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卿介紹及詞作鑑賞

趙長卿介紹及詞作鑑賞

  生平簡介

  「趙長卿」自號仙源居士,宋宗室,居南豐(今屬江西)。生平未詳,曾赴漕試。饒宗頤《詞籍考》卷三:“案《宋史。職官志》,宗寺修纂牒譜有《仙源積慶圖》、《仙源類譜》,此號蓋宋三祖下宗室派系。但玉牒派下無長字,亦無卿字,疑長卿乃其字也。集中附記張孝祥畫灰成小詞為近事,則《鼓笛慢》所題甲申,殆為隆興二年(1164)。”《全宋詞》謂“長卿疑名師有,俟考”。有《仙源居士樂府》九卷。

  ●更漏子

  趙長卿

  燭消紅,窗送白,冷落一衾寒色。

  鴉喚起,馬行,月來衣上明。

  酒香唇,妝印臂,憶共人人①睡。

  魂蝶亂,夢鸞孤,知他睡也無?

  趙長卿詞作鑑賞

  此詞相當通俗淺白。上片描寫自己旅店中晨起上路的情景,下片則敘旅途夜宿時回憶和懷念伊人的情思,通篇充滿了一種悽清纏綿的感情。

  詩人寫離人早行,最為絕妙的莫過於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商山早行》)兩句,它只把幾件具有代表性的景物疊合起來,就給人們勾勒了一幅“早行”的圖畫。歐陽修曾稱讚它寫道路辛苦見於言外(《六一詩話》),手法確實不凡。比較起來,趙長卿的功力自然不及。不過,趙詞卻也另有自己的妙處,那就是描寫細緻真切,善於使用動詞(溫詩中則全是名詞的組合,無一個動詞)。試看“燭消紅,窗送白,冷落一衾寒色”三句,其中就很富動態:紅燭已經燃盡,窗外透進了晨曦的乳白色,折射到床上的被衾,氣氛顯得悽清、冷落,由此一夜間之孤衾冷臥可知。“冷落一衾寒色”,更如“寒山一帶傷心碧”那樣,直接以詞人的主觀情緒“塗抹”在客觀物象之上。營造冷清氛圍更進一步的反映了作者的心境。這是上片的第一層:寫“早行”二字中的“早”字,或者也可說是寫“早行”之前的“待發”階段。接下來再寫“早行”之中的“行”字(當然它仍緊緊扣住一個“早”字):“鴉喚起,馬疾行,月來衣上明。”首句寫“起”,次句寫“行”,第三句回扣“早”字。窗外的烏鴉已經聒噪亂啼,早行人自然不能不起。鴉自嗚耳,而詞人認作是對他的“喚起”。詩詞中寫鳥聲每多以主觀意會,此亦一例。“喚起”後,詞人只得披衣上馬,由馬馱著,開始了他一天的跋涉。“馱”同“駝”,通馱。詞人由馬馱之而行,寫其了無意緒,不得不行之情狀。《西廂記》寫張生長亭分別後的“馬遲人意懶”,可為“馬行”句註腳。自己的心緒怎樣呢?詞中沒有明說,但“月來衣上明”一句婉轉表出。

  前人詞中,溫庭筠曾以“燈在月朧明”來襯寫“綠楊陌上多離別”的痛楚(《菩薩蠻》),牛希濟也以“殘月臉邊明”來襯寫他“別淚臨清曉”的愁苦(《生查子》)。趙長卿此詞也使用了和他們同樣的寫法,它把離人上馬獨行的形象置於月光猶照人衣的背景中來描繪,既見出時光之早,又見出心情之孤獨難堪,其中已隱然有事在。此為上片。上片著重敘事,但作者心情已顯露無遺。

