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外婆散文

我眼中的外婆散文

  “華仔啊,快回家咧;政仔啊,快回家咧……”

  外婆倚在樓房的欄杆上,把頭伸出樓外,急切地喊著,那長長的聲音飄過寨子的上空,飄進黑糊糊的夜裡。

  每當夜幕降臨,外婆呼喚我二哥和我回家的喊聲仍時常回蕩在我的耳邊。外婆離開我們已有很多年了,至今我仍常常想起她,想起寨子裡那段苦難的日子。

  我老家在三省坡山腰上的林略村,聽母親說,上世紀五十年代,老家缺糧少油,人總是吃不飽,為生計,外公外婆跑到貴州黎平洪洲跟人耕種田地,久了便在那裡居住下來。我媽三姊妹都出生在那裡,算是貴州人。我媽三姊妹上面還有哥哥姐姐,但都先後夭折了,而她們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一生勞苦,也因積勞成疾,年紀輕輕的便客死他鄉。外婆與我媽三姊妹相依為命,艱難的過著漫無邊際的日子。後來,在老家親戚們的接濟下,外婆賤賣了貴州那邊家產,帶上我媽三姊妹回到廣西老家。

  小時候,我們經常住在外婆家。

  外婆是個愛乾淨的人,晚上總要洗腳,上一兩次廁所才給上床睡覺,如有不洗腳或半夜尿床,第二天就要被懲罰洗曬床單。我在外婆家住的最多,因為聽話,外婆最喜歡我。我哥妒忌我,一有機會便打我,說我天天呆在外婆家不用幹活,而他每天都要幫父母砍豬菜、煮豬潲,累死累活。其實,在外婆家也是要勞動的,白天放學回來不是挑水就是幫照看弟妹,只有到了晚上,弟妹們被父母接回家,我才像寶貝一樣被外婆疼愛著。

  在外婆家,挑水是我最主要的活兒。外婆家有兩對水桶,兩個水壺,一口大水缸。桶是木頭的,一大一小兩對,大的那對桶身腹部用鐵線箍緊,提把和桶交接處用鐵葉加固,做工精緻,很厚重,聽說是母親的嫁妝;小的那對是普通木桶,我們小孩子專用;水壺,說是水壺,其實是竹筒,是在比較壯碩的竹筒上穿上一個吊耳方便提攜,用來裝水,於是便成了水壺,我們小時候一直用這樣的水壺提水,寨上生活好一點的人家用的水壺是鄉街上供銷社賣的那種,很貴,很時髦。我們兄妹在提水的時候只有遠遠的看著人家提著漂亮的水壺,不敢走得太近,怕不小心碰對那漂亮的水壺賠不起。我們兄妹每天放學回來就去挑水,外婆家的那口大水缸總是蓄滿清亮亮的山泉水。外婆說,如果水缸裡沒有水,寨上的人就會笑話我們,說我們懶。在寨子裡,我們兄妹還算是比較勤快的孩子,街鄰四坊對我們也很敬重。

