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詩歌的另一面

李商隱詩歌的另一面

  李商隱的詩和文章,兩字以蔽之,就是深情。但他的深情表現在詩裡面又有兩種非常不同的面目。一種是清麗,一種是沉雄。“清麗”指的是字面上的華麗、好讀。魯迅就稱讚李商隱說:“玉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有人拿魯迅的詩和李商隱的相提並論,魯迅就說李商隱清詞麗句,我怎麼能夠跟他比肩呢?

  那麼什麼是“清麗”呢?我們可以看一下《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這首詩大家都很熟悉了,這也是李商隱最廣為人知的面目。這首詩的情感是非常濃烈的,但是字面是非常漂亮的。你其實不用去挖掘它裡面有什麼指向,你都會覺得這首詩真是太美了。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首詩是很著名的“李商隱面目”,看起來很多情、很傷感。這種型別的詩讀多了,我們會有一個感覺,就是會認為李商隱是一個容易感傷、氣格纖弱的人。事實是不是這樣呢?我們還可以多看一下。

  而《籌筆驛》,則是李商隱的另一個面目。

  籌筆驛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真不,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裡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籌筆驛》這首詩,跟剛剛講的《無題》是非常不一樣的。《無題》的意思是很隱晦的。我們不知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兩句詩,究竟是在說愛情呢?還是在說李商隱自己對學問的一種追求?還是對事業的一種執著?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但這一首《籌筆驛》,它的意思我們是明顯可以看得到的。《無題》的風格是清麗,《籌筆驛》則是沉雄。所謂“沉”,就是“重”,就是說你表達的情感很沉著,是你經過無數的人生歷練,再加上你的見識、閱讀,形成的一種不輕的情感。所謂“雄”,就是字面要開闊健舉。

  籌筆驛是地名,在今天的四川廣元。相傳諸葛亮出兵討伐魏國,中途就在籌筆驛駐軍。後世很多詩人來到這個地方懷古,寫下了很多詩篇,其中以李商隱的最有名氣。事實上,從作品的質量上看,它也是翹楚。

  這首詩是寫諸葛亮的,是李商隱晚年的手筆。諸葛亮是每一箇中國人都知道的人物,在李商隱之前,就已經有很多詩家寫過諸葛亮,這是重大題材。一個人的詩集有沒有分量,不在於寫多少首“相見時難別亦難”這種詩,而在於寫重大題材的時候有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這是古人非常看重的。那麼,李商隱怎麼寫得跟別人不一樣呢?我們可以仔細來看看。

  第一聯“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非常精彩。“簡書”是指軍中的命令文書。“儲胥”是軍營的柵欄,在這裡,“儲”字是平聲,要讀如“除”。這兩句的字面是寫籌筆驛的景象,在這裡,猿猴和飛鳥都顯得猶豫遲疑,為什麼猶豫遲疑呢,因為它們畏懼諸葛亮的軍令;在這一帶,風雲屯聚,似乎還在護衛著諸葛亮的軍營。這兩句不純粹是寫景,而是加入了李商隱很高的想象力:連猿鳥都畏懼諸葛亮的軍令,風雲都聽令於諸葛,更何況是人呢?諸葛亮的神武,就淋漓盡致地出來了。

  第二聯“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這裡要注意一下讀音。“令”字在古代漢語裡面,作動詞的時候要讀líng,不讀lìng。“上將”是指諸葛亮, “降王”是蜀國後主劉禪——大家都知道劉禪的小名叫阿斗,是很平庸的一個人。後面三個字,要讀走傳(zhuàn)車(jū),不讀走傳(chuán)車(chē),“傳車”是成詞,指古代驛站的`專用車輛。阿斗投降之後,坐著驛站的車遷到洛陽去住了,並且樂不思蜀。這裡也有李商隱的想象。諸葛亮死的時候,蜀國其實還沒有被滅。李商隱這兩句說,諸葛亮你的軍事計劃再神妙也沒有用,你最終是在地下看著阿斗投降了。

  第三聯“管樂有才真不,關張無命欲何如”。“管”是管仲,“樂”是樂毅。管仲是名相,樂毅是名將。李商隱以“管樂”指代諸葛亮,因為諸葛亮在世的時候既主管蜀國的政事,又統領蜀國的軍隊,也就是說諸葛亮既是蜀國的國務院總理,又是蜀國的軍委主席。這跟管仲和樂毅的身份是很貼切的。另外,根據《三國志》的記載,諸葛亮還沒有出山的時候,“自比於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就是說,諸葛亮還沒有施展他的才華,就覺得自己是管仲、樂毅這樣的人才。但是當時的人都不認可這一點。歷史事實證明,諸葛亮是當得起這個自我評價的,所以李商隱說“管樂有才真不”。“不”的意思是“不愧”。“關張無命欲何如”是說,諸葛亮雖然有才華,但沒有關羽、張飛這種大將的輔,又能怎麼樣呢?這句是解釋諸葛亮失敗的原因。

