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你們的名字-雜文隨筆

念你們的名字-雜文隨筆

  被人念名字,那也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快樂。記憶,我們正是從那一刻起,開始認識我們自己。認識我們名字的全部意義,並開始為這個名字驕傲和得意 併為之付出一生的努力。——題記

  孩子們,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和煦而透明,流溢著一種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榜名單寄來給我,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七年漫長的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箇中國人。

  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林逸文”“唐高駿”“周建聖”“陳震寰”,你們的父母多麼期望你們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孩子。“黃自強”“林敬德”“蔡篤義”,多少偉大的企盼在你們身上。“張鴻仁”“黃仁輝”“高澤仁”“陳宗仁”“葉宏仁”“洪仁政”,說明儒家傳統對仁德的嚮往。“邵國寧”“王為邦”“李建忠”“陳澤浩”“江建中”,顯然你們的父母把你們奉獻給苦難的中國。“陳怡蒼”“蔡宗哲”“王世堯”“吳景農”“陸愷”,蘊涵著一個個古老圓融的理想。我常驚訝,為什麼世人不能虔誠地細細體味另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我們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或雅或俗,都自有它的意義和愛心傾注。如果我們能用細膩的領悟力去叫別人的名字,我們便能更好地互敬互愛,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桑梓鄰里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名望和財富的預期已模模糊糊和你們的名字聯絡在一起,許多人用欽慕的眼光望著你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字。但是,孩子們,什麼是醫生呢?一件比常人所穿更白的衣服?一筆更有保障的收入?一個響亮而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裡,抬眼望望你們未來的路吧。

  什麼是醫生呢?孩子們,當一個生命在溫溼柔韌的子宮中悄然成形時,你,是第一個宣佈這神聖事實的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動時,你是第一個窺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心跳的人。當他陡然衝入這世界,是你的雙掌接住那華麗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成為正常人的權利給了嬰孩,是你,辛苦地拉動一個初生兒的船纖,讓他開始自己的初航。當小孩半夜發燒時,你是那些母親理直氣壯打電話的物件。一個外科醫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在簡單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進急救室的人。有時候,也許你只需為病人擦一點紅藥水,開幾粒阿司匹林;也有時候,你必須為病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手術刀伸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心臟;有的時候,你甚至必須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個稚嫩無辜的孩童而束手無策的裂心之痛!一個出名的學者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脾氣暴烈的牙痛病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氣結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的時候,也許什麼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氣,拖著一箇中風后癱瘓的身體;掛號室裡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個長期

  失眠、神經衰弱、有自殺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走過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的最後一聲呼吸,探察他的最後一次心跳。你開列出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初閃的瞳人中,也寫在垂死者最後的凝望裡。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啊!一個真正的醫生怎能不是一個聖者?

  事實上,成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修煉的過程。你需要學多少東西才能使自己免於無知,你要保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使自己免於無行,你要幾度猶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第一具屍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醫治過千萬個病人之後,使自己免於職業性的冷漠和無情!在成為一個醫者之前,第一個需要被醫治的,應該是我們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我們先擁有。

  孩子們,我願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神話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飢己飢、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心。身為一個現代的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餘次,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懷著惻隱之心探看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

  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那老人的藥事實上應該解釋成他自己。 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住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術中不可或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裡蘊藏著一些神秘的象徵意義。你們能否想象一個醫生用敏感的指尖去探觸另一個人脈搏的神聖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怵然自惕,讓我們清醒地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而選擇長程的勞瘁。誠如耶穌基督所說:“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真正偉人的雙手並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而常忙於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偉人的雙目並不凝望最挺拔的高峰,他們常俯下身來察看一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人,多年後我在紐約遇見他。他開過計程車,做過跑堂,嘗試過各式各樣的謀生手段,但他仍在認真地念社會學,而且還在辦雜誌。一別數年,恍如隔世,但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當我們一起走過曼哈頓的時候,他無愧地說:“我還保持著當年那一點對人的關懷,對人的好奇,對人的執著。”其實,不管我們研究什麼,可貴的仍是對人的誠意。我們可以用讚歎的手臂擁抱一千條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雄渾、堅實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儘管人類製造了許多邪惡,但人體還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奧妙的神蹟。生命是壯麗的、強悍的,一個醫生不是生命的創造者,他只是協助生命神蹟保持其本來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是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事!