  旅情詞中所謂“事”,通常是男女情事,或為夫妻或為情侶之別後相思。但是上片寫到結束,我們似乎還只見到了心情苦悶的男主角,而另一位女性人物卻尚未出現。因此下片就透過詞人的回憶來勾畫出她的形象。“酒香唇妝印臂,憶共人人睡”,這是本片的第一層:追憶離別前的兩件事。第一是臨寢前的對坐飲酒,她的櫻唇上散放出酒的香味;第二是枕榻上齧臂誓盟,她的妝痕到現在似乎還殘留在自己的臂膀上(此句變化用元稹《鶯鶯傳》的某些意境)。這兩件事,一以見出她的豔美,二以見出她的多情。所以當詞人在旅途中自然會把她的音容笑貌、歡會情事長記心頭。第二層三句,則銜接上文的“睡”字而來;分別前共睡時如此溫存,而孤身在外,無人相伴“魂蝶亂,夢鸞孤,知他睡也無”,字三句實為倒裝,意為:自別後不知她睡得安穩否?即使她沒有失眠,那麼夜間做夢也肯定不會做得美滿。“魂蝶亂”與“夢鸞孤”實是互文,合而言之的意思是:夢魂猶如蝶飛那樣紛亂無緒,又如失伴的鸞鳥(鳳凰)那樣孤單淒涼。詞人在此飽含深情的筆觸,既表現了他那番“憐香惜玉”的情懷,又何嘗不可以看作是他此刻“自憐孤獨”的嘆息,同時又補寫出自己這一夜豈不也是這樣。

  在宋代描寫男女戀情和別緒的大量詞篇中,趙長卿的這首《更漏子》算不上是名作。詞中某些場面,甚至還稍涉豔褻。不過,由於它的筆法比較通俗直露,語言接近口語,加上作者感情的真摯深厚,所以讀後仍能讓人感到一種傷感纏綿的氣氛,不失為一篇可讀之作抒寫別情離愁的。趙長卿的詞集名為《惜香樂府》,此亦足以覘其香豔詞風之一斑。

  ●阮郎歸·客中見梅

  趙長卿

  年年為客遍天涯。

  夢遲歸路賒。

  無端星月浸窗紗。

  一枝寒影斜。

  腸未斷,鬢先華。

  新來瘦轉加。

  角聲吹徹《小梅花》。

  夜長人憶家。

  趙長卿詞作鑑賞

  趙長卿這首《阮郎歸》,題為客中見梅。詞的意蘊是以梅花象徵客子,詞的主旨在題目藏而不露。

  “年年為客遍天涯。”年年為客,極寫飄泊時間之漫長。遍天涯,道盡飄泊空間之遼遠。作者開篇徑言與家鄉的隔絕,真實地道出心靈上所擔荷的羈愁之深重。“夢遲歸路賒”。還家的好夢,總是姍姍來遲,使客子夢中還家暫消思愁的機會都沒有。現實冷峻,擺在面前:歸路迢遞,歸不得也。首句述離家之久之遙,已使讀者深為之傷感,次句又言客子歸家之情,即在夢中亦不可伸更使讀者倍感心中的鬱悶不可發洩。

  短短兩句,便可動人之心,作者感情之真摯,筆力之深厚,可窺一斑。顯然,客子這一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無端星月浸窗紗。一枝寒影斜。”榻上輾轉,忽爾見到那浸透了月光的窗紗上,映現出一枝梅花橫斜的姿影。月光溶溶,柔和似水,星光點點,閃鑠其間,愈發襯托出梅枝清峻。“無端星月浸窗紗,一枝寒影斜。”一筆便寫出梅花“清絕,十分絕,孤標難細說”(長卿《霜天曉角。詠梅》)的神理。妙筆也。

  “腸未斷,鬢先華。”換頭遙挽起筆,不寫梅花,轉來寫人。年年天涯,夢遲路賒,縱未愁斷,也已是早生了白髮。人自然是:“新來瘦轉加。”一天天憔悴下去了。“角聲吹徹《小梅花》。”古人常因笛中之曲有《梅花落》,大角之曲有《大單于》、《小單于》、《大梅花》、《小梅花》(《樂府詩集》卷二十四),而想象梅花有情,笛聲角聲,使之傷心,甚至凋落。當角聲吹徹《小梅花》曲之時,正梅花極具傷心難堪之際。

  這緊緊銜連客子傷心難堪之至極,此情、此境,究為憐梅耶?抑為自憐耶?不知梅花為客子之幻化歟?抑或客子為梅花之幻化歟?恍難分辨。結句一唱點醒:“夜長人憶家。”此一句最是深情通篇之感觸、皆匯於此。年年天涯,何嘗不是漫漫長夜今日無眠,數年來又何曾安枕過。以“家”字結穴,意尤味深長。

  這,正是全幅詞情的終極指向。而在趙長卿詞中,家與梅,又原有一份親切關係。長卿《花心動·客中見梅寄暖香書院》雲:“一餉看花凝佇。因念我西園,玉英真素”。“斷腸沒奈人千里”,“那堪又還日暮”。可以發明本詞結穴的言外之意。見梅思家,尤為刻摯。結得樸厚、含蓄。

