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併。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詩文翻譯

春社日剛剛過去,你們就在樓閣的簾幕中間穿飛,屋樑上落滿了舊年的灰塵,冷冷清清。分開羽翼想停下來,再試著鑽進舊巢雙棲並宿。好奇地張望雕樑藻井,又呢喃軟語商量個不停。倏然間飄然而起掠過花梢,如剪的翠尾劃開了紅色花影。

芳香瀰漫小徑間,春雨將芹泥融融浸潤。喜歡貼地爭飛,好像要比比誰更俊俏輕盈。回到紅樓時天色已晚,看夠了昏暝中的柳枝花影。但只顧自己在巢安穩棲息,卻忘了稍迴天涯遊子的書信。這可愁壞了閨中憔悴佳人,望穿雙眼天天畫欄獨憑。

注釋

春社:古代春天的社日,以祭祀土神。在立春後第五個戊日。

度:穿過。簾幕:古時富貴人家多張掛於院宇。

差(cī)池:燕子飛行時,有先有後,尾翼舒張貌。《詩經· 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相(xiàng):端看、仔細看。雕樑:雕有或繪有圖案的屋樑。藻井:用彩色圖案裝飾的天花板,形狀似井欄,故稱藻井。

軟語:燕子的呢喃聲。

翠尾:翠色的燕尾。紅影:花影。

芳徑:長著花草的小徑。

芹泥:水邊長芹草的泥土。

紅樓:富貴人家所居處。

柳昏花暝(míng):柳色昏暗,花影迷濛。暝:天色昏暗貌。

棲香:棲息得很香甜,睡得很好。

天涯芳信:給閨中人傳遞從遠方帶來的書信。古有雙燕傳書之說。

翠黛雙峨:指閨中少婦。黛蛾:螺子黛,乃女子塗眉之顏料,其色青黑,或以代眉毛。眉細如蛾須,乃謂蛾眉。更有以眉代指美人者。

畫闌:雕花的欄杆。憑:倚靠。

詩文賞析

燕子是古詩詞中常用的意象,詩如杜甫,詞如晏殊等,然古典詩詞中全篇詠燕的妙詞,則要首推史達祖的這首《雙雙燕》了。

這首詞對燕子的描寫是極為精彩的。通篇不出“燕”字,而句句寫燕,極妍盡態,神形畢肖。而又不覺繁複。“過春社了”,“春社”在春分前後,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相傳燕子這時候由南方北歸,詞人只點明節候,讓讀者自然聯想到燕子歸來了。此處妙在暗示,有未雨綢繆的朦朧,既節省了文字,又使詩意含蓄蘊藉,調動讀者的想象力。“度簾幕中間”,進一步暗示燕子的迴歸。“去年塵冷”暗示出是舊燕重歸及新變化。在大自然一派美好春光裡,北歸的燕子飛入舊家簾幕,紅樓華屋、雕樑藻井依舊,所不同的,空屋無人,滿目塵封,不免使燕子感到有些冷落悽情。

“差池欲住”四句,寫雙燕欲住而又猶豫的情景。由於燕子離開舊巢有些日子了,“去年塵冷”,好像有些變化,所以要先在簾幕之間“穿”來“度”去,仔細看一看似曾相識的環境。燕子畢竟戀舊巢,於是“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併”。因“欲住”而“試入”,猶豫未決,所以還把“雕樑藻井”仔細相視一番,又“軟語商量不定”。小小情事,寫得細膩而曲折,像一對小兩口居家度日,頗有情趣。沈際飛評這幾句詞說:“‘欲’字、‘試’字、‘還’字、‘又’字入妙。”(《草堂詩餘正集》)妙就妙在這四個虛字一層又一層地把雙燕的心理感情變化栩栩如生地傳達出來。

“軟語商量不定”,形容燕語呢喃,傳神入妙。“商量不定”,寫出了雙燕你一句、我一句,親暱商量的情狀。“軟語”,其聲音之輕細柔和、溫情脈脈形象生動,把雙燕描繪得就像一對充滿柔情密意的情侶。人們常用燕子雙棲,比喻夫妻,這種描寫是很切合燕侶的特點的。恐正是從詩詞的妙寫中得到的啟發吧!果然,“商量”的結果,這對燕侶決定在這裡定居下來了。於是,它們“飄然快拂花銷,翠尾分開紅影”,在美好的春光中開始了繁忙緊張快活的新生活。

