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視角下《琵琶行》的空白藝術

感官視角下《琵琶行》的空白藝術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千古傳誦的經典詩作,《琵琶行》的空白藝術是指什麼?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部千古傳誦的優秀經典詩作,詩歌以簡潔明瞭的記述,抒發了詩人貶官江州時的複雜情感,表達了憤激不平、孤獨寂寞、思念家國、懷念帝京的心理,讀來感人肺腑,蕩氣迴腸。唐宣宗李忱賦詩《吊白居易》稱賞道:“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古往今來,對《琵琶行》進行註釋、解讀的論著卷帙浩繁,汗牛充棟,這些解讀多采用傳統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從白居易的身世、經歷入手,以《琵琶行》的文字研究為中心,從作品的主題角度出發進行研究,對其思想內容與藝術特色提出許多精闢的見解,陳寅恪先生可謂集大成者。

  隨著西方文藝理論的引入,我們不妨以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和研究視角論析這部作品。西方語言學認為,語言文字僅是表達意義的一種特殊符號,不能與所表達的意義本身完全劃等號。換言之,語言文字符號表達了人的思想和意識,但人的思想和意識並不能完整地透過語言文字展現出來,語言文字只是承載思想意識的一種特殊載體。這表明,語言文字中存在著大量的空白需要接受者解碼,從而理解作者,對作品進行再創作。接受美學強調接受者在文藝作品活動中的作用,認為讀者透過填補空白,實現對作品的再創作,並昇華了作品的內涵和外延。

  根據西方現代闡釋學、接受美學所關注的“空白”“不確定性”等理論,我們對《琵琶行》進行研讀分析,就會發現該詩的語言雖然明白曉暢、精純確當,但亦存在言可達意,但不能盡意,面臨言辭在表達意旨時的侷限,詩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空白”。所謂詩歌空白,指的是詩歌中字面上沒有直接寫出,需要讀者根據各種經驗加以思考、想象、聯想和體味,經過填補才能領會的內容及思想。《琵琶行》是一部以記述音樂聲響為主體的作品,白居易以語言再現當時的視聽場景,表達主客惺惺相惜的情懷,詩中存在大量的藝術性“空白”,亟待讀者填充補缺,將自身感情融入作品中。詩歌求言外之意,音樂求弦外之音。本文擬從人類感官的角度,探究《琵琶行》中的“空白”藝術,以求拓展白居易詩歌研究的藝術空間,並對“元、白紀事,尺寸不遺,所以拙耳”的論點進行反駁。

  一、視覺上的藝術“空白”

  感官是人類感受外界事物刺激的器官,有眼、耳、鼻、舌、身等。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抒寫其眼所見、耳所聞、心所感,形成了視覺、聽覺、心理感受上不同的藝術“空白”。視覺是物體的影像刺激視網膜所產生的感覺。人類透過視覺,能夠獲得對機體生存具有重要意義的各種資訊。人所感知的外界資訊有95%來自視覺,因此視覺是人類最重要的感覺。

  《琵琶行》中視覺上的“空白”首先表現在環境的渲染上,即秋天的楓葉、荻花和江月的精彩描寫。開篇明意,以“楓葉荻花秋瑟瑟”“別時茫茫江浸月”揭示送別時令。秋風蕭瑟,悽楚蒼涼,詩人在江頭餞別客人,寂寥無樂,心情壓抑,愁眉不展。正如宋玉《九辯》開篇所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秋氣為悲,形成“才子悲秋”的季節病,唐代劉禹錫《秋詞》概括為“自古逢秋悲寂寥”,宋人柳永《雨霖鈴》感嘆“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足見賓主此時鬱鬱寡歡的沉悶心情。在浩淼的江面上,只有楓葉、蘆荻花在秋風中飄蕩,一輪孤月浸在茫茫江水中。楓葉、荻花、江水、明月,寥寥數筆,惜墨如金,淒涼之景卻凸現紙面,給人空曠、寂寥、悵惘的感覺,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主客雙方的失意、傷別,其內心的悲涼和悽慘,視覺上的感受直擊讀者的內心世界,給人無限的想象。在“裂帛”般的音響之後,美妙的琵琶聲戛然而止,“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一切都歸於靜寂,唯有秋月映照江心。詩人不直接書寫聽眾感受,而是透過點染環境,烘托人物感情:置身斯時斯境的詩人與彈者,他們同懷天涯淪落之感的心境如何,不難想見。而此剎那間寧靜所構成的音響空白,給讀者留下了涵詠回味的廣闊空間,創造了蒼茫無限、悲愴空靈的藝術境界。

