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審美賞析

李清照詞《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審美賞析

  臨江仙⑴

  歐陽公作《蝶戀花》⑵,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⑶。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⑷,其聲即舊《臨江仙》也⑸。

  庭院深深深幾許⑹?雲窗霧閣常⑺。柳梅漸分明⑻。春歸秣陵樹⑼,人老建康城⑽。

  感月吟風多少事⑾,如今老去無成⑿。誰憐憔悴更凋零⒀。試燈無意思⒁,踏雪沒心情⒂。

  註釋

  ⑴臨江仙:原唐教坊曲名,雙調小令,後用作詞牌名。此詞上下片共六十字,平韻格。

  ⑵歐陽公:即北宋文學家歐陽修。《蝶戀花》:指歐陽修詞作《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⑶予:我。酷愛:非常喜愛。

  ⑷數闋:幾首。闋,首。

  ⑸聲:指詞牌。

  ⑹幾許:多少。

  ⑺雲窗霧閣:雲霧繞的樓閣。(jiōng):門環、門閂等。在此謂門窗關閉。

  ⑻梅(è):梅花的蓓蕾。

  ⑼秣(mò)陵:秦改金陵為秣陵,與下文“建康城”是同一地方,即今江蘇南京。

  ⑽人老建康城:一作“人客建安城”。建康,又作“遠安”。

  ⑾感月吟風:即“吟風弄月”,指以風月等自然景物為題材寫詩填詞,形容心情悠閒自在。

  ⑿無成:這裡並不是一般意思上的事業無成,而是承上詞意,指對“風月”不感興趣,也不敢去接觸,什麼也寫不出來。

  ⒀凋零:形容事物衰敗。

  ⒁試燈:舊俗農曆正月十五日元宵節晚上張燈,以祈豐稔,未到元宵節而張燈預賞謂之試燈。

  ⒂踏雪:謂在雪地行走。亦指賞雪。

  白話譯文

  庭院很深很深,不知有多少層深,雲霧繞的樓閣門窗經常關閉。騁目四望,只見柳返青和梅枝吐蕊的景象越來越分明瞭。在古秣陵城的周圍,樹木漸綠,宣告春已歸來,但我卻無家可歸,看來要老死建康城了。

  憶往昔多少回吟賞風月,飲酒作詩,那是多麼幸福啊,而如今卻人已老去,什麼事也做不成了!還有誰會憐憫你的憔悴與衰敗?元宵試燈也好,踏雪賞景也好,都沒有這份心情了。

  文學賞

  詞作上片寫春歸大地,詞人閉門幽居,思念親人,自憐飄零。“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首二句寫詞人閉門幽居。首句與歐陽修《蝶戀花》詞一樣,連用三個“深”字,前兩個“深”字為形容詞,形容庭院之深;後一個“深”字為動詞,作疑問句,加重語氣,強調深。連疊三個“深”字,乃比興之作。貌寫閨情,實蘊國恨。次句是用韓文公《華山仙女詩》“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再加強“深”的意境,“常”與陶淵明《歸去來辭》“門雖設而常關”,同一機,孤寂之心,憂憤之情,躍然紙上。詞境靜穆,不言愁苦,而使人更難為懷。雲霧繞著樓閣,門窗常常緊閉,雖不深而似深,這是對庭院之深的具體描寫。雲霧繞是自然狀況,是地處閩北高山地區建安所特有的,而門窗“常”,則是詞人自己關閉的了。這表明詞人自我幽閉閣中,不願步出門外,甚至不願看見外面景況,所以不僅閉門而且關窗。李清照酷愛“深深深幾許”之語,是很有藝術見地的。因為它一連疊用三個“深”字,不僅渲染出庭院的深,而且收到了幽婉、復沓、跌、迴環的聲情效果。它跟下句合起來,便呈現出一幅鮮明的立體圖畫:上句極言其深遠,下句極言其高聳。用皎然的話說,這就叫“取境偏高”(《詩式·辨體有一十九字》);用楊載的話說,這就叫“闊佔地步”(《詩法家數》)。它給欣賞者以空間無限延伸的感覺。但句尾一綴上“常”二字,就頓使這個高曠的`空間一變而為令人窒息的封閉世界。

  第三句寫的就是詞人所不願見到的景物:“柳梅漸分明。”柳吐綠,梅泛青,一片早春、大地復甦的風光。寫景如畫,不設色,淡墨鉤線,著一“漸”字,為點睛之筆。李清照是位感情十分豐富細膩的詞人,對大自然的細微變化,有著敏感的悟性。“雪裡已知春信至”(《漁家傲》)、“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小重山》),在這些早期作品裡,表現的是喜春之情。可如今卻怕見春光。結二句寫的就是怕見春光的原因:“春歸秣陵樹,人客建安城。”這兩句內涵極其豐富,所蘊含的痛楚情懷是相當深沉的。兩句鋪敘,合時、合地,境界自成。“春歸”時間念,“秣陵樹”空間念,意謂南宋偏安建康又一度春光來臨了;“人老”時間念,“建康城”空間念,痛北人將老死南陲,創造出一種悲慟欲絕的境界。秣陵、建康,同地異名。它被分別置於上下對句之中,看似合掌(詩文內對句意義相同謂之“合掌”)。但上句寫春歸,是目之所見;下句寫人老,是心之所感。它把空間的感受轉化為時間的感受,從初春來臨聯想起人的青春逝去。情致豐富,毫不顯得單調、重複。它貌似“正對”(即同義對)而實比“反對”(即反義對)為優,可視為此篇的警策。

  詞作下片,承上片怕觸景傷懷,進而追憶往昔,對比眼前,感到一切心灰意冷。“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今昔對比,無限感喟。李清照與趙明誠是一對有較高文化修養的恩愛夫妻,他們共迷金石,同醉詩文,烹茗煮酒,展玩賞鑑,沉醉於富有詩意的幸福生活之中。李清照以其女性的獨特敏感和文學修養,以春花秋菊為題材,曾寫過不少好詞。“多少事”,以強調語氣,表示很多,記也記不清了。可如今年老飄零,心情不好,什麼事也做不成。至此,詞人情緒極為激動,不禁撥出:“誰憐憔悴更凋零!”破碎山河無人收,詞人憔悴瘦損、流落江南。詞人在《永遇樂》中曾以“風霧”描繪她的“如今憔悴”。“誰憐”二字,表明詞人身處異鄉,孤身一人,無人可訴。而一個“更”字,道出了詞人的心境日漸一日的悲悽。

  結末,“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這二句並非寫實,而是舉出她一生中印象最深、與她夫妻生活最有關係,作為“感月吟風”絕佳題材的事件。“試燈”,是宋人元節前是盛事。詞人在《永遇樂》中曾回憶當年:“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金雪柳,簇帶爭濟楚。”“踏雪”,宋周輝《清波雜誌》卷八載:“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和,明誠每苦之也。”這兩件事,在空間上,從北(汴京)到南(建康);在時間上,從詞人青年時期到中年時期。當年,她對這兩件事都很感興趣,可如今,卻認為“無意思”、“沒心情”,與上片的怕見春光遙相呼應,進一步表露了詞人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下片以對往昔生活的追懷、眷戀與如今飄零異地、悲悽傷感相對比,寫出一位年老憔悴、神情倦怠的女詞人形象。

  南渡以後,清照詞風,從清新俊逸,變為蒼涼沉鬱,這首《臨江仙》是她南渡以後的第一首能準確編年的詞作。國破家亡,奸人當道,箇中愁苦,不能不用含蓄曲折的筆法來表達。少女時代的清純,中年時代的憂鬱,一化而為老年時期的沉隱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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