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三聞人散文

縣城三聞人散文

  記憶中,老縣城裡有三個人,即無權,又沒勢,即沒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也無足以讓人欽佩的特殊才能,卻全縣上下,男女老少都認識他們仨,並時常提起他們。

  羅六因臉長頭扁,人稱“羅六梆子”,人們能認識並記住他,緣於他是電影院把門的。那時全縣只縣城西街一家電影院,新片一到,電影院門前電線杆上掛一木牌,上面寫清電影名、放映時間,一張票一角五分。但凡有新好電影,電影院前人頭攢動,全縣遠近的人們都分批次爭相觀看。購票進入時,羅六梆子吆三喝六,嚴格把門,驗票放人。他那長如驢臉的五官,人們看到的永遠是一種故做威嚴但不夠威嚴只能是嚴肅的表情,常常油跡斑駁的衣帽,洪如鐘聲的嗓門,凡是看過電影的哪個記不住他。羅六梆子的鐵面無私、六親不認是有目共睹的,一些青皮後生捏著過期的廢票或是自己弄的假票,企圖矇混進門,無不被他的火眼金睛識破,不能得逞,有人鼓動無票的推搡擁擠,製造混亂,以求破門而入,但被他的大嗓門喝退,有人想耍橫來硬的,但終被他手中的大棒或公家人的身份震懾。偶爾也有閃失,正在驗票進人時,被後面的人順勢推擠裹挾而入,羅六有過人之處,他會在電影開映後,打著手電筒,在黑咕隆咚的電影場裡,瞪著閃現綠光的驢眼,仔細查詢,混進去的不論用怎樣的好話軟話,羅爺長羅爺短,想打動他門都沒有,無奈一步三回頭,望著銀幕上的精彩畫面,儘量磨蹭著但最終都被他推出門外,心裡越發奇癢難奈,但一角五分錢難死個英雄漢,無那指頭寬的票,電影再好也看不上。

  沒有新片放映時,羅六梆子也會坐在鐘鼓樓門洞裡諞閒傳的人圈裡,聽那些今古奇觀、三國水滸,絲毫沒有愧疚彆扭之感。也有人談論文學、電影,羅六會搶著插話,內容多是電影裡面的故事、人物、臺詞,人們往往靜下聲來,聽他高談闊論,大家心知肚明,羅六梆子從早到晚,放映過的電影他光聽都能記下來,他比在坐的誰都權威。若沒人談論文學和電影,他自是怏怏不樂,只聽不插言。

  後來,電視普及,電影漸無人看,羅六也慢慢從人們的視線中退出。

  春夏秋冬,縣城居民和但凡進過縣城的人們,都會看到一個人,冬天靠著鐘鼓樓南牆,側身躺著曬太陽,夏天在鐘鼓樓門洞裡斜躺著乘涼。人們都叫他澤少,至於究竟姓者還是姓澤,或是姓則,無人細究。但那個少字,發音卻和勺相同,絕無少爺之意,卻是傻的意思。他的個頭很高,身材挺拔,五官英俊,高鼻大眼。常年一身軍用棉衣棉褲,冬不加厚,夏不換單,黃綠色的軍用棉衣棉褲被油漬滲透的汙黑髮亮,硬如盔甲,一頂破帽更油,分不清顏色。人們只知道他受過刺激,但因何而受刺激卻誰也說不清楚。他不是啞巴勝似啞巴,很少見他說話或跟人交流,可嘴唇卻常抖動,像是自言自語,說的什麼只有他知道。那時縣城只西街南街北街各有一家飯館,每天中午下午兩頓飯,他不論進入哪家,哪家就得無償給他吃飽喝足,好言送其出門,不得辱罵,連責備都不能。不知他立過什麼功,貢過什麼獻。在他曬太陽或納涼時,或前往飯館吃飯時,從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或交談。他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卻在老縣城所有人的視線裡。他與世無爭,默默無聞,但知道他的人卻很多。風調雨順,旱澇謙收,滄桑鉅變,時代更迭,與他無關。很少有人說清他的來歷,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晚上住在哪裡,更無人見他感冒或者得過病。每年政府給他的'一套新的軍用棉衣棉褲棉皮鞋,到年底變成油亮發硬的盔甲,他的一年即己度過。

  跟羅六一樣,後來那幾家國營飯館不辦了,他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當然也沒多少人知道他的一日兩餐如何解決。

  柴桃吃過早飯,灌滿一大罐頭瓶伏茶,把板胡一背,左手提一馬紮子,右手拿根棍,鎖上屋門,熟門熟路,來到西大街朝南的空地,放好茶瓶,往馬紮子上一坐,板胡隨便撥拉幾聲,支欏起耳朵,聽著與他有關的任何動靜。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熙攘,他有耳不聞,有眼看不見,深色墨鏡遮蓋著他的一雙連縫也不開的盲眼。陸陸續續,一些老頭老太,間雜幾個年輕的,或是一兩個小孩,圍攏在他的周圍。他從聲音上即能聽出今天來的誰,誰沒來,李爺您來了,張奶奶您好,挨個問好一遍,徵求後再聽從多數人的提議,定好今天該先唱哪一齣。端起被茶垢浸染得跟濃伏茶一樣顏色的罐頭瓶,潤一潤嗓子,調一調板胡絃線,粗獷而略帶嘶啞的唱腔便隨著板胡聲悠悠的傳開。唱順當後,盲人柴桃板胡響時停唱,唱時停拉板胡,一唱一拉,一拉一唱,一起一伏,悠揚頓挫,行人中不斷有人駐足聆聽。唸白詞時,語速拖長,似飽經世故的慈祥老人口氣,使人聽著好似語重心長。內容大多是勸人為善、富家公子小姐落難悲傷、善惡有報之類。唱到曲中最悲苦時,唱腔中帶哭聲,板胡聲中有嗚咽音,曲詞句句帶血,唸白字字有淚,一些老太太們用手背手絹或是衣袖衣角,擦擦劃劃,抹著老淚,心兒裡想著各自的往事,嘆息不止。唱到曲中好人終得好報,惡人受到懲治,皆大歡喜時,唱腔明快,板胡響亮,聽者也兩眼放光,熱淚盈眶。當然,年輕人很少有完整聽完的,小孩在爺爺或是奶奶的膝前,好奇的眸子盯著柴桃那黑如墨汁的鏡片或手中的板胡。一曲唱完,柴桃喝茶休息,眾人還沉浸在曲中的悲歡離合中,回不過神來。日頭過午,挪到鼓樓洞門再唱,聽者隨柴桃而圍,至到他的罐頭瓶裡的伏茶見底,太陽西斜,眾人在他的破鐵盒裡你放幾角,他放一塊零鈔,幫他整理收起,方散去。

  這是老縣城的一景,也是存留時間最長的一景。人們把這種盲人唱的曲子叫“瞎賢”,或賢孝,意思是勸人向善行孝,向聖賢之人學習。柴桃在縣城唱了幾十年,從青年唱到老年,知道他,聽過他唱的人不少,是縣城名符其實的聞人。

  近幾年,柴桃還在縣城街頭唱,只是聲音蒼老了,但政府每年給他近萬元的資助。他是否有傳承人呢,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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