  窗外是軟碧的草茵,孩子們,你們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書香裡,書浮在暗紅色的古老圖書館裡,圖書館浮在無際的紫色花浪間,這是一個美麗的校園。客中的歲月看盡異國的異景,我所緬懷的仍是臺北三月的杜鵑。孩子們,我們不曾有一個古老而幽美的校園,我們的校園等待你們的足跡讓它變得美麗。 孩子們,我祈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覆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去托住別人;祈求造物主給你們內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去分給別人。某些醫生永遠只能收到醫療費,我願你們收到的更多——我願你們收到別人的感念。

  念你們的名字,在鄉心隱動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念你們的名字,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村小路上,或者在曲折迂迴的荒山野嶺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唇,默唸你們的名字。

  後記:畢業的學生離開了中學校園,回想過去的歲月,像這樣,念你們的名字,不知道有多少次。第一次,我記得你們的名字,和發到手的新書一樣香。你們的名字,課桌一樣,整齊地排在一起。從此,你們的名字,像上課的.鈴,蜂湧而來;像下課的鈴,蹦蹦跳跳從我面前逃逸。像這樣,念你們的名字,記不真切多少次。今天,新的學生走進了校園,走進了教室,我念你們的名字,小小鳥兒一樣,念過以後要開始在這裡鍛鍊以後飛翔的翅膀了。你們的名字,像學長的樣子了。課桌排在那裡,上課的鈴聲,已經響起,你們的名字,我念你們的名字。在未來的三年時間裡,我會一次又一次念起你們的名字!唸到你們的名字,我彷彿看到火熱的青春;唸到你們的名字,我們彷彿在追尋自己的青春;唸到你們的名字,世界彷彿與你們一樣青春。

  孩子們,當我默唸你們的名字時,多麼希望你們每個人都懂得惜福和感恩。請不要誤會,並非幫助過你們的人需要你們的銘記和感激,而是所有人都應將感恩作為最基本的人生態度。太陽每天都照耀我們的身體,星月每晚都來安撫我們的美夢,空氣注入我們的胸肺,泉水滋潤我們的喉嚨,百花總是如約開放裝點我們的視野,果樹又為我們獻出飄香的果子,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會有師長來啟迪我們的智慧,有朋友來溫暖我們的心靈? ?而這一切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是我們天生就有役使他們的權利,他們一直在慷慨地賜予著,不曾向我們索取什麼,而我們又帶給他們什麼呢?感恩這一切吧,大到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小到花葉蟲鳥,草芥塵埃。

  孩子們,將來你們的名字會和某些職業聯絡在一起。如果你成為一名教師,我希望你不僅能賺到工資卡上增加的數字,更要負起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收穫滿園的桃李芬芳;如果做了一名醫生,我希望你們不僅賺到醫療費,還要堅持職業操守,收穫病人的感激和欽佩;如果你當了一名文藝工作者,我希望你不僅用“藝術”兩個字為自己披上彩衣,還要在作品中注入對自然、對生命的珍視和熱愛;如果你是一名農夫,我希望你不僅向大地索取收成,還要儘量去保持土壤的豐富,河水的清潔和蟲鳥的快樂??總之無論你們從事何種職業,我都希望你們的名字是與“善和愛”緊密相聯的,你們被愛過也正在被愛著,你們是愛的繼承者和守護者,不應該貪吝地獨自佔有它們,你們有理由也將有能力讓人間萬物分享更多的善和愛。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理想和圖騰,都是一篇質樸精煉的祈禱!孩子們,我愛你們的名字,也被它們所感動。當你們剛剛出生或生命還處於混沌萌動之中時,你們的父母——不論是有文化還是沒文化,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定是從萬千方塊字中找到了他們認為最有詩意,最美麗的字眼來作為你們的名字。迢迢大地,芸芸眾生。一個人能夠在某一時刻,念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不是世間絕妙的緣分?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不都是在經歷這美好的緣分?你將怎樣念這個名字,是帶著像他(她)父母般的體切、關心,還是把它當作符號般地漠視、漠忘??這將決定若干年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或高樓大廈間,或林間小路上,那個人或請

  啟你的名字,或默唸你的名字時的嘴唇,是祈禱,抑或不屑,甚至仇恨??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在父母美好的祈願中,生出;我們也希望,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也都能在別人的世界中以美好的祈願的聲音,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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