韓愈被貶任潮州刺史後

韓愈被貶任潮州刺史後

  唐元和十四年,韓愈貶任潮州刺史。潮州一任不到八個月,他沒有因為失意而消沉,反倒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到一系列為民謀利的工作中。

  文章隨代起,煙瘴幾時開。

  不有韓夫子,人心尚草萊。

  康熙二十三年的一天,清代兩廣總督吳興祚一路向東,從廣州來到潮州的韓文公祠。

  遠山如駿馬奔騰而來,海天一色中的石階高聳雲表。歲月凋零,人心不老。吳興祚感慨萬分,題詩勒石。

  這一年是1684年。此後300餘年,因為這首詩,吳興祚與他傾慕不已的文公韓愈一道,被鐫刻在中國南疆的文化碑林。

  以這一刻為終點,時光向前倒退865年——這是公元819年,元和十四年,短暫的“元和中興”已經攀到了頂峰。唐憲宗勵精圖治,國家政治由動盪漸漸迴歸正軌。這一年,是值得書寫的一年:李愬討伐平定淮西節度使吳元濟;橫海節度使程權奏請入朝為官;申州、光州全部投降;朝廷收復滄、景二州;幽州劉總上表請歸順;成德鎮上表自新,獻德州、棣州;劉悟殺節度使李師道降唐;成德王承宗、盧龍劉總相繼自請離鎮入朝……藩鎮割據的局面暫告結束。

  端的是轟轟烈烈、揚眉吐氣的一年。這一年,還有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同這一年的任何一件事相比,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然而,恰恰是這件小事,改變了中國文化的命運。

  史料記載,“十四年正月,憲宗遣宦官赴法門寺迎佛骨至長安,留宮中供奉三日,然後送各個寺院供奉。長安王公百姓瞻視施捨,唯恐不及。”刑部侍郎韓愈卻不以為然,他“不合時宜”地上表切諫,慷慨陳詞,直言將佛骨送到寺院裡讓百姓供養,毫無意義且勞民傷財。在中國數千年、數萬計的“表”中,這份秉筆直言、震古爍今的《論佛骨表》,是中國文化史中足以彪炳史冊的大文章,也是中國政治史上文人因言獲罪的恥辱一頁。

  由是韓愈貶謫潮州。韓愈於潮州的八個月,是他抱病守缺、失意彷徨的八個月,卻是潮州日新月異、脫胎換骨的八個月,從此儒風開嶺嬌,香火遍瀛洲。

  

  元和十四年元月十四日,1200年前一個陰冷晦暗的冬日,韓愈蹣跚著走出長安,以戴罪之身一路向東、向南,再向東、向南。

  潮州屬嶺南道,瀕南海,《舊唐書》記載其“以潮流往復,因以為名”。潮州自古就是荒涼偏僻的“蠻煙瘴地”,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所,唐代亦然。不少名公巨卿如常袞、韓愈、李德裕、楊嗣復、李宗閔等都曾經被遠貶潮州。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在途中,韓愈寫下了這首千古流芳的詩篇。15年前,他因上書論旱,得罪佞臣,被貶陽山,也是隆冬時節,也曾途經藍關。悲慟之情,何其相似?這是韓愈第二次被貶黜嶺南,這一年,他拖著52歲的“衰朽”之軀,以為自己就此葬身荒夷,永無重歸京師之日,無限唏噓地託付子侄替自己埋骨收屍。

  潮州,是韓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在被押送出京後不久,韓愈的家眷亦被斥逐離京。就在陝西商縣層峰驛,他那年僅十二歲的女兒竟病死在路上。不難理解,何以韓愈關於潮州的詩文中,驚愕、顛簸、險灘、潮汐、雷電、颶風……鬼影般反覆出現:“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潮州刺史謝上表》),“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州南數十里,有海無天地。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瀧吏》)。

  仕途的蹬蹭、女兒的夭折、家庭的不幸、命運的乖蹇;因孤忠而罹罪的錐心之恨,因喪女而愧疚的切膚之痛;對宦海的愁懼,對京師的眷戀……悲、憤、痛、憂,一齊降臨到韓愈頭上。這是最孤寂的征程,在漫無邊際的冬日,世界向它的跋涉者展示著廣袤的荒涼。

  赴潮之時,憲宗盛怒之下,命韓愈“即刻上道,不容停留”。韓愈甚至來不及與京師的朋友辭行。潮州與京師長安語言不通,“遠地無可語者”,他只好將家眷寄放在千餘里外的韶州,相伴而行的,只有他叮囑“收吾骨瘴江邊”的侄孫韓湘。

  他的朋友未曾忘記他。賈島捎來《寄韓潮州愈》:“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隔嶺篇章來華嶽,出關書信過瀧流。峰懸驛路殘雲斷,海侵城根老樹秋。一夕瘴煙風捲盡,月明初上浪西樓。”性情古怪的劉叉也賦詩《勿執古寄韓潮州》雲:“寸心生萬路,今古棼若絲。逐逐行不盡,茫茫休者誰。來恨不可遏,去悔何足追?”但是,一句誼切苔岑的“海侵城根老樹秋”,一句肝膽相照的“逐逐行不盡”,又怎能道盡韓愈的悲苦和孤寂?