  視覺上的“空白”其次表現在人物刻畫方面。對於琵琶女,並沒有工筆重彩的正面外貌描寫和心理刻畫,主要透過人物的動作、神態來展示其性格、心理。如“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十分貼切地表現了彈奏者的情態,既有羞澀又因難言之痛而不願見人,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當調琴後,她“低眉信手續續彈”,表明了她矛盾複雜的內心,激發讀者的想象,也啟發讀者同詩人一起思考琵琶女的身世。一曲奏畢,琵琶女自訴身世,她是曾經紅極一時的京城名伎,“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表明了琵琶女當時的身份和地位。但她現在年老色衰,被命運無情拋棄,落得“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景況,反差之大不能不讓人思索這一鉅變的原因,並寄予深切同情。而詩人因任諫官時,直言敢諫,同情民間疾苦,創作諷諭詩,觸怒了唐憲宗,得罪了權貴;後因上書請捕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刺客,觸犯了權貴的利益,被指責越職奏事,貶謫為江州刺史,復因《賞花》《新井》詩“甚傷名教”的誣陷,再貶江州司馬。但在《琵琶行》中,白居易直接書寫自己遭受貶謫,序雲“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是夕始覺有遷謫意”,詩曰“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對於無辜被貶的歷史背景進行藝術處理,隱而不言,在文字設計的有關部分留置下藝術性“空白”,啟發讀者聯想。謫居生活則描述如下:“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地勢荒僻,環境惡劣,舉目傷懷,真可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二者景象相互映襯,從視覺上讓讀者看到了兩人的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的落魄不得志。狀況和境遇不同,心境卻極為接近,在視覺上奠定了整個文字的“空白”效果,充分展現了藝術性“空白”,為讀者參與再創造提供了機會。  

     二、聽覺上的藝術“空白”

  聽覺是聲波振動鼓膜所產生的感覺,它是僅次於視覺的重要感覺通道。唐詩中表現音樂精妙藝術的作品有很多,清人方世舉在《李長吉詩集批註》卷一中雲:“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之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對白居易《琵琶行》、韓愈《聽穎師彈琴》、李賀《李憑箜篌引》中的音樂描寫,給予了高度評價,以之為唐代聽樂詩三絕。

  《琵琶行》聽覺上的藝術“空白”,主要體現在詩人對琵琶音樂的描繪和解讀。“忽聞水上琵琶聲”,如此對音樂敏感含蓄的表達,體現了詩人求音若渴的心情以及聽到琴聲後的驚喜,同時也反襯了在“嘔啞嘲哳難為聽”的日子裡,內心的苦悶和壓抑。琵琶女“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以音寫心,即刻感化了賓主,高山流水,知音相對,其中隱含了多少無法傾訴的辛酸情感,給讀者以廣闊的思考空間和參與感情波動的餘地。

  接下來,詩人和琵琶女一同轉入了對音樂的欣賞當中,一個用情感和技藝演繹音樂,一個用想象和心靈詮釋音樂。音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藝術,而詩人卻以其深厚的文學功底把它成功地轉化為語言。方世舉評論白居易的《琵琶行》可以“移人”,很準確地形容了其行文的高妙。

