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虛擬動物論文

中國古代的虛擬動物論文

  漢民族先民們一直用“龍鳳呈祥”來寄寓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中國又稱“龍的故鄉”。龍與鳳都是被建構出的虛擬動物形象,在先民的想象中不斷被神聖化,最終上升為民族圖騰。以龍與鳳為代表,中國古代的虛擬動物還有很多,本文根據對《山海經 》《淮南子》《神異經 》及《楚辭》等典籍的個案梳理,共列出近一百五十種神話虛擬動物,並試圖從紛繁的表象之中尋找共性,擬將這些虛擬動物分為三大類。

  一 半人半獸的神

  嚴格來說,半人半獸的神並不完全屬於動物,因為他們的身份是神,但卻是半人半獸的形態。中國古代神話中最著名的半人半獸的神當屬女媧、伏羲、盤古以及西王母。《三家注史記·三皇本紀》說:“女媧氏亦風姓。蛇身人首。有神聖之德。”伏羲為“蛇首人身,有聖德”。《山海經·西次三經 》載:“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九引《五運歷年紀》雲:“盤古之君,龍身蛇首,噓為風雨,吹為雷電。開目為晝,閉目為夜。”半人半獸的神,雜糅了人與獸的體貌特徵,卻獲得了超越人與獸的地位。根據筆者所蒐集的文獻,這樣的神還有無支祁、三皇、山都、女登、不廷胡餘、天吳、長乘、計蒙、祝融、延維、句芒、陸吾、英招、禺號、弇茲、驕蟲、泰逢、燭龍、雷神、精衛、蓐收、彊良、東王公。

  有學者對比中國神話及古希臘神話中諸神的形象,認為中國古代神話與希臘神話的一個顯著差別是神人不同形。在中國較早的神話典籍如《山海經 》等書的記載中,諸神幾乎全是形態怪異、面目猙獰的,但梳理一下中國神話故事發展脈絡就可發現,中國的神並非都是人獸雜糅、面目可憎,比如洛水之神,簡直是完美的化身,曹子建嘆雲:“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中國諸神的變形記是在一種雙向的歷史化改造運動中進行的:“一方面是神的去怪異化過程,另一方面則是神的合倫理化過程。”(趙林《論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的文化意蘊》,《江漢論壇》1995 年第2 期)諸神形象的改變代表了先民的自我認同的過程,西王母的形象變遷可為印證。根據茅盾先生的研究,西王母從半人半獸、凶神惡煞演化到《淮南子》時,已經變成“有不死之藥”的吉神及仙人了;再後來,西王母拒絕漢武帝請賜不死之藥的請求,卻給了他“三千年一著子”的桃子,至此西王母的神格明顯升高;及至魏晉間,西王母已經被升格成群仙領袖,並且是“年可三十許”的麗人(參茅盾《中國神話研究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神的形象變遷背後體現的是人的力量逐步強大,“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 炎而不滅,水浩溔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顧遷譯註《淮南子·覽冥訓》,中華書局,2009)。因為人在與獸的較量中屢屢處於劣勢,因此在先民的認知中,人與獸並未顯示出顯著的種別落差。半人半獸的神的出現,表明上古時代自然之力才是凌駕一切的力量。隨著生產力水平的發展以及社會倫理秩序的建立,人這種生物體已經超越並主宰了其它動物,因此神的形象也隨之發生改變,“在蛻去了怪異形象的同時,也獲得了崇高的道德品行”(《論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的文化意蘊》)。黃帝的形象及神格變遷即是如此。《山海經·海外西經 》記載:“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袁珂先生注曰:“軒轅,即黃帝,此軒轅國,即黃帝子孫相聚而成。”(《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黃帝的子孫“人面蛇身,首交尾上”,黃帝的體貌也應具此特徵;同樣,炎帝的母親“人首牛身”,炎帝的體貌也應近似。但是在《太平御覽》中,黃帝的形象已經聖人化:“黃帝修德立義,天下大治。”(夏劍欽、王巽齋校點,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炎黃之戰也變成討伐失道者:“龍顏,有聖德,……與神農氏戰於阪泉之野,三戰而克之。”

  如前所述,神的形象被描繪為半人半獸之時,人類需藉助其它動物的力量才能達到對自然的超越。而西王母、黃帝、東王公等神話人物形象的演化過程體現了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人已經完成了自我認同,確認了人類作為天地間萬物之靈的意識。按照結構主義神話學的觀點,神話與其象徵意義之間存在著某種對應關係,半人半獸的神的出現代表那個時代的先民對某些生物的`圖騰崇拜,然而這種圖騰崇拜多出現在人類文明早期或社會生產力低下的時代,自然對於人類來說是強大到敬畏的存在,無法掌握,難以瞭解,無力對抗,所有自然界中的生靈都有可能成為人類崇拜的物件,藉由崇拜自然界的組成符號來表達對自然的無上崇拜。