  返顧全詞的筆路意脈,作者身處天涯為客,夜半無端見梅,自憐、憐梅,思緒縈迴曲折,終歸於夜長憶家,收曲以直。梅花客子層層相對而出,一筆雙挽而意脈不斷,可謂別緻。詞情詞境,將客子之傷心難堪與梅花之傷心難堪交織處,將梅枝月下寒影之意象與客子羈勞憔悴之形象印合為一境,梅花隱然而為客子之象徵,又隱然指向所憶之家園,可謂清新。全詞主旨雖然是客子之愁苦,但寫出了月中梅枝之寒影,其清峻之精神,也正是客子之精神,於是抒發愁悵之同時也含有一種高致。細論起來,趙長卿此詞不失為一首含蓄有味的佳作。

  ●探春令

  趙長卿

  笙歌間錯華筵啟。

  喜新春新歲。

  菜傳纖手,青絲輕細。

  和氣入、東風裡。

  幡兒勝兒都姑媂.戴得更忔戲。

  願新春以後,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趙長卿詞作鑑賞

  這首《探春令》詞的作者是趙長卿,他的生平我們知道的不多,連生卒年代也不可考。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豐,可能是他家的封邑。他自號仙源居士,不愛榮華,只喜賦詩作詞,隱居自娛。他的詞有《惜香樂府》十卷,被毛晉刻入《宋六十名家詞》中。唐圭璋的《兩宋詞人時代先後考》把趙長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詞人中,但在《惜香樂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錄,記張孝祥死後臨乩事。考張孝祥卒於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時趙長卿還在世作詞,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趙長卿的詞雖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雖然被毛晉刻入“名家詞”,但在宋人眼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詞人。可能因為他的詞愛用口語俗話,不同於一般文人的“雅詞”,所以在士大夫的賞鑑中,他的詞不很被看重。朱祖謀選《宋詞三百首》,趙長卿的詞,一首也沒有選入。不過,據我所見,雅即是俗,俗亦是雅,趙詞不落於俗套,也可謂不拘一格。

  這首《探春令》,向來無人講起。二十年代,我用這首詞的最後三句,做了個賀年片,寄給朋友,才引起幾位愛好詩詞的.朋友的注意。趙景深還寫了一篇文壇軼事的文章,為我做了記錄。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往事,為了紀念景深,我把這首詞的全文印了一張賀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給一些文藝朋友,使這首詞又在詩詞愛好者中間傳誦起來。

  我贊成在《唐宋詞鑑賞辭典》裡採用這首詞,但我不大會寫鑑賞。我覺得,對於一個文學作品的鑑賞,各人的體會不同。而且有些體會只能以意會而難於言傳。所以有時又很難說清楚。如果讀者的文學鑑賞水平比我高,我寫的鑑賞,對他便非但毫無幫助,反而見笑於方家。所以,我從來不願寫鑑賞文字。

  有一些作家和批評家,他們評論文學作品,其實是古今未變。孔老夫子要求“溫柔敦厚”,白居易要求有諷喻作用,張惠言、賙濟要求詞有比興、寄託,當代文論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實是一個調子。這些要求,在趙長卿這首詞裡,幾乎一點都找不到。趙長卿並不把文學創作用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詞用來作思想說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節,看著家裡男女老少,擺開桌面,高高興興的吃年夜飯。他看到姑娘們的纖手,端來了春菜盤子,盤裡的菜,有青、有細,從家庭中的一片和氣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東風裡所帶來的天地間的融和氣候。唐、宋時,不管是吃年夜飯,還是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個春盤,類似現代酒席上的冷盆或大拼盆。盤子裡的菜,有蘿蔔,芹菜、菲菜,或者切細,或者做成春餅(就是春捲)。杜甫有一首《立春》詩云:“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趙長卿這首詞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詩。

