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詠《訪人不遇》隨筆

張詠《訪人不遇》隨筆

  宋朝人寫詩其實真的很不容易。為什麼呢?因為唐朝人的詩寫得太好了。什麼是好的詩歌呢?如果問文學批評家,他們一定有很麻煩的解釋。但如果簡單一點說,就是能夠讓你的心因為這樣的詩歌而“咯噔”一下,然後莫名的快樂或者悲傷起來了。這樣的詩無論如何都是好的。唐朝人很會寫詩,而且將詩歌創作推到了一個很高的水準上,這就給宋朝的詩人們出了難題。大家詩歌鑑賞的水平因為創作水平的提高而提高了,對於詩歌的期望值也就提升了。你的詩歌如果不能被如此挑剔的讀者所接受,你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讓人欣賞。

  所以宋朝的詩人開始講“理”,發表議論,也是不得已的套路,情趣上不能和前輩一較高下,就在“理趣”上下功夫,殊不知講理並不是詩歌的強項,所以宋朝的詩歌就顯得羸弱了。不過也有一些詩人能夠寫出具有唐代風格的詩歌,但是甘做人後,不成氣候。關鍵還是被唐人框住了手腳。最近讀到張詠的一首詩《訪人不遇》,覺得很有說一說的念頭。

  舊徑莓苔合,兒童獨閉門。

  踏霜歸遠店,涼月照空尊。

  雁響蒹葭浦,風驚橘柚村。

  知音在何處,凝寂欲銷魂。

  張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因為他是中國歷史上“鈔票”(宋代稱為“交子”)的發明者。英格蘭銀行的院子裡至今種著一棵桑樹,據說就是為了紀念中國人發明紙幣這件事的。這首詩有晚唐時候那種蕭索落寞的`氣質,順便說一下,這種蕭索落寞的氣質,被後人定義為“文藝”了,似乎文藝就應該是這樣落拓的樣子,其實這是後人將文藝看得狹隘的結果。

  這首詩寫的是訪友人不遇之後回旅館一路上的感受,很多細節都寫得有意味。比如第一句,一句話就把“訪人不遇”的意思都寫完了。首先是“舊徑”,隱含了“訪”的意思,隱含了“友人”的意思,也暗示了“不遇”的意思。這就是漢語美妙的地方了。舊,就是曾經來過,也有敝舊荒蕪的意思,既提供了資訊,也表達了情感。而“莓苔合”也就是久無人跡,則更增添了這種荒涼感。“兒童獨閉門”,一個“獨”字,將友人不在、自己悵然而回的意思申述完畢了。既破題入扣,又富有意境,而且起筆就有一種情調在,實在難得。但是如果允許我細思的話,我覺得似乎有不合情理的地方:舊徑長時間沒有人踩過了,說明主人不在,而且也很久沒有訪客了;但是主人既然久不在家,那個獨居的童子是怎麼回事呢?如果童子在家,自然還是要進進出出,那麼“莓苔合”又沒有落腳處了,這就很費猜詳了。而我以為這就是宋人講究詩歌的章法,急欲在首聯破題造成的問題,為“意”造“境”,已經不是圓融自然,而是刻意營造,這就是唐人和宋人的差別了。一樣藝術有了套路之後,技巧再高明也會淪落為技藝或者手藝的。

  但是這首詩的頷聯和頸聯都是寫得比較有味道的。店是“遠”的,月是“涼”的,踏霜,說明詩人一大早就來到友人家,其急切心情,我們自然可以想見,但是卻沒有能夠遇上,然後又踏霜而回,一個“遠”字把其中的失落之情表達殆盡。而涼月,既表明時間,又暗示時令幾乎一整天都因為訪人不遇而怏怏不樂,更何況是在那樣一個月涼如水的深秋時節。那個“空”字,既是酒樽實景,也是詩人內心的寫照。而更具有情緒性的是“雁響蒹葭浦,風驚橘柚村”,如果說從“踏霜”到“涼月”,還體現了一定的紀實性的話,這一聯就純粹是用畫面來抒情了。

  風致,真的是一個好詞,這些東西是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真切切地讓人感受到的,中國文學的好處,就是將這些心中有口中無的東西,變得如此真實,彷彿觸手可及。比如說“雁響”,首先是一個寧靜的背景,一隻大雁的鳴叫破空而來。大雁這個意象本身所具有的文化意蘊,再加上寧靜背景下的一聲長鳴,如果你是一個敏感的人,或許會為此而流下兩行清淚,更何況還有一個“蒹葭浦”。蒹葭,已經不再只是蘆葦的別稱(我認為它們根本就是兩樣事物),它具有太多詩意的象徵了,而“浦”特殊的地理位置,更讓人有許多對生命的感喟。而所有這一切,讓那一種悲涼甚至具有了形而上的意義。而後一句的“風驚橘柚村”,最傳神的莫過於那個“驚”字了,這個“驚”字幾乎可以和杜審言的“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中的“驚”字相比肩了,都是那種忽然意識到生命消逝的刺痛感,一個在春天,一個在秋季。橘柚累枝,原本是一個美好的形象,但是在“雁響蒹葭浦”的前提下,這個橘柚累累的景象只有讓秋風感到驚瞿,其實就是讓詩人的內心感到驚瞿了。這是將生命無窮的感慨化為兩個具象的場景,對場景本身理解的開放性,賦予了詩句更豐富的情感內涵,讓這兩句詩更有韻味了。這就是所謂的“風致”。

  至於最後的兩句,我分明能夠感到作者的詞窮,顯然是用盡心力之後的頹唐與敷衍,它讓整首詩歌的內涵一下子降低了許多。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它將本來更開闊、更朦朧、更多義的情境一下子坐實了,詩也因為主旨一下子明確了而顯得無趣起來。作一首好詩,有時候就是這麼難。

  好在張詠也不指望自己留名詩壇,因為作為一名經濟學家,他已經夠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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