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式的幸福散文

維納斯式的幸福散文

  【一】

  翠花盤腿坐在炕上,鬢角上架著一副黑框的大眼鏡,她左手持一把剪刀,對著平鋪在炕上的花布比量著,像個老將對著他的陣地圖思量佈陣一樣。

  在熱騰騰地火炕上,翠花想做一件好看的花棉襖給她最小的孫女穿,那是個開心果似的小寶貝,從一落地就是她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也是她最後養育大的孩子吧。在她來說那孩子不像是孫女,倒像她自己的女兒,不!甚至早已超出了母女的情份吧。記得孩子生下的第38天就高燒不退,是她在醫院裡抱著輸了三天的液才給救下的。現在孩子上了幼兒園進了城,她就不能去陪這孩子了,不過,冬天的棉衣是一定要做給她的。

  八月十五媳婦回來看她時說,“媽都七十了,也該歇歇了,要穿,城裡什麼買不下的,今年就不用做了。媽,保重身體要緊。”可是,現在,窗外的風吹得嗚嗚地,翠花的心急啊,也不知媳婦給孩子穿上棉襖沒,聽說城裡人都不穿棉襖,穿得叫保暖,可那哪有自家做的棉襖暖和啊。心想:“小孩子皮在外面玩冬天不穿棉襖,風吹了小胳膊小腿兒可是一輩子的事,我養了六個孩子,加上這些個孫子們,一共十幾個了,難道還不比你們懂啊!”翠花知道兒子媳婦是孝心,怕她累著。她的確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年這腿疼腰疼的,厲害時起不了身,眼睛也不大清楚了,看人都只是個輪廓,夜裡還常夢見自己前年去世的姐姐來叫了。翠花覺得自己離得姐姐那裡越來越近了。

  可是翠花畢竟是翠花,和所有的女人一樣,人老了,心還是年輕的。她不服啊,還是一直想要做件棉襖給小孫女,也許是最後一件了吧。老大老二家的孩子大了,不用她管了,可這老三家不會經管孩子啊,我得幫幫她啊。翠花想著開心果似的小孫女,那個她一手養大的不是一般孩子的聰明絕頂的小孫女,就來了精神,這棉襖她做了一輩子了,按理就是瞎了眼她也做得來啊,翠花的左手在花布上游走,那些好看的小碎花朵就變活了,跳著蹦著甚至笑著,好像在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就與它們鬥起來,狠狠地剪下去……

  翠花的左手剪下去時,右手——那隻殘手,就用力拄著那塊蹦跳著的布。多少年了,這隻殘手就是這樣拄著幫了她許多的忙,也因為這隻殘手她受了許多的罪,也享受了兒孫福。它看上去雖不過三歲嬰兒那麼大小,經過了七十年的風霜後也老了繭皺了皮,善心人是不忍去看的,至少看了就不忍想像它怎麼同樣做了一輩的活。這是三歲那年跟著爹躲敵人藏在潮溼山洞裡,不知什麼時候就中了風,一覺醒來右手就痙攣成了雞爪子,右腿也比左腿短了半寸,原本很漂亮的女孩子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變成跛腳手殘的殘疾人。命運在那時已拐了彎。因為這翠花沒有進過學堂,大字不識,長到二十歲時爹就把她嫁給村裡最老實的放羊人。

  翠花的左手隨著花布上花朵的跳躍抖動著,右手固執地拄定了布。出嫁時爹說的話還響在耳邊:“孩子,去了人家做媳婦就看你的造化了。造化好一輩子不受氣只受罪,造化不好,唉,爹也幫不了你啊!”翠花的造化怎樣呢?三歲上就沒了娘,要是娘在看她成了這樣,一定心疼得不得了吧,要是娘在翠花也不至於成了這樣吧,可是怨又怎樣,怕又怎樣,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不過,結婚五十年了,厚道的放羊人一輩子並沒把她當殘疾看,一進門就讓她當了家,讓她在這個貧寒的屋簷下活得像個女皇。當然,她得像別人女人一樣做飯、生孩子、種地、紡棉花、縫衣、做鞋……那一樣也不能特殊。

  自從嫁到夫家,她生了六個孩子,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好像上天賦予她神力,翠花的右手殘了,左手可巧,她是天才的美食家、裁縫、種地好手,她做的'酸菜、米醋、米酒味道是全村最好的,她一隻手擀麵條不比兩隻手的差,她做的米糕左近四鄰都稱道;她一隻同樣紡棉花、織毛線,她做衣從不畫線作樣,看看人的高低肥瘦,左手執剪,右手拄布,就能剪個合合適適;她種菜種糧,種什麼就收什麼。總之,家裡地裡的活,樣樣都幹得了。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了,人家都說種黃金草賺錢,翠花也種,別人收不了,她就收得了。你說她這造化怎樣呢?翠花每想到這些時就會心地笑了,她自己也不知這為什麼,她可能是個天才的詩人吧,她的靈感總是能讓她做到恰如其分。