  二 預兆吉凶的虛擬動物

  除了崇敬自然,華夏先民與自然溝通的主要方式是“天人感應”。因而有一些虛擬動物被建構出來,充當天人之間的溝通媒介。它們能預示自然變化,上天的意志藉由它們來傳達。這類虛擬動物不僅數量眾多,而且能預示的自然變化也是類別繁多,下文將分類敘之。

  見則天下大旱,這類虛擬動物的代表是旱魃。《太平御覽 》卷八八三引《神異經 》:“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裸形,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曰旱母,一曰狢,遇者得之,投溷中乃死,旱災銷也。”《詩經·大雅·雲漢 》有云:“旱魃為虐,如惔如焚。” 同類的虛擬動物還有皴鳥、大蛇、人面鴞、朱鱉、鳴蛇、肥遺、鼠、薄魚、 魚。

  見則有風,《山海經·大荒東經 》所述的夔即此類:“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

  見則其邑大水,漢劉向《說苑·辨物》:“其後齊有飛鳥,一足,來下止於殿前,舒翅而跳。齊侯大怪之,又使聘問孔子。孔子曰:‘此名商羊,急告民趣治溝渠,天將大雨。’”同類還有夫諸、化蛇、長右、勝遇、蠃魚。見則有火,《山海經·西次三經 》:“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叫也。

  見則其邑有火。”《駢雅 》曰:“畢方,兆火鳥也。”袁珂先生認為,“畢方”乃竹木燃燒之聲“嗶烞”的轉音(《中國神話傳說詞典》)。

  見則有兵。《山海經·西次二經 》記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同類還有鳧徯、欽、狙如、梁渠、槐江山天神。

  見則其國有疫,《山海經·中次十經 》記載:“其狀如鴞,而一足彘尾。其名曰跂踵,見則其國大疫。”同類還有絜、蜚。

  見則其國多放士。《山海經·南次二經 》載:“其狀如鴟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 ,其名自號也,見則其縣多放士。”

  見則有役。《山海經·南次二經 》載:“其狀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蟄,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見則縣有大繇。”同類還有 。

  見則多土功。《山海經·東次二經 》有云:“盧其之山……其中多 ,其狀如鴛鴦而人足,其鳴自 ,見則其國多土功。”

  還有一類虛擬動物,見則不祥,明鄺露《赤雅 》:“禍鬥,似犬而食犬糞,噴火作殃,不祥甚矣。”同類還有青 、雍和、酸與、猰貐、狳、鼠獸等。

  以上所列虛擬動物都為預示災難的,在此類生物中數量遙遙領先,下面所列的是作為吉兆的虛擬動物,一為祥瑞之兆,晉王嘉《拾遺記 》卷十載:“蓬萊山……南,有鳥名鴛鴦,形似雁,徘徊雲間,棲息高岫,足不踐地,生於石穴中。萬歲一交則生雛,千歲銜毛學飛,以千萬為群。聖君之世,來入國郊。同類還有九尾狐、白鹿、鳳凰、龍馬、 蹄、鸞鳥。

  另一種虛擬動物則預兆天下大穰,《山海經·東次四經 》載:“其狀如豚而有牙,其名曰當康,其鳴自叫,見則天下大穰。”郝懿行注云:“當康大穰,聲轉義近,蓋歲將豐稔,茲獸先出以鳴瑞。”同類還有狡、文鰩魚。

  縱覽前述虛擬動物,凶兆的比例遠遠高於吉兆,而凶兆之中既有天災,如水、火、風、旱;也有人禍,如疫病、徭役、土功、流民、戰爭。先民在建構這些虛擬動物的時候,將內心的擔憂與期盼一同投射進去。神話時代的人類還很弱小,自然是他們生存的最大挑戰,除此之外,各種人類自身引發的社會問題同樣將他們捲入災難,而身處農業社會的人們最為期盼的就是五穀豐登、天下大穰,封建社會形態牢牢地鉗制著作為臣民的人,他們所能寄寓的就是明君、聖主的出現,來改變他們無法自主的人生。“天人感應”既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核心,也是中國傳統思維模式,在這裡更被作為一種方法,是人類社會早期先民們賴以生存的方法。作為預兆的虛擬動物傳達的是上天的譴告,這種在現代科學看來毫無根據的論斷,卻是先民對於所生活的世界的詮釋方式。“在直觀的基礎上,運用投射——幻化的方式去虛構事物的性質、關係和過程,從而獲得投射——幻化的經驗,這是原始思維的思維材料的又一來源。”(鄧啟耀《中國神話的思維結構》,重慶出版社,2004)“看得見的世界和看不見的世界是統一的,在任何時刻裡,看得見的世界的事件都取決於看不見的力量”(〔法〕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5)。這些作為預兆的虛擬動物,大多同時兼具幾種生物的特徵,如此神秘的生物充當溝通天人的媒介,既顯示了自然之力的不可捉摸,又表明先民對自己命運的無力自主。在這個層面來說,神話反映的不是事實,而是先民對於事實的認識。在先民的意識中,天人並不隔絕,紛繁複雜的自然現象共存於同一感應體現內,而這些虛擬動物則充當天人之間的媒介,生活在其中的人必須讀懂來自上天的預示,這是神話時代的生存規則。

