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經典

林清玄散文經典

  《吉祥鳥》

  到加拿大溫哥華,走出溫哥華機場,看到機場的停車場有許多烏鴉,甚至停在車頂上,見到人也不怕生,鴉鴉地叫,繞在人的身邊飛。

  來接飛機的朋友看我露出訝異的神情,笑著說:“加拿大的烏鴉最多了,加拿大人把烏鴉當成吉祥的鳥。”

  “為什麼呢?”

  “因為烏鴉很聰明,很討人喜歡,聲音也很好聽,又能維持生態的平衡,烏鴉也是極少數會反的鳥。”

  我看著已經歸化加拿大籍的朋友,真是難以想像,在他們的眼中烏鴉就好像我們眼中的喜鵲一樣。

  在中國人眼中是兇鳥的烏鴉,在加拿大人眼中卻是吉祥鳥,可見這個世界上事物的價值是因人而異的,如果改變了我們的偏見,事物的價值就改變了。

  就像我在加拿大的那些日子,幾乎天天部看到烏鴉,愈看愈發現烏鴉很好看,聲音也很好聽,飛起來也很優美,一副吉祥的樣子,好像穿黑禮服的紳士。

  對呀!那象徵凶事的、不吉祥的是我們的心,與烏鴉有什麼相於呢?

  《魚歸魚》

  朋友開車帶我從西溫哥華到北溫哥華,路過一座大橋,特別停車,步行到橋上看河水。

  河水並無異樣,清澈悠然地穿過樹林。

  “到秋天的時候來看,這條河整個變成紅色,所以本地人也叫作血河。”朋友說。

  原來,到每年九月的時候,海里的蛙魚開始溯河而上,奮力游到河的上游產卵。娃魚的頭是翠綠色,背部是藍灰色,腹部是銀白色,但是一到產卵季溯溪上游的時候,全身都會轉變成紅色,愈來愈紅,紅得就像秋天飄落的楓葉一樣。

  在擁擠向上游的過程,一些畦魚會力盡而死在半途;一些會皮膚破裂,露出血紅的肉來;還有一些會被沿途鳥獸吃掉;最終能到上游產卵的只是極少數。

  虔信佛教的朋友說,他第一次到河邊看鮮魚迴游,見及那悲壯激烈的場面,看到楓與血交染的顏色,忍不住感動得流下淚來,如今站在河水清澄的橋面上,彷彿還看到當時那撼人的的畫面。

  娃魚為什麼從大海溯溪迴游?至今科學家還不能完全解開其中的謎。

  但是,我的朋友卻有一個浪漫感性的說法,他說:“娃魚是在回故鄉,所以畦魚也可以說是歸魚。”

  蛙魚是在河流的水源地出生,在它成長的過程中不斷地遊向大海,雖然在海中也能自由地生活,在最後一季總要奮力地游回故鄉,在淡水產卵,乃至死亡。初生的娃魚在河中並沒有充足的食物,因此初生時是以父母親的屍體為食物而長大的。

  朋友說:“可惜你不是秋天來溫哥華,否則就可以看到那壯麗的場面。”

  我雖然看不見那壯麗的場面,光憑想像也彷彿親臨了。

  不只是魚吧!凡是世間的有情,都不免對故鄉有一種複雜的`情感,在某一個時空呼喚著眾生的“歸去”,只是很少眾生像蛙魚選擇了那麼壯烈、無悔、絕美的方式。

  我們在娃魚那回鄉的河流中,多少都可以照見自己的面影吧!

  《麻雀的心》

  住鄉下的時候,後山有一片相思林,黃昏或清晨,我喜歡去那裡散步。

  相思林中住了許多麻雀,總也是黃昏和靖晨最熱鬧,一大群麻雀東蹦西跳、大呼小叫,好像一座擁擠熱鬧的市場,聽到震耳的喧譁聲,卻沒有一句聽得清楚。

  路過相思林時,我常浮起一個念頭:這一群麻雀為什麼不肯歇一歇呢?它們那樣子無意義地蹦跳、無意義地呼喊喧譁。又是為什麼呢?

