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短篇的散文摘抄

朱自清短篇的散文摘抄

  朱自清,原名自華,號秋實,後改名自清,字佩弦,中國現代散文家、詩人、學者、民主戰士。以下是小編收集的朱自清短篇的散文,歡迎檢視!

  沉默

  朱自清

  沉默是一種處世哲學,用得好時,又是一種藝術。誰都知道口是用來吃飯的,有人卻說是用來接吻的。我說滿沒有錯兒;但是若統計起來,口的最多的(也許不是最大的)用處,還應該是說話,我相信。按照時下流行的議論,說話大約也算是一種“宣傳”,自我的宣傳。所以說話徹頭徹尾是為自己的事。

  若有人一口咬定是為別人,憑了種種神聖的名字;我卻也願意讓步,請許我這樣說:說話有時的確只是間接地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為別人!自己以外有別人,所以要說話;別人也有別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說話或不說話。於是乎我們要懂得沉默。你若念過魯迅先生的《祝福》,一定會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裡,看見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處向人問訊,攀談,無論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羨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於原始的恐懼,但是似乎也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無意的防禦——像防禦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禦戰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發現你的可笑的地方——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讓他儘量說他所要說的,若他是個愛說的人。

  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願意和他做朋友,你也還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的讚詞;至少也得表示相當的同意。這就是知己的開場,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方;你最好遠遠地坐著,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線去。——自然,我說的只是你偶然地遇著或隨眾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願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與非大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而不用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

  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在是長壽之一道。至於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於生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乾乾淨淨,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後。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們能聽也肯聽你的說話——宣傳。這不用說是交換的,但是就是交換的也好。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諒解你;他們對於你有了相當的趣味和禮貌。你的話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他們就趣味地聽著;你的話嚴重或悲哀,他們因為禮貌的緣故,也能暫時跟著你嚴重或悲哀。

  在後一種情形裡,滿足的是你;他們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氣氛。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做;這其實是一種犧牲,“應該”也“值得”感謝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話也還不應該說得太多;同樣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雋語,也不宜重複的說。《祝福》就是一個好榜樣。你應該相當的節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話佔領朋友們整個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完全佔領呀。你更應該知道怎樣藏匿你自己。

  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將所有的盡給了別人,你對於別人,對於世界,將沒有絲毫意義,正和醫學生實習解剖時用過的屍體一樣。那時是不可思議的孤獨,你將不能支援自己,而傾僕到無底的黑暗裡去。一個情人常喜歡說:“我願意將所有的都獻給你!”誰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麼呢?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種理想;以後跟著說的,更只是“口頭禪”而已。所以朋友間,甚至戀人間,沉默還是不可少的。

  你的話應該像黑夜的星星,不應該像除夕的爆竹——誰稀罕那徹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時更有詩意。譬如在下午,在黃昏,在深夜,在大而靜的屋子裡,短時的沉默,也許遠勝於連續不斷的倦怠了的談話。有人稱這種境界為“無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於所謂“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時候。人多時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時,就不準行。你的過分沉默,也許把你的生客惹惱了,趕跑了!倘使你願意趕他,當然很好;倘使你不願意呢,你就得不時的讓他喝茶,抽菸,看畫片,讀報,聽話匣子,偶然也和他談談天氣,時局——只是複述報紙的記載,加上幾個不能解決的疑問——,總以引他說話為度。於是你點點頭,哼哼鼻子,時而嘆嘆氣,聽著。他說完了,你再給起個頭,照樣的聽著。

  但是我的朋友遇見過一個生客,他是一位準大人物,因某種禮貌關係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時,將兩手籠起,擱在桌上。說了幾句話,就止住了,兩眼炯炯地直看著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極,好容易陸陸續續地找出一句半句話來敷衍。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種用法,是上司對屬僚保持威嚴用的。

  用在一般交際裡,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為主人留一些餘地,更屬無禮。大人物以及準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處。至於應付的方法,其實倒也有,那還是沉默;只消照樣籠了手,和他對看起來,他大約也就無可奈何了罷?