  三 有超能力的虛擬動物

  在先民建構的神話系統中,還有一類虛擬動物可以直接解危濟困,其超能力的一大顯著功用就是避災。 山飛魚可以抵禦兵災,冉遺魚、天狗、孟槐、 則可避兇,竊脂、蛫、鰼鰼魚、 疏可以御火,青耕可以御疫,隨身佩帶一種名為灌灌的虛擬動物則可抵禦誘惑,獜可御風,人服食一種名為橐 的虛擬動物後則不畏打雷,而佩帶名為 的虛擬動物則可讓人無所畏懼。這些虛擬動物可以抵禦的東西五花八門,從外部世界的火災、戰爭、疫病甚至打雷到內心世界的恐懼、慾望,誠如上文所說,它們是先民內心世界的投射。

  至於虛擬動物能夠治療的疾病種類,就更是名目繁多,無所不包。三足龜、虎蛟、魚可以醫腫,山飛魚、虎蛟、櫟可以醫痔,魚、朏朏能夠醫憂,滑魚可以醫疣,脩闢魚、豪魚可治白癬,領胡可以醫狂,巴蛇則可治心腹之疾,旋龜可治耳聾和足繭,食珠蟞魚則可無癘,何羅魚可醫癰,食茈魚可使氣不下洩, 利於生育,數斯醫癭,鮆魚食之不驕, 鳥治下溼之疾, 治中熱, 治健忘,父魚治嘔吐,囂治腹痛,赤 可以醫疥。虛擬動物可以治療的疾病種類主要如下:腫(癰)、痔、憂、疣、癘、瘻、生育、癭、狂、白癬、體皴、腹痛、疥、下溼之疾、聾、足繭。這在一個側面反映了神話時代的醫療水平,先民對疾病的認識主要停留在感性的痛、腫、外部小型創傷及少量精神疾病上,人體在先民面前是個神秘的“黑箱”。

  虛擬動物的超能力遠不止以上二種,科技水平低下的時代,甚至連司法公正也有賴它們。漢王充《論衡·是應 》記載:“一角之羊,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永生是中國神話亙古不變的主題之一,《淮南子·覽冥訓》記載了一種長壽的動物:“青龍進駕,飛黃伏皂。”高誘注:“飛黃,乘黃也,出西,狀如狐,背上有角,壽千歲。”同樣長壽的還有無口之羊—— 。《神異經·中荒經 》記載的汗血馬能日行千里:“大荒有馬,其大二丈、髯至膝,尾委地,蹄如丹,能行千里。”《神異經·南荒經 》記載的無損獸有自我修復的神奇能力:“南方有獸,似鹿而豕首,有牙,善依人求五穀,名無損之獸。人割去其肉不病,肉復自復。”同類還有日及、稍割牛。鳳喙、麟角能續弓箭斷絃,《十洲記》:“煮鳳喙及麟角作膏,名之為續絃膠,或名連金泥,能續弓弩已斷之弦。”南海鮫人能泣珠,晉幹寶《搜神記》:“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人食訛獸後說謊,《神異經·西荒南經 》:“西南荒中出訛獸,狀如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吃 蛭則能不睡覺,《山海經·中次二經 》:“狀如彘而有角,其音如號,名曰 蛭,食之不眯。”同類還有 、當扈、 。人食 後不飢餓,《山海經·北次三經 》:“其狀如烏,首白青身黃足,名曰 ,其鳴自 ,食之不飢。”

  虛構並利用虛擬動物的超能力,將之應用於避災、治病等生活實踐中,就是神話年代的科學,雖然這種科學在今天的科技背景下顯得怪力亂神。“我們只能在我們時代的條件下進行認識,而且這些條件達到什麼程度,我們便認識到什麼程度。”(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1984)邏輯與因果關係不是神話時代先民們的思維特點,“對他們來說,這些存在物和客體的神秘力量、神秘性質才是它們最重要的屬性”(《原始思維》)。虛擬動物所具有的超自然的能力對於先民來說是神秘的,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渴望或必須擁有的,我們透過分析這些被建構出來的虛擬動物來側面窺探先民生活的世界。這些虛擬動物的存在體現的是受時代條件所限的認知,因此東西方的神話時代都處於人類文明的早期,比起理性與邏輯,神話思維更傾向於具象與象徵。整個神話時代都是人類仰望自然的時代,而後人類的發展史也就是一部不斷對自然祛魅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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