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味道隨筆

南京味道隨筆

  弄碎了的肉,以形狀區分,便有肉塊、肉片、肉丁、肉絲,按照“膾不厭細”的原則,其極境就該是肉糜,肉糜像肉片、肉絲一般用去做葷素搭配的菜,比如肉末臭豆腐煲或肉末炒韭菜,在南方似乎是後來的事,我小時不大見到。這樣的吃法是一分到底,過去則更多是散而後聚,分而後合——肉剁好或絞好之後再捏搓到一起,是為肉元。

  如此分解了以後再聚合,並非多此一舉——從口感到味道,與整塊的肉相比,迥異其趣。既然經了分解,就算是最密實的後腿,也不會是一坨“死肉”,雖說肉元之中,也有鬆緊之分。此外既然不像整塊肉的天衣無縫,味道自也就有了乘隙而入之便。中國人吃西式大塊肉,最不耐的就是它的不入味,弄熟的過程中既不與佐料一起燒,事先也不醃製,全仗事後澆上去的調味汁。

  不單便於和入糖、鹽、料酒、蔥姜之類,其他的輔料也可一併進入。我小時吃到的肉元很少是純肉的,小部分是因為對口感、味道的追求,大半卻還是因為肉不夠吃又要滿足飽飽吃肉的幻覺,於是添進各種東西去“做大做強”。試想食堂裡常見的肉元拳頭大小,全用肉,那得多少?做肉元,往裡加什麼的都有,我知道的就有胡蘿蔔、木耳、荸薺、老油條、大白菜、地瓜、薯粉等等,當然是剁碎了與肉做一處。這裡面我比較有好感的是荸薺和老油條,倘若比例得當,與純肉的相比,別有風味。無論在我對肉最最貪得無厭的年頭,那些原當起幫襯作用的成分多半都有喧賓奪主的傾向,弄得肉味大減,有失肉元的本意。

  我自小喜歡吃肉元,想來也只是喜歡吃肉的一種表現形式,我常光顧的是住處樓下不遠處的一家,他家固然有許多其他優勢。比如燒菜不用用過的油,菜看上去較別家清爽,老闆娘不是熱絡到一副拉客的架式,不過對我最有吸引力的,是他家的肉元。

  他家的肉元做得講究,那肉比絞肉機裡出來的.剁得細。最能吸引眼球的不是女的在那兒炸,是男的雙手各一把菜刀,此起彼伏地當街剁肉。剁一陣,原先堆起的一堆已然是薄薄的一攤了,貼著案板颳起堆起來,再剁,這也算是當年那一帶的一景。

  此外味道也調弄得好,不像外間菜通常的情形,鹹得嚇人,且酒、糖、蔥姜都放得恰好,當得起五味調和中那個“和”字。故我但凡買盒飯,葷菜方面獨沽一味,就要這肉元。

  倘不捨肉元,又想換換口味,我就會到街對面小巷子裡去找另一家。這家是揚州人,老夫妻兩個都退休了,沒事幹,在路邊支了一口特大號的鋼精鍋,賣揚州獅子頭。揚州獅子頭雖也只好往肉元裡歸類,做法卻見得特別。肉是粗斬,不像通常做肉元,以剁得細為好(貢丸之類似乎是細到極致,真正的肉泥),到一定程度就收手,不能叫肉糜,只能說是較小的肉丁,出鍋了在肉元的“集體”裡亦依稀看出“個體”的狀態,這裡面又有一定比例的肥肉,肥肉燒了之後不像瘦肉縮得厲害,肥肉丁也就更見分明。

  獅子頭的烹製也特別,其實也並非只有一途,那對老夫婦卻堅稱他們的做法最傳統,因而最正宗,——即是清湯白水地燉。經油炸的肉元不易散,所以個大的肉元通常都有油炸的程式,炸後外面像有薄薄一層殼,雖再加燒煮也還有特殊的口感。似乎只有小的肉元才一徑在水裡氽熟,大了用水氽的法子就不太好辦。揚州獅子頭因肉是粗斬,黏合度甚低,動靜稍大就散到不可收拾,弄成白水煮碎肉,味道散去,沒法吃了。故都要小心翼翼安頓好了,加了適量的水使文火慢慢地燉,中間再不碰它。餐館裡的清燉獅子頭都是連了砂鍋端上,論人頭的不算,大份的最多也就四隻,那老夫婦當街賣,一口大鍋裡足有幾十只,還要盛出讓顧客帶走,難度確乎大得多。何以能做到鍋裡堆在一處的獅子頭一隻只完好無缺,我不知道,唯見他們從鍋里弄出來,絕對地輕拿輕放,臉上的表情端凝無比,簡直如對神明。照他們的要求,我都是帶一口鍋去,連湯帶水端回來。獅子頭盛進盛出顫顫巍巍,粉嫩粉嫩,彷彿吹彈可破,比有一陣中心大酒店名聲響亮的獅子頭,嫩度上不遑多讓。“嫩度”一詞是我發明的,蓋因獅子頭吃的就是一個嫩字。

  群體性剁肉的高潮是大年三十,倒不僅是為了做肉元,過年包餃子、包包子,還有稍遲點流行的做蛋餃,做餡都須先剁好絞肉。過年的吃食,哪一家都要預備的,故到時候,剁肉聲四起,刀擊砧板聲大作,也該算是年味的一部分。唐代長安的“萬戶搗衣聲“沒聽見過,小時候過年,卻真是萬戶剁肉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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