  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

  如何連曉語,一半是思鄉。

  14年前,韓愈被貶陽山時,曾寫下《宿龍宮灘》。

  夜幕四合,萬籟俱寂,韓愈懷念京師,思戀親人,他未曾想到,14年前的詩句,似乎讖語一般卜示著他無法逃脫的未來。

  

  然而,這又怎樣?

  浩浩復湯湯,灘聲抑更揚。奔流疑激電,驚浪似浮霜——這才是韓愈!

  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這恰是韓愈的憂思與隱忍,與百姓的憂愁悲苦相比,個人的坎坷又算得了什麼?四月二十五日,韓愈輾轉三月餘,終於抵達潮州,行程八千里,費時近百天。但是,他甫一抵潮,即理州事,芒鞋竹杖草笠蓑衣,與官吏相見,詢問百姓疾苦。

  元和十四年的潮州,風不調,雨不順,災患頻仍,稼穡艱難。先是六月盛夏的“淫雨將為人災”,韓愈祭雨乞晴。淫雨既霽,稻粟盡熟的深秋,又遭遇綿綿陰雨,致使“稻既穗矣,而雨不能熟以獲也;蠶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歲月盡矣,稻不可複種,而蠶不可以覆育也;農夫桑婦,將無以應賦稅、繼衣食也”。過量的雨水使得韓愈焦慮不已,他為自己無力救災而深感愧疚,“非神之不愛人,刺史失所職也。百姓何罪,使至極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無辜,惠以福也。”熾誠竣切,躍然紙上。

  此後不久,韓愈還進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祭祀鱷魚的活動。潮州鱷魚的殘暴酷烈,韓愈途經粵北昌樂瀧時,即有耳聞。但鱷害之嚴重,在到達潮州之後,他才真正瞭解,“處,愈至潮陽,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鱷魚……食民畜產將盡,以是民貧。’”鱷魚之患,實則比猛虎、長蛇、封豕之害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解除民瘼,救百姓於水火之中,韓愈斷然採取了措施:“居數日,愈往視之,令判官秦濟炮一豕一羊,投之湫水,祝之……”這就是“愛人馴物,施治化於八千里外”的祭鱷行動。為此,韓愈寫了《祭鱷魚文》, 文字矯捷凌厲,雄健激昂。一篇檄文,數次圍剿,常年困擾百姓的鱷魚被驅逐,韓愈迅速贏得了百姓的信任。

  唐代流行的潛規則是,朝廷大員被貶為地方官佐,一般都不過問當地政務。韓愈的弟子皇甫湜在《韓文公神道碑》中寫道:“大官謫為州縣,簿不治務。先生臨之,若以資遷。”鱷害如此嚴重,前任官員或無動於衷或束手無策,任其肆虐氾濫。韓愈卻不甘老邁,恭謹謙遜,恪盡職守。《韓昌黎文集》中,共收有五篇“祭神文”,韓愈之砥礪勤勉,可見一斑。

  韓愈在潮州還有修堤鑿渠之舉。《海陽縣誌·堤防》引陳珏《修堤策》曰,北堤“築自唐韓文公”。潮州磷溪鎮有一道水渠叫金沙溪,當地傳說是韓愈命人開鑿的。清澈的渠水,至今仍在滋潤著兩岸的田疇。碧堤芳草,遏拒洪流;銀渠稻海,揚波疊翠。潺潺的水聲,奔湧的水流,千百年來,似乎在不斷地訴說著韓愈當年獎勸農桑的功績。

  

  韓愈初抵潮州,即作《潮州刺史謝上表》。劉大櫆點校《韓昌黎文集》,評其“通篇硬語相接,雄邁無敵”。其實,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恰是韓愈的忠貞與坦誠。偏居一隅的韓愈,勤於王室,忠於職守,不敢以州小地僻而忽之,不敢以體弱多病而怠之,其呼天、呼地、呼父母之連天悲號,皆為忠悌者之舉,盡是賢達者之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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