  幡兒、勝兒,都是新年裡的裝飾品。幡是一種旗幟,勝是方勝、花勝,都是剪鏤彩帛製成各種花鳥,大的插在窗前、屋角,也可掛在樹上,小的就戴在姑娘們頭上。現在北方人家過年的剪紙,或如意,或雙魚吉慶,或五穀豐登,大概就是幡、勝的遺風。這首詞裡所說的幡兒、勝兒,是戴在姑娘們頭上的,他看了覺得很歡喜。“姑媂”、“忔戲”這兩個語詞都是當時俗語,我們現在不易瞭解,可能在江西南豐人口語中,它們還存在。從詞意看來,“姑媂”大約是整齊、濟楚之意。“忔戲”又見於作者的另一首詞《念奴嬌》,換頭句雲:“忔戲,笑裡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誰能識。”這也是在酒席上描寫一個姑娘的。這裡兩句的大意是說:“幡兒勝兒都很美好,姑娘們戴著都高高興興。”辛稼軒詞雲:“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也是這種意境。

  詞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團坐著吃春酒、慶新年,在笙歌聲中,他起來為大家祝酒,祝願在新的一年裡。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於是,這首詞成為極為好的新年視詞。

  詞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識分中間,地位高到和詩一樣。另一方面,在平民百姓中,它卻成為一種新的應用文體。視壽有詞,賀結婚有詞,賀生了也有詞。趙長卿這首詞,也應當歸入這一型別。它是屬於通俗文學的。

  ●臨江仙·暮春

  趙長卿

  過盡徵鴻來盡燕,故園訊息茫然。

  一春憔悴有誰憐?

  懷家寒夜,中酒落花夭。

  見說江頭春浪渺,殷勤欲送歸船。

  別來此處最縈牽。

  短篷南浦雨,疏柳斷橋煙。

  趙長卿詞作鑑賞

  趙長卿是宋朝宗室,有詞集《惜香樂府》,按春、夏、秋、冬四季,編為六卷,體例如同《草堂詩餘》,為詞家所稀有。這首詞被編在“春景”一項內,近人俞陛雲稱它是“《惜香集》中和雅之音”(《宋詞選釋》),細審其聲情,頗覺所言非虛。

  詞中寫的是鄉思。“靖康”之變後,北宋亡於金人,宗室紛紛南遷,定居臨安(今浙江杭州)一帶。

  有的人苟安一隅,整天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然而也有一些人不忘故國,時時透過他們的詩詞抒發懷念故國的感情,表達收復失地的願望。這首詞很可能是在這樣的有景下寫成的。上闋寫念家,起首二句用的是比興手法,以徵鴻比喻飄泊異鄉的旅客,以歸燕興起思家的情感。在南宋詞人心目中,鴻雁似乎具有特定的意義。在它身上不僅具有傳統的捎信使者的特徵,而且簡直就是戰亂年頭流亡者的形象。朱敦儒《卜算子》(旅雁向南飛)寫一群孤雁,飢渴勞累,令仃悽慘,其中體現著作者南渡以後流離失所的苦楚。李清照《聲聲慢》也說:“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則與此詞表達了同樣的心情。他們之所以把感情寄託在鴻雁身上,是因為自己的遭遇同鴻雁相似。

  然而鴻雁秋去春來,離鄉後猶能回到塞北;而這些南來的詞人卻永遠遠離故土。因而他們看到北歸的鴻雁,總有自嘆不如的感覺。此詞雲“過盡徵鴻來盡燕,故國訊息茫然”,就帶有這樣的思想因素,它把詞人鬱結在胸中的思鄉之情,一下子傾吐而出,猶如彈丸脫手,自然流暢,精圓迅速,深深地擊中讀者的心靈。

  至第二句便作一頓挫,把起句的迅發之勢稍稍收束,使之沉入人們的心底。細玩詞意,詞人望徵鳴,看歸燕,可能經歷了好長時間。他可能從它們初來時就開始望,不知有多少次片鴻經過,梁燕歸來,但詞中卻把這個長長的過程略去,僅是截生活中的一個橫斷面,加以盡情的抒寫。這裡兩個“盡”字用得極好,不僅表現了生活中這一特定的橫斷面,而且把詞人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望眼欲穿的神態概括在內。可以想象,其中有過多少希望與失望,有過多少次翹首雲天與茫然四顧。……詞筆至此,可稱絕妙。第三句表達了惆悵自憐的感情,讓人想到宋玉《九辯》中的辭句:“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從章法上講,它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按照常情,鴻雁秋分後由北飛南,春分後由南迴北;燕子則是春社時來到,秋社時飛去。這裡說“一春憔悴有誰憐”,則總括上文,說明從春分到春社,詞人都處於思鄉痛苦的煎熬之中,因而人也變得消瘦了,憔悴了。在它樣悽苦的境遇中,竟然一個理解他的人也沒有。一種飄零之感,羈旅之愁,幾欲滲透紙背。如果我們再進一步推想,其中不無對南實的投降派發出委婉的譏諷。是他們同金人簽訂了屈辱的“紹興和議”,置廣大離鄉背井的人民於不顧。在這樣的形勢下,還有誰來體諒象趙長卿這樣的貴族子弟?寥寥七字,真是意蘊言中,韻流弦外。