  我的念頭生起後就滅去了,沒有特別去記掛,只是,每走過相思林,那念頭就升起一次。

  相思林的麻雀偶爾也會數只一群飛到窗前的庭院,跳來跳去,叫一叫,就呼嘯過去了。

  有一天,黃昏時從相思林散步回來,坐在窗前喝咖啡,突然看見六隻麻雀飛來了。

  我知道那是一隻母麻雀帶著五隻小麻雀。長時期對麻雀的觀察,使我知道,那身形較瘦、顏色較黑的是母麻雀,而羽毛較淺、身材松顯得有些肥嘟嘟的是小麻雀。

  它先停在草地上,在那裡討論什麼事情似的,這時我聽到母麻雀與小麻雀的聲音竟不相同,大約低了兩度左右,略為沙啞。

  然後,我看見母麻雀一躍而起,向不遠的開滿管芒花的芒草地飛去,非常準確地停在一株芒草上,黃昏的秋風很強猛,使芒草搖來搖去,加上母麻雀的體重,晃得更厲害了,母麻雀地叫,小麻雀則吱吱喳喳笑成一團,顯然是為母親歡呼,只差沒有鼓掌,有兩隻跳得快筋斗了。

  母麻雀又地叫,接著五隻小麻雀一擁而上,各自跳到不同的芒草葉上,一時之間,芒草堆中東倒西歪,小麻雀們沒站好,都落到地上,母親急切地叫了一陣,顯然是給它們加油打氣,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到原先的草地上,譁然而起,再飛去芒草堆裡,站在秋風猛烈的芒草葉尖。

  這樣經過了好幾次,五隻小麻雀總算學會了站在芒草葉尖隨風搖動的本事。母麻雀寬慰地說了幾句,帶大家飛回草地,再嘻嘻哈哈唱跳一陣,突然歡呼一聲,往相思林的方向飛去。

  看麻雀飛遠,我才發現端在手中的咖啡早已涼了,在剛剛那令人驚奇的一幕裡,我似乎聽懂了麻雀的語言——不,或者不是語言,應該說我聽懂了麻雀的心。

  原來,麻雀們每天不能安歇地跳躍、叫個不停並不是沒有意義的,只是我們從人的角度聽來,不明其意罷了。

  這樣的發現使我忍不住動容,知悉如果我們有更體貼的心,就能更進人萬物的內在,如果我們的心有如鏡子明澈,我們就能照見眾生平等、皆有佛性、遍及法界的真實了。

  《真理》

  有人來問我關於“真理”的訊息,這倒使我陷入了迷惘,無法作答。

  如果以佛家的觀點來看,真理是無為的真如本體,是用來對照俗世那些有為事相的。

  假如這種說法是真的,那麼,無心出的雲、自由飄蕩的風、美麗開放的花、飛過困野的鳥裡,到處都有真理。

  佛家又說,不生不滅,非有相非無相、諸法的本來為真理,是用來對照充滿生滅的、分別的、混亂與執著的紅塵世界,假如這種說法是真的,那麼在蔚藍的天空與海洋,在飄浮於空中的草香、在白雪積了又融的山頭、在春夏秋冬都翠綠的山林中,也都飽含著真理。

  可是,到處都在顯現的真理,我們是否能夠體驗與覺知呢?

  真理恆存,在偶然的一閃中,惟有能體驗者可以相映,正如農夫望著天空的閃電而知其意義。

  真理無為,隱藏於事相之內,惟有能覺知者可以相得,正如筍農觀士地痕跡而能找到春筍。

  真理是沒有隱藏的,有心的人就會找到。

  我對那個來問的人說:“我也不能詮釋真理,我惟一知道的是,真理必須來自體驗與覺知,必須是自己的,凡有所依賴、有所疑惑,那就不是。”

  《笑春風》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是唐朝詩人崔護的一首詩《題都城南莊》,我今天在整理舊照片時,心中就一直浮出這首詩。

  我站立的舊的棗樹與桃樹都已經砍除了,昔日的女友已經嫁人,從前的朋友早就星散。有一些相片,甚至站在什麼地方拍的,都忘記了。

  只有在看舊照片時,看到去年與今日,人面與桃花,分合,散散聚聚,才令人對生命的流逝感到更深的悵惘。

  那每一個人面、每一朵桃花,都是回不去的年華啊!

  幸好的是,不論年華去也、不論分合聚散、不論多少的背棄與分離,每一年的春風總是在的。人面可能分離,桃花必會凋謝,只要我們在分離與凋謝中不失去微笑的心,就能永遠與春風相約。

  蘇東坡有兩句詩:“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年年都有好景,只看我們能不能珍惜了。

  世間的春風總是在的,人欠缺的是心裡的春風,還有微笑。

  春風總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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