  最後一聯“他年錦裡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他年”這個詞,在古代有兩個指向,一種是指未來,還有一種是指以前,這裡指的是以前。這首詩前面六句說的都是諸葛亮,最後兩句裡,詩人李商隱出場了,他說我當年路過成都錦裡,拜謁了武侯祠,吟唱了一曲《梁父吟》,到現在還是覺得遺恨未絕。

  詩中的“梁父”,指的是《梁父吟》,也叫《梁甫吟》,這是一首古曲。“父”字通“甫”,這個字在這裡不讀fù,普通話要讀第三聲。“甫”是“美男子”的意思,所以杜甫的字是“子美”。《梁父吟》這首古曲不是諸葛亮作的,很多人把它說成是諸葛亮的,這是錯的,其實它在諸葛亮之前就已經有了。這是一首輓歌,曲調很蒼涼。李商隱在這裡提《梁父吟》,也是有來歷的,根據《三國志》的記載,諸葛亮躬耕於南陽的時候,就喜歡吟唱《梁父吟》。

  《籌筆驛》的好,首先體現在它的結構上。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是非常高的想象力,把諸葛亮的英明神武帶到讀者面前。這就是才氣。這兩句就像唱歌一樣,一開始就唱了最高音。這種做法非常危險,非常具有挑戰性,因為如果你一下子就起得很高的話,後面你就容易接不上。

  第二聯怎麼辦呢?李商隱馬上轉了,而且一轉就轉到了最低音:“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這麼神武的一個人,竟然是收穫了失敗,眼睜睜在地下看著蜀國被滅了。痛惜之情自在言中。

  接下來的“管樂有才真不”,激烈讚揚諸葛,感情調子又高高振起,但後面的“關張無命欲何如”,音調又無限低沉下去了。

  這首詩的前四句,感情基調極盡高低起伏之能事,非常具有跌感。

  最後一聯“他年錦裡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李商隱的這個“恨”,為諸葛亮的失敗而發,其實也為自己而發——《籌筆驛》這首詩中有李商隱。

  李商隱

  《梁父吟》這首古曲,詠唱的是春秋時期齊國丞相晏子設計殺害三名勇士的故事。當時齊景公的手下有三個特別勇武的人,丞相晏子就告訴齊景公,這三個勇士以後會對齊國不利,最好把他們都除掉。晏子就設了一個計謀,把這三個勇士害死了。這個故事叫“二桃殺三士”。

  齊國的三個勇士雖然有才能,卻遭到了猜忌甚至是被人身消滅。李商隱在晚年寫這首《籌筆驛》,以《梁父吟》扣著一個“恨”字收結全詩,未必不是指向晚唐權臣壓抑才士的現實。因為李商隱自己就是在權臣的壓制下,才能無法施展。他在這首詩裡,既痛惜諸葛亮的失敗,同時也抒發了身世之慨。

  《籌筆驛》全詩都緊緊扣著一個“恨”字,雄渾有力,感人至深。更關鍵的是詩中有李商隱在站立著。清初有一位學者叫吳喬,他說:“詩中須有人,乃得成詩。”就是說詩裡要讓人看到作者,知道作者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感想。吳喬說,如果詩中沒有人,那就是“萬篇一篇,萬人一人,了不知作者為何等人”。這句話是說,如果詩中沒有作者,那麼你寫一萬篇跟寫一篇沒什麼區別,一萬個人跟一個人沒有什麼區別了。

  如果《籌筆驛》這首詩沒有最後這兩句,那麼它只是一首寫諸葛亮寫得很好的詩而已,跟李商隱的生命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但有了這兩句,就不一樣了,我們可以感覺得到李商隱的“恨”,既是為諸葛亮的失敗而發,也為自己而發。他有一種很幽微的用意在裡面。

  《籌筆驛》是一首沉雄的詩。“沉雄”是古人評詩時常用到的高級別讚美詞,這個詞的背後有一種精神:沉重的情感最好以雄健的字句出之。這其實是在提醒人們,即使在最哀痛、最傷感的時候,也要立得住,要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把持住自己,在盡情舒放情感的同時,不讓自己的生命被情感吞噬。

  像《籌筆驛》這種詩,是李商隱的裡子。而《無題》、《錦瑟》、《春雨》這種作品,是李商隱的面子。面子要儘可能地漂亮,而裡子則要有骨力。一本詩集跟一個人一樣,可以樣子不漂亮,但不能沒有骨力。古人很講究這一點。所以我們看《玉生詩集箋註》,第一首詩也叫壓卷詩,是《韓碑》,這首詩也屬於重大題材,也是沉雄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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