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美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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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是向來不肯認老的,按她自己的話說,我還年輕著呢,還能做好多事情啊。照鏡子時,偶爾瞥到有幾根不長眼的白頭髮撞過自己鬢角時,她總是很驚惶地試圖去滅絕它們,實在拔不盡了就用大縷的黑髮遮掩起來,絕不允許露出一點點老的痕跡。時間依舊往前走著,只是後來她才知道,就算可以遮掩得住漸漸參起的白髮,卻是如何也騙不過悄悄流逝的時光。人,終究是要老的。

  可她卻是個很堅韌的女人,性情直爽豪邁,走哪兒到哪兒都能網路一籮筐子的人。聽姥爺說她兒時便是村裡的“扛把子”,不說是橫行霸道吧,起碼也是趾高氣昂地沒人敢招惹的那一種。每聊到此處時他老人家話裡總是頗感無奈地怨尤道,你說一個大姑娘家的不好好唸書,怎麼就偏偏惹上了一身的漢子氣呢?話雖如此,但這個一身漢子氣的閨女著實給家裡助了不少力。

  由於不好學堂的生活,母親十六歲就下了學,在家裡捯飭著日漸冷落的小賣部。原本小賣部僅搗鼓些柴米油鹽的小玩意兒,她接手後添了不少的新花樣兒,得了老少的歡喜,生意不僅死灰復燃,轉而又紅火了起來。那時村鎮裡進貨都是要到縣城去的,二百多里崎嶇繞遠的路,她向來是騎著姥爺那輛倒騰下“大金鹿”來回奔趕的,不管多少多重的貨物也從不費別的人力。沿路上走南闖北的漢子們歌喉嘹亮,她見聞得多了,慢慢地也練就了一副好嗓子,一路走一路唱,歌聲伴著朝霞升起,依隨著嫋嫋的炊煙飄向遠方。

  之後她又在店面門口置了幾張桌凳,夏日裡烈陽高照,四里八鄉過路的人都喜歡在她那兒歇歇腳,一邊扯著張家李家那點零碎事兒,再來碗大綠的茶水,末了打會兒小盹兒,在那晌午裡生活也算是美得悠哉悠哉了。只是有一類人母親是向來不接待的,那就是表面做作好阿諛的小人。這類人多油腔滑調之徒,她最煩得慌,哪怕給多一番的茶水錢,母親也照樣兒往別地兒轟趕,連凳子邊兒都不讓他們沾一點,用她自己的話說那叫“別汙了這塊地兒”。她喜歡實在坦蕩的人,也一直告誡我,說人可以窮,但心眼兒你得擺正了,不能有一點兒歪。窮可能只窮一時,但歪可會歪一輩子的。要想活出個人樣兒,就必須要做個好人。這句話時常在我耳邊迴響著,我也是向來都不敢有絲毫的忘卻,每當自己在一些是非題上判決不定的時候,它便會跳出來,告訴我說,要想活出個人樣兒,就必須要做個好人。

  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鄰里的人都知道母親能幹,就打發媒婆兒來說親,進進出出的人要把門檻兒給踩爛了,她硬是犟著不肯,連見一面都不答應。後來由於舅舅結婚後新房沒安置好,一大家子人擠一塊過活,日子久了難免起摩擦。母親忍受不了雞毛小事的嚷嚷吵吵,不願意一直將就下去,就找媒婆兒給她說物件,見了幾個後覺得有一個小夥兒挺踏實的,相處了一段時間就嫁過去了。之後那家小賣部也隨著母親的不在也慢慢地垮了,沒過多久就倒閉了。

  在農村剛過門的媳婦兒沒度蜜月這一說,第一天入洞房第二天麻繩一緊就下地幹活兒。母親嫁過來後,一邊上著班一邊幫扶爺爺奶奶整理著莊稼事兒,母親生得一雙巧手,他倆人捆一塊都沒她一人兒幹得快。村裡人都說老付家找了一個賢惠的好媳婦兒,傳到她耳邊上她也只是一笑帶過,不做過多言語。

  只是在廠裡幹了不久後她便辭了職,原因有二,一是她看不慣廠裡大小當官的那幾副變來變去的嘴臉,覺得和他們相處麻煩而且厭煩;另一個原因就是她懷孕了。懷孕期間她就在家裡打理著家事,給全家做著暖和飯,日子一天天的計算著,十個月後我如期而至地來到了這個世上,呱呱的墜地聲傾滿了她的心血。