  (原載1932年11月7日《清華週刊》第38卷第6期)

  擇偶記

  朱自清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於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麼一來,就已經說上了。是曾祖母孃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份的鄉下住著。家裡人都在那裡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只是太笨了,記憶裡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著這個那個鄉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裡。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暱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裡,倒也彷彿理所當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旱菸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乾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裡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乾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裡並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便託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並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裡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麼書一類的話。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裡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託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麼教母親打聽著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煙了。母親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復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生看。最後請著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後來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請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擔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伕,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伕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託舅舅問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瞭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伕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後,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於轎伕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著!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採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原載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文藝寫作經驗談

  朱自清

  我是一個國文教師,我的國文教師生活的開始可以說也就是我的寫作生活的開始。這就決定了我的作風,若是我也可說是有作風的話。我的寫作大體上屬於樸實清新一路。一方面自己的才力只能作到這地步,一方面也是國文教師的環境教我走這一路。我是個偏於理智的人,在大學裡學的原是哲學。我的寫作大部分是理智的活動,情感和想象的成分都不多。雖然幼年就愛好文學,也傾慕過《聊齋志異》和林譯小說,但總不能深入文學裡。開始寫作的時候,自己知道對於小說沒希望,嘗試的很少。那時卻愛寫詩。不過自己的情感和想象都只是世俗的,一點兒也不能超群絕倫。我只是一個老實人,或一個鄉下人,如有些人所說的。——外國文學的修養差,該也是一個原故。可是我做到一件事,就是不放鬆文字。我的情感和想象雖然貧弱,卻總盡力教文字將它們儘量表達,不留遺憾。我注意每個詞的意義,每一句的安排和音節,每一段的長短和銜接處,想多少可以補救一些自己的貧弱的地方。已故的劉大白先生曾對人說我的小詩太費力,實在是確切的評語。但這正是一個國文教師的本來面目。

  後來丟開詩,只寫些散文;散文對於自己似乎比較合宜些,所以寫得也多些。所謂散文便是英語裡的“常談”,原是對“正論”而言;一般人又稱為小品文,好似對大品文而言,但沒有大品文這名稱。散文雖然也敘事、寫景、發議論,卻以抒情為主。這和詩有相通的地方,又不需要小說的謹嚴的結構,寫起來似乎自由些。但在我還是費力。有時費力太過,反使人不容易懂。如《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裡有一處說到“無可無不可”,有“無論是升的沉的”一句話。升的“無可無不可”指《論語》裡孔子的話,所謂“時中”的態度。沉的指一般人口頭禪的“無可無不可”,只是“隨便”“馬虎”的意思。有許多人不懂這“升的沉的”。也許那句話太簡了,因而就太晦了。可是太簡固然容易晦,繁了卻也膩人。我有一篇《揚州的夏日》(在《你我》裡),篇末說那些在城外吃茶的人回城去,有些穿上長衫,有些只將長衫搭在胳膊上。一個朋友說穿上長衫是常情,用不著特別敘出。他的話有道理。但這並不由於我的疏忽;這是我才力短,不會選擇。我的寫作有時不免牽於事實,不能自由運用事實,這是一例。

  我的《背影》、《兒女》、《給亡婦》三篇,注意的人也許多些。《背影》和《給亡婦》都不曾怎樣費力寫出。《背影》裡引了父親來信中一句話。那封信曾使我流淚不止。亡婦一生受了多少委屈,想起來總覺得對不起她。寫《給亡婦》那篇是在一個晚上,中間還停筆揮淚一回。情感的痕跡太深刻了,雖然在情感平靜的時候寫作,還有些不由自主似的。當時只靠平日訓練過的一支筆發揮下去,幾乎用不上力量來。但是《兒女》,還有早年的《笑的歷史》,卻是費了力琢磨成的。就是《給亡婦》,一方面也是一個有意的嘗試。那時我不贊成所謂歐化的語調,想試著避免那種語調。我想盡量用口語,向著言文一致的方向走。《給亡婦》用了對稱的口氣,一半便是為此。有一位愛好所謂歐化語調的朋友看出了這一層,預言我不能貫徹自己的主張。我也漸漸覺得口語不夠用。我們的生活在歐化(我願意稱為現代化),我們的語言文字適應著,也在現代化,其實是自然的趨勢。所以我又回到老調子。所謂老調子是受《點滴》等書和魯迅先生的影響。當時寫作的青年很少不受這種影響的。後來徐志摩先生,再後來梁宗岱先生、劉西渭先生等,直接受取外國文學的影響,算是異軍突起,可是人很少。話說回來,上文說到的三篇文裡,似乎只有《背影》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但也不盡然。《背影》裡若是不會鬧什麼錯兒,我想還是平日的訓練的原故。我不大信任“自然流露”,因為我究竟是個國文教師。