  四、五兩句,愈覺韻味濃醇,思致渺遠。“寒食夜”系承以上三句而來。詞人懷念家鄉,從春分、春社,直到寒食,幾乎經歷了整個春天,故云“一春”;而詞中所擷取的生活橫斷面,恰恰就在這寒食節的夜晚。古代清明寒食,是給祖宗掃墓的時候。趙氏先塋都在河南,此刻已淪入金人之手,欲祭掃而不能,更增添了詞人思鄉的情懷。這兩句是一實一虛。吳可《藏海詩話》:“卻掃體,前一句說景,”這裡也是前一句敘事,後一句敘事,後一句說景,因而化質實為空靈,造成深邃悠遠的意境。值得提出的是“中酒落花天”一句,乃從杜牧《睦州四韻》詩變化而來。小杜原句是“殘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詞人只換其中一字,以“天”代“前”,便發生了不同的藝術效果。其實“天”和“前”同屬一個韻部,不換亦無妨。那麼他為什麼要換呢?一是為了對仗工整,上句末字是表示時間的名詞“夜”,此句末字也必須用表示時間的名詞“天”;二是“天”字境界更為闊大,且能與起句“過盡徵鴻來盡燕”相呼應,從而構成一個藝術整體。把思家意緒,中酒情懷,便表現得迷離惝恍,奕奕動人。

  詞的下闋一轉,由思家轉入歸家。過片二句情略一揚起。詞人本已沉醉在思家的境界中,幾至不能自拔;然而忽然聽說江上春潮高漲,似乎聽到了要回故鄉的訊息,精神為之一振。這與前片起首二句恰好正反相成,遙為激射。前片說“故園訊息茫然”,是表示失望,在感情上是一跌;此處則借江頭春汛,激起一腔回鄉的熱望,是一揚。錢塘江上浩渺的春浪,似乎對人有情,主動來獻殷勤,要送他回家。江水有情,正暗暗反襯出人之無情。詞人曾慨嘆“一春憔悴有誰憐”,在人世間無人理解他思鄉的痛苦,而江水卻能給以深切的同情,兩相對照,託諷何其深水!下面“別來”一句,纏綿不盡,撩人無那。春浪來了,船兒靠岸了,詞人即將告別臨安了,卻又捨不得離開。

  這種感情是特定的時代,特定的條件下產生的,也是極為矛盾、複雜的。南宋定都臨安,經過較長時間的經營,物質上已相當豐裕,生活上也相對地安定下來。

  趙長卿作為宗室之一,他的處境自然較好,何況在這裡還有許多南下的親朋友好友,因而臨別之時他又依依不捨,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別來此處最縈牽”。詞人就是在這種欲去又流連、不去更思歸的矛盾狀態中來刻畫內心的痛苦,從中我們窺見到南宋時代上層貴族中一個現實的人,一顆誠摯而又備受折磨的心。

  詞的最後以景作結,寄情於景,富有餘味。它使讀者想起賀鑄《橫塘路》詞中吟愁的名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然也不盡相同。賀詞重在閒愁,趙詞重在離情。“短篷南浦雨”,詞境似韋莊《菩薩蠻》的“畫船聽雨眠”,更似蔣捷《虞美人》詞的“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南浦乃虛指,暗用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斷橋是實指,地處杭州西湖東北角,與白堤相連。詞人此時設想,他已登上歸船,正蜷縮在低矮的船篷下,聆聽嘩嘩撲撲敲打著船篷的雨聲,其心境之淒涼,令人可以想見。他又從船艙中望去,只見斷橋一帶的楊柳,迷迷瀠瀠,似乎籠罩著一層煙霧。詞人不說他的胸中離情萬種,而只是透過景物的渲染,來賦諸讀的視覺或聽覺,讓你去體會,去品味。這就叫做含蓄雋永,意在言外,比之用情語,更富有感人的魅力。