  【二】

  當然她也有苦惱,起初她做不了非用兩隻手一起做的活,比如蒸年糕,包餃子,包粽子。過年過節孩子們吃不到,只有看人家吃的份,她就急了,她就用左手狠狠地打那隻殘手,邊打邊責罵:“長著不幹活,還長著幹什麼?”但翠花就是翠花,她還是用一隻手最終完成了這些高難動作,讓孩子們和別人家的孩子沒兩樣。她自己從小沒娘,從來沒有享受到母愛,可是她給孩子們的愛是完整的。她一輩子在吃穿上沒有虧待過孩子們,別人家的孩子吃什麼,她會做給她的孩子吃,別人家的孩子有的冬天都穿不上棉鞋,她的孩子她都要年年每人給做一雙,所以,就是兒子娶了媳婦,女兒嫁了人,媳婦女婿也從未把她當成殘疾人看待,在全家人眼裡早就忽略了她的那隻殘手與那條殘腿,因為她不比其他健康的老人差一分,甚至比健康的老人還做得好,六個孩子都娶嫁了,三個媳婦三個女兒生孩子她都在跟前侍候月子,六個孫子外孫也都是她幫著帶大的,他們小時候的穿戴也都是她用一隻手做的。可是翠花自己坐月子因為沒娘就沒人伺候,放羊人也常不在家,一群孩子要吃要穿就打對不住,自然落下一身的病。孩子們說要給她看看,翠花說,人老了都會這樣,看什麼,自己打對吧,吃上止痛藥就行了。孩子們忙時把孩子送來要她照看,她一個個的給看大。能給孩子們做點事翠花才開心啊。

  總算把那塊張狂的花布搞定了,翠花就在燈下穿線,她要把裡子與面子先縫在一起才能續棉花啊,她在右手小孩子樣的大拇指二拇指間夾好針,然後,左手把線在嘴裡熟練地濾一下,線一下就直了,她就對著針孔穿去,穿去……五十年了,她這樣穿了多少遍數不清了,今天卻像是第一次穿時那樣笨拙,從前穿不上時急了,她就會罵那隻殘手笨。要是有個孩子在跟前就好了,穿不上可以讓孩子幫一下忙。老了,孩子們真的都長大了,連他們的孩子都能幫穿針了,小兒子倒是要她到城裡去享福,可是翠花還是戀著這個矮屋簷,想著孩子們小時圍著她在土炕上歡笑的樣子就好,她不願離開自己的熱炕頭,老了,殘腿實在走不動了,進城上樓下樓的不方便不說,一天也沒個說話的人像住監牢,守著自己的熱炕頭最踏實。

  翠花的線頭在燈下一遍一遍地試穿著,她的耐性早練就了,五十年的歲月,她早懂了著急不頂什麼事,忘記了什麼是煩惱,什麼都可以忍耐了,是啊,還計較什麼呢?想起從前因為穿不上針急的事就好笑,五十年了,不是該縫的都縫上,該綴的都綴上了嗎?一隻手一樣蓋起五間房子,給三個兒子娶了媳婦,三個女兒找了婆家,把他們的孩子都幫著拉扯大了嗎?想當年,她剛嫁過來,二十歲,什麼都不會,爹都擔心她不會過日子呢。早早沒了娘,又沒有個婆婆,硬是自己琢磨著做針線,手上腿上被針紮了多少次,流了多少血,為這又流了多少淚,誰又知道呢,放羊人只知道冷了穿衣餓了回家吃飯,他那管女人的這些事呢,不過,她還是讓孩子們有的穿有的吃了,連孩子們跟她學成了左手幹活、吃飯,成了左撇子。

  因為一隻殘手,一條殘腿,讓她一生都能做個單純的人,生下一群如他們父親一樣忠厚的孩子,過了一生的平凡日子,沒有像同齡人那樣接受教育,經受選擇的艱難,許多風浪對她來說又能怎樣。她被這個世界遺忘的同時,也被這個世界呵護著,因為沒有過分的貪求,她與放羊人守著幾隻山羊,幾片薄地,多少年了,種菜種糧,一直走到現在而白頭到老。也許,這就是翠花最大的造化吧。

  翠花左手的線,在那並無知覺的右手上穿了幾十下後,終於穿過了針眼,要做完這件棉襖她還要這樣穿許多次,這對於她已不是從前的爬山之艱,她就像一隻蝸牛在回家的路途上行進著,它的方向是執著的,儘管它的路途還是那麼的遙遠,它還是會幸福地回家……

  翠花想著那個開心果孫女小寶寶時,這漫長的路程,竟是一種無言的幸福路;而這幸福之路,就像米洛斯的維納斯,是因為斷臂才放大著人們審美的想像,因為想像而將這幸福的美麗擴散成千手觀音式的光茫。

  這是她的造化,也是一種因為殘廢後才擁有的上天特別的眷顧吧,一股暖流在翠花的胸中湧動著……

  窗外下起了雪,一夜之間,厚厚地鋪在所有的路上,那是翠花走過的維納斯式的幸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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