  休養完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家屋後栽了一顆楊樹苗,很用心地照養著。這棵小白楊跟我一起成長,每到三月份的時候樹上便掛滿了黑色的柔荑,像毛毛蟲似的在樹上耷拉著,也像一個個下垂的狗尾巴草;四月份的楊絮如雪花亂飛,尤其好看。那時候我倆就好坐在楊樹底下聊天,有一回她看著紛飛的楊絮,沉默了許久,嘆息道,以後有一天你也會像這楊絮一樣飛走的。我愣了愣,趕緊笑著說,怎麼可能呢,我根就在這裡,你要讓我飛到哪兒去啊?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昔日的小白楊長成了參天的大樹,仍舊在我家屋後屹立著,朝朝夕夕地遮擋著風和雨,矢志不渝。伐木工來我們這兒砍樹時每回都驚豔於它的蓬勃粗壯,幾次三番找母親商量想伐了這棵樹,說這麼粗的毛白楊治咳嗽痰喘特別有效,但母親態度很堅決,無論出多高的價都說不動她,每回說客們都悻悻離去,來去的次數多了只好作罷。

  直到上次清明節前我意外回家,沒提前支會她,走到家時已是過晌,只見她坐在屋後的樹底下,一如這二十年,凝望著紛飛的楊絮,木然地卻如同一塊不知佇立了多少載春秋的老石頭。這時候我才終於明白她為何不肯賣樹了,是啊,她傾注心血養大的孩子已經飛遠了,只給她留下了這一顆樹。而在這顆樹的身上,還殘留著她孩子些許的影子和氣息,一直好久好久。久得過了遙遠的土地和往昔,過了一茬又一茬剪不斷的歲月。在她心裡,或許她只是覺得,那棵毛白楊即使再粗壯,在她眼裡也就如樹苗一樣。而孩子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永遠都是需要有人守候的。

  有次秋收過後母親閒了一段時候,沒什麼事兒可做反而讓她覺得很是不自在,對啊,她一貫都是個閒不下來的主兒。百無聊賴之際,她就抓了一窩小雞仔在平房上散養著,每日去剜一些野菜跟苞米麵混一起做食,還給每隻雞都取了一個可愛的名字。她特別喜歡其中一隻叫小花的雞,因為其他的雞仔都爭著搶食吃,只有它不爭不搶,而是在別的雞吃飽後默默地拾掇點殘羹剩飯。時間久了小花自然長得最瘦,有隻叫大壯的雞常常欺負它,母親每回見了都要替小花“主持公道”,說是“討公道”其實也就是嚇唬嚇唬而已,她可捨不得打哩!不過後來她給小花單獨開了個“小灶”,小花漸漸也壯碩了起來,大壯也就識趣的不再欺負它了。

  由於母親餵養的好,雞仔們長得很快,可這又生了煩惱,一個個生龍活虎地亂躥不說,還隨地拉稀。鄰居勸母親拿到菜市場賣了,說這架勢的雞準能賣出個好價錢。母親不忍,便在門口用竹條搭了個簡陋的雞窩,把它們歸置在了一起。然而沒過多久,可惡的小賊便趁著月色把一窩雞全偷走了,第二天母親起來餵食時發現雞窩裡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地零落的雞毛在塵土上飛揚。她黯然地站在原地許久,晨起的風吹亂了她的額髮,她的手一顫,和好的雞食灑落一地。那幾日母親心神不定,仍舊每天吃過早飯後提著竹籃去剜野菜,然而每次回來卻都是竹籃空空。有次我閒來無事隨她一起,剜完了野菜已是夕陽過後,炊煙升了起來,暮靄沉沉,到了該回家的點了。只見她蹲下身子把籃筐一傾,看野菜一點點地從籃子裡流出,面色戚然,有如那個時刻悲涼的夜風。

  後來母親就再也沒養過什麼家禽,日子仍舊一天天地過著,她仍舊是那個堅韌且帶著幾分執拗的女人。二十年匆匆而逝,時間如流水,沖淡了很多的往事,也沉落了一些難以忘懷的回憶。堅韌如她,在我印象裡也哭過一次,僅僅一次,卻是那麼地觸動我的心扉,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她哭的緣由很簡單,甚至簡單到都沒有緣由,不因生活的苦澀,也沒有生離死別,相反這些事情她反而是很坦然的。

  只是有一回她照鏡子,我從背後突然給她拔下了一根白頭髮,笑嘻嘻地說,看,你都老了。她未理會我的調笑,旁若無人似的仍舊自顧自地梳理著頭髮。只是過了一會兒,我無意間瞥了一眼鏡子,卻看到鏡子裡的她無聲地哭了,目光被濁淚淹沒,沉靜而憂傷。淚水自她滄老的面頰上不知不覺地滑落,只留下兩道淺淺的淚痕,轉而卻又消失不見,如同這些年來悄然流逝的時光。於是我才懂得了,原來她想方設法欺騙的不是時間,而是被時間欺騙的自己。她只是要以此輕輕地來告訴自己,我還年輕著呢,我還能做好多事情啊。

  可是,時間總是最公允的,它賦予每個人平等的生的權利,卻也是最無情的。它悄然而過,於是青絲便成了白髮,皺紋爬上了臉頰,一切來得都是那麼的不經意,而走的又是如此灑脫。可它又從不會給人以絲毫的解答,只會在靜默中露出一點點的痕跡,彷彿很無意又很故意地告訴當事人:

  瞧,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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