  ●瑞鶴仙

  歸寧都,因成,寄暖香諸院

  趙長卿

  無言屈指也。

  算年年底事,長為旅也。

  悽惶受盡也。

  把良辰美景,總成虛也。

  自嗟嘆也。

  這情懷、如何訴也。

  謾愁明怕暗,單棲獨宿,怎生禁也。

  閒也。

  有時昨鏡,漸覺形容,日銷減也。

  光陰換也。

  空辜負、少年也。

  念仙源深處,暖香小院,贏得群花怨也。

  是虧他,見了多教罵幾句也。

  趙長卿詞作鑑賞

  小序裡說的寧都(今屬江西),為長卿客居之地。

  暖香諸院,包括“暖紅”、暖春等,皆為妓院,在南豐,與寧都相距一百多公里。據其《蝶戀花》序謂:“寧都半歲歸家,欲別去而意終不決”;結句雲:“宦情肯把恩情換?”似乎他在寧都當小官,時有棄官歸去之意。試讀《水調歌頭。元日客寧都》一詞:“離愁晚如織,託酒與消磨。奈何酒薄愁重,越醉越愁多。……有恨空垂淚,無語但悲歌。”下片說:“速整雕鞍歸去,著意淺斟低唱,細看小婆娑。”由此可知他是實在無法忍受異鄉的孤寂。偶得歸家就不想離開;但終於再去赴任,去了又後悔。《瑞鶴仙》這首詞,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的。

  詞的上片,寫羈旅之感。一開始便勾勒出一個離群獨處、暗歎年華消逝的多情者形象。“算”字承“屈指”來,獨在異鄉為異客,年年忙碌,不知究竟為了什麼。年年居外,心情如何,以一言抒之:“悽惶受盡也”。淒涼苦悶,何可盡言?把良辰美景都虛度了,只有獨自嘆息,又能向誰傾訴呢?這一小段與柳永《雨霖鈴》“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異曲同工。“愁明怕暗”,含有“日夜不寧”的意思“”單棲獨宿“是旅中景況,這種孤枕難眠,教人怎麼承受得了?

  下片寫懷念舊好之情。換頭以一短句引入。公務佘暇,時光也很難熬,有時臨鏡端詳,自覺容顏衰減。感嘆光陰之易遷,自己又任官於外,故發辜負少年之嘆。“念仙源深處”以下數句,進一步追懷往事,寫自己當年相聚時曾博得眾人的歡心,而今分別許久,定遭到她們的埋怨。正象杜牧詩所說“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詞人深感內疚,承認是虧待了她們。今後再見,甘願數落,多罵幾句!這同於《祝英臺近。武陵寄暖紅諸院》的“惡情緒。因念錦幄香奩,別來負情愫。憐落深閨,知解怨人否”,而語更徑直。這樣作結,既輕鬆,亦懇切,讓對方獲得更多的安慰。

  在當時的社會,所謂酒色之娛,原不足為奇。但對於那些身處青樓之人,有寄予同情和賤視玩弄之別。

  趙長卿應屬於前者。在他的詞集裡,可以看到“如何即是出樊籠”詞句,這出自為“笙妓夢雲忽有剪髮齊眉修道之語”而寫的《臨江仙》。同調另一首詞小序又說:“嘗買一妾文卿,教之寫東坡字,唱東坡詞。

  原約三年,文卿不忍舍,其母堅索之去,嫁給一個農夫,其後仍保持唱和往還。“他曾經處理這件事時,能尊重文卿之母意見,並未仗勢勉強。看來趙長卿亦可謂”狹邪之大雅“(黃庭堅《小山詞》語)。

  從詞的表現藝術看,全詞采用娓娓而談的方式,平易中有深婉之情致。在詞的體式上採用獨木橋形式,韻腳全用“也”字。這樣可以舒緩語氣,增曾諧婉,抒發情感,之時又產生一唱三嘆的效果。可以。

  趙長卿的詞“多得淡遠蕭疏之致”(《四庫總目提要》語)。他常用平易通俗的語言來寫豐富內心的感情世界。直接觸及心靈的每一角落,抒發內心的喜怒哀樂。述情之語平實懇切,乍看起來似意隨言盡,反覆咀嚼則別有風味,能於平淡中見深切,於蕭疏中見縝密。《瑞鶴仙》一詞,可以視為這種風格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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