  白居易對琵琶女彈奏的樂曲,進行出神入化的描寫,主要是透過聽覺感及的音樂來完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忽而沉濁密集,撼人心魄,忽而輕柔如絲,纏綿悱惻。“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圓潤動聽,在聽覺上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之後有“間關鶯語花底滑”的婉轉與盎然,“幽咽泉流冰下難”的低沉與緩慢,“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樂聲驟起,高亢激越,把音樂向頂峰推進。然而正值此時,音樂突然“四弦一聲如裂帛”,戛然而止,是高潮也是結束。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詩人把心情融入到美妙的樂曲中,不惜筆墨大繪特寫。直到琵琶音樂停止,主賓仍舊沉浸在琵琶女高超的技藝裡無法自拔,“東船西舫悄無言”。這種情景與詩人謫居潯陽城,“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的景況形成了強烈反差,同時也造成了巨大的藝術性“空白”。讀者在欣賞詩人精彩描繪的同時,也會於強烈的反差中投入感情,從詩人身上和琵琶女的彈奏中理解和體味樂曲中的紛繁意象。伴隨著自己的人生體驗,《琵琶行》從聽覺的視角,採用多種細膩的表現手法,結合巧妙的藝術性“空白”的設計,對琵琶音樂之美予以展現,獲得了空前的成功。

  三、心理感受上的藝術“空白”

  詩人餞別客人,苦於沒有音樂相伴,在心理上的感受是“醉不成歡慘將別”,心情抑鬱,胸中壓抑。在欣賞琵琶女精湛的'藝術時,琵琶女融感情於樂曲之中,用高超的技藝抒發人生的體驗、挫折和苦悶,促使詩人聯想到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所遭受的打擊。此時,詩人認為琵琶女所奏音樂是在“似訴平生不得志”“說盡心中無限事”。琴聲人化,琴表心,心寫音,二者實現了共鳴。待到音樂行至凝絕不前時,心中的壓抑與苦悶真正到了無處發洩的境地,所以有“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結論。這是心理感受的一個高峰。詩人並未明寫心情抑鬱的程度,但從這些帶有感情色彩的語句中,足以尋繹詩人的心理感受,給讀者以無限的思索餘地,留下了在心理感受上的“空白”。

  此外,從兩人的生活與感受來看,一個是在不得寵中“去來江口守空船”,一個是在不得志中“謫居臥病潯陽城”,不同的境遇,相同的淒涼孤寂無處排洩;一個是在苦悶時“夢啼妝淚紅闌干”,一個是抑鬱時“往往取酒還獨傾”,不同的表現,相同的幽怨愁苦無處訴說。因此詩人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詩人和琵琶女在情感上取得高度共鳴。有了這個心理情感上的共通基礎,琵琶女“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悽悽不似向前聲”,再彈一曲,把裹挾著滿腔情感的樂曲發揮到了極致,達到了“移人”的藝術效果:“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對於白居易的詩歌評價,歷來褒貶不一。清代宋徵璧《抱真堂詩話》有曰:“元、白體至卑,乃《琵琶行》、《連昌宮詞》、《長恨歌》,未嘗不可讀,但子由所云:‘元、白紀事,尺寸不遺’,所以拙耳。”這種評價較為偏頗,顯然有失公允。因此,探索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藝術“空白”,對於正確認識、評價白居易詩也有意義。劉熙載《藝概・詩概》認為白居易詩歌:“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足見白居易的詩歌絕非一般的平淡無味,而是在平實的詩歌語言中蘊涵著深刻的人生體驗和情感。他的詩能夠平中見奇,用意境自然生情,含而不露,隱而不顯,耐人尋味。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有曰:“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只有作者用情作文,讀者才能為文所動而積極投入,探討文章宗旨和深意。這種能夠同時調動作者和讀者雙方感情的作品,才是成功的作品。所以,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這樣評價《琵琶行》:“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之人二者為一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專一而更專一,感慨復加感慨。”如上所述,《琵琶行》並非“尺寸不遺”,而是存在較多“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藝術性“空白”,是運用“空白”寫作的典範,僅從前文感官角度的分析就可見一斑。

  縱觀《琵琶行》全篇,可謂深深觸及讀者的感情,多處留有藝術“空白”,使後人能在“空白”中徜徉,使其渲染的環境、刻畫的人物、描繪的音樂,能在後世讀者心中復活,使文字的意義更加豐富和深刻,從而在歷史長河中流傳。因此,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琵琶行》能夠流傳至今,經久不衰,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文字中設定了藝術“空白”,吸引讀者參與作品思想感情的傳遞和再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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