“芳徑,芹泥雨潤”,紫燕常用芹泥來築巢,正因為這裡風調雨順,芹泥也特別潤溼,真是安家立業的好地方啊,燕子得其所哉,雙雙從天空中直衝下來,貼近地面飛著,你追我趕,好像比賽著誰飛得更輕盈漂亮。廣闊豐饒的北方又遠不止芹泥好,這裡花啊柳啊,樣樣都好,風景是觀賞不完的。燕子陶醉了,到處飛遊觀光,一直玩到天黑了才飛回來。

“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春光多美,而它們的生活又多麼快樂、自由、美滿。傍晚歸來,雙棲雙息,其樂無窮。可是,這一高興啊,“便忘了、天涯芳信”。在雙燕迴歸前,一位天涯遊子曾託它倆給家人捎一封書信回來,它們全給忘記了!這天外飛來的一筆,出人意料。隨著這一轉折,便出現了紅樓思婦倚欄眺望的畫面:“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由於雙燕的玩忽害得受書人愁損盼望。

這結尾兩句,似乎離開了通篇所詠的燕子,轉而去寫紅樓思婦了。看似離題,其實不然,這正是詞人匠心獨到之處。試想詞人為什麼花了那麼多的筆墨,描寫燕子徘徊舊巢,欲住還休?對燕子來說,是有感於“去年塵冷”的新變化,實際上這是暗示人去境清,深閨寂寥的人事變化,只是一直沒有道破。到了最後,將意思推開一層,融入閨情更有餘韻。

原來詞人描寫這雙雙燕,是意在言先地放在紅樓清冷、思婦傷春的環境中來寫的,他是用雙雙燕子形影不離的美滿生活,暗暗與思婦“畫欄獨憑”的寂寞生活相對照;接著他又極寫雙雙燕子盡情遊賞大自然的美好風光,暗暗與思婦“愁損翠黛雙蛾”的命運相對照。顯然,作者對燕子那種自由、愉快、美滿的生活的描寫,是隱含著某種人生的感慨與寄託的。這種寫法,打破宋詞題材結構以寫人為主體的常規,而以寫燕為主,寫人為賓;寫紅樓思婦的愁苦,只是為了反襯雙燕的美滿生活,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讀者自會從燕的幸福想到人的悲劇,不過作者有意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罷了。這種寫法,因多一層曲折而饒有韻味,因而能更含蓄更深沉地反映人生,煞是別出心裁。但寫燕子與人的對照互喻又粘連相接,不即不離,確是詠燕詞的絕境。

作為一首詠物詞,《雙雙燕》獲得了前人最高的評價。王士禎說:“詠物至此,人巧極天工錯矣!”(《花草蒙拾》)這首詞成功地刻畫了燕子雙棲雙宿恩愛羨人的優美形象,把燕子擬人化的同時,描寫它們的動態與神情,又處處力求符合燕子的特徵,達到了形神俱似的地步,真的把燕子寫活了。例如同是寫燕子飛翔,就有幾種不同姿態。“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是寫燕子在飛行中捕捉昆蟲、從花木枝頭一掠而過的情狀。“飄然”,既寫出燕子的輕,但又不是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悠然飛翔,而是在捕食,所以又說“快拂花銷”。正因為燕子飛行輕捷,體形又小,飛起來那翠尾像一把張開的剪刀掠過“花梢”,就好似“分開紅影”了。“愛貼地爭飛”,是燕子又一種特有的飛翔姿態,天陰欲雨時,燕子飛得很低。由此可見詞人對燕子觀察異常細膩,用詞非常精刻。詞中寫燕子銜泥築巢的習性,寫軟語呢喃的聲音,也無一不肖。“簾幕”、“雕樑藻井”、“芳徑”、“芹泥雨潤”等等,也都是詩詞中常見的描寫燕子的常典。“差池欲住”,“差池”二字本出《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芹泥雨潤”,“芹泥”出杜甫《徐步》詩:“芹泥隨燕嘴”。“便忘了天涯芳信”則是化用南朝梁代江淹《雜體詩·擬李都尉從軍》“而我在萬里,結髮不相見;袖中有短願寄雙飛燕”詩意,反從雙燕忘了寄書一面來寫。

這首詞刻劃雙燕,有環奇警邁之長,不愧為詠物詞之上品。至於求更深的託喻,則是沒有的,有的論者認為,“紅樓歸晚”四句,有弦外之音隱喻韓侂冑之事,雖可備一說,但總不免穿鑿太深,反而損害了這首詞深廣細緻的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