  國文教師做久了,生活越來越狹窄,所謂“身邊瑣事”的散文,我慢慢兒也寫不出了。恰好謝謝清華大學,讓我休假上歐洲去了一年。回國後寫成了《歐遊雜記》和一些《倫敦雜記》。那時真是“身邊瑣事”的小品文已經膩了,而且有人攻擊。我也覺得身邊瑣事確是沒有多大意思,寫作這些雜記時便專從客觀方面著筆,盡力讓自己站在文外。但是客觀的描敘得有充分的、詳確的知識作根據,才能有新的貢獻。自己走馬看花所見到的歐洲,加上游覽指南里的一點兒記載,實在太貧乏了,所以寫出來只是寒塵。不過客觀的寫作卻漸漸成了我的唯一的出路。這時候散文進步了。何其芳先生的創作,卞之林先生的翻譯,寫那些精細的情感,開闢了新境界。我常和朋友說笑,我的散文早過了時了。既沒有創新的力量,我只得老老實實向客觀的描敘的路走去。我讀過瑞恰慈教授幾部書,很合脾胃,增加了對於語文意義的趣味。從前曾寫過幾篇論說的短文,朋友們似乎都不大許可。這大概是經驗和知識還不夠的原故。但是自己總不甘心,還想嘗試一下。於是動手寫《語文影》。第一篇登在《中央日報》昆明版的《平明》上,鬧了點錯兒,捱了一場罵。可是我還是寫下去。更想寫一些論世情的短文,叫做《世情書》。試了一篇,覺得力量還差得多,簡直不能自圓其說似的,只得暫且擱下。我是想寫些“正論”或“大品文”,但是小品文的玩世的幽默趣味害我“正”不住我的筆,也得再修養幾年。十六年前曾寫過一篇《正義》(見《我們的七月》),雖然幼稚,倒還像“正義”,可惜沒有繼續訓練下去。現在大約只能先試些《語文影》。這和《世情書》都以客觀的分析為主,而客觀的分析語文意義,在國文教師的我該會合宜些。

  我的寫作的經驗有兩點也許可以奉獻給青年的寫作者。一是不放鬆文字,注意到每一詞句,我覺得無論大小,都該從這裡入手。控制文字是一種愉快,也是一種本領。據說陀斯妥也夫斯基很不講究文字,卻也成為大小說家。但是他若講究文字,豈不更美?再說像陀斯妥也夫斯基那樣大才力,古今中外又有多少人?為一般寫作者打算,還是不放鬆文字的好。現在寫作的青年似乎不大在乎文字。無論他們的理由怎樣好聽,吃虧的恐怕還是他們自己,不是別人。二是不一定創作,五四以來,寫作的青年似乎都將創作當做唯一的出路。不管才力如何,他們都寫詩,寫散文,寫小說戲劇。這中間必有多數人白費了氣力,鬧得連普通的白話文也寫不好。這也是時代如此,當時白話文只用來寫論文,寫文學作品,應用的範圍比較窄。論文需要特殊的知識和經驗,青年人辦不了,自然便擁擠到創作的路上。這幾年白話文應用的範圍慢慢兒廣起來了,報紙上可以見出。“寫作”這個詞代替了“創作”流行著,正顯示這個趨勢。寫作的青年能夠創作固然很好,不能創作,便該趕緊另找出路。現在已經能夠看到的最大的出路,便是新聞的寫作。新聞事業前途未可限量,一定需要很多的人手。現在已經有青年記者協會,足見寫作的青年已找出這條路。從社會福利上看,新聞的寫作價值決不在文藝的寫作之下,只要是認真寫作的話。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