  有時,我們兄妹也因挑水挨父母打罵。

  那天,我跟二哥去村頭的高溝井水挑水。二哥見排著長隊等待裝水的都是女孩子,怕人家笑話,就拉我跟他到離寨子更遠的金壩井水去挑水。那裡果然沒幾個人,我們很快便裝好了水,準備回家,但貪戀玩耍的二哥見天色尚早,便拉攏我跟他到菜園裡去找蛐蛐,鬥蛐蛐。當我們兄弟倆還沉浸在鬥蛐蛐的樂趣中時,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山上,田野裡,一個人影都不見了。我們哥倆便急衝衝地往家裡趕。當走過一片墳地時,二哥跑到我面前去了。那片墳地有個新墳,前幾天寨上剛死的一個老人,我們害怕極了。二哥拼命地往前跑,扁擔在他肩上一顫一顫的,兩隻水桶搖搖晃晃,水從桶裡嘩啦嘩啦地甩了出來。我跟在後面,像一頭小牛,跌跌撞撞只顧往前衝,一不小心,腳下被一塊石頭絆倒了,手裡提著的水筒像一顆炮彈,丟擲去一丈多遠,咣的一聲摔成了兩瓣,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二哥叫罵著要我撿起那爛成兩片的竹筒,繼續往家裡跑。到了家裡,二哥的水只剩下了兩半桶了,而我卻把爛成兩片的竹筒丟在柴垛上,坐在門坎邊不敢進家門。父親見我們兄弟倆那個狼狽樣,二話不說,從柴堆裡抽出一根虎竹鞭子就往我們兄弟倆身上抽,我們倆個便哭將起來。外婆見狀,趕忙把我們拉進了樓裡。我脾性溫和一點,哭了一會就不哭了;二哥比較倔,整天叫著說不是他的錯,後來居然哭著跑出家門,不知去了哪裡。那一晚,我們全家人都在找二哥,直到後半夜,才在樓房邊上停放外婆棺材的木棚裡找到了他。他在那裡睡覺了。

  後來,那摔成兩片的竹筒被外婆當柴火燒掉了。

  上小學三年級時,我開始學會了真正意義上的挑水。挑水是重活,還十分講究技巧,沒有經驗的話,走起路來兩隻水桶搖擺不定,跌跌撞撞。我個子矮小,每挑一擔水,都得屏著氣,咬著牙,弓著腰,兩手緊緊地拽住兩隻水桶,不讓水桶著地磕碰臺階,以免水從桶中晃出來。挑久了,就習慣了,挑起水來,桶不搖水不晃,腳下還健步如飛。挑水時,寨上的人都笑我,說我像大姑娘,但我從不害羞,心裡還甜滋滋的。

  在外婆家,除了挑水,我們兄妹平時還要幫父母撿柴火。這天,天氣特別晴朗,我和二哥、表弟三個去牛屎坡山撿杉樹葉。山衝底下是一大片茂密的杉樹林,地上,乾枯的杉樹枝到處都是。我們花不了多少功夫,每個人的簸箕筐就裝滿了。外婆見我們撿回來一大堆的柴火,非常高興,說,今天晚上你們全部都洗熱水澡。罷了,外婆還給我們每人獎勵一個烤紅薯。

  晚飯時,父親還沒有從山上回來,母親說他在山上看田水,要半夜才回來,我們先吃了。那時,家家戶戶都在種田,每一塊田都拼命蓄水,因為天連續放晴半把個月,田裡的水就曬乾了,因此就得拈閹排隊接水灌田。這天輪到外婆家的田灌水,父親就一整天在田野裡等著,不回家吃飯。也不知怎麼的,那天晚上,我們兄妹的飯量特別大,吃了兩碗還想添。外婆見鐵鍋裡的飯快沒了,就拿鍋蓋給蓋住了。二哥正好還想去盛飯,外婆說,飯沒了,吃紅薯吧。二哥生氣了,把碗往木桌上一擱,跑到門外,哇哇地哭了起來。其實,我們都懂,鐵鍋裡的那點飯,外婆是想留給我父親的。外婆見二哥那樣子,很難過,把自己碗裡的飯往二哥的碗扒了扒,出去把他牽了進來叫他吃上。母親見狀,也把自己的飯分給了我們兄妹,她和外婆卻吃起了紅薯。

  那年月,吃飽飯是天大的事。我們人多地少,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要是遭遇旱年,糧食沒打著多少,日子就越發一日不如一日了。儘管父母每天沒黑沒白的在山上辛勤耕作,打下來的糧食卻總埋不飽我們十幾口大家庭的肚子。我們兄妹都正長身體,外婆就想方設法在飯食上變換著花樣侍候我們的嘴巴。每天吃飯前,外婆總先讓我們每人吃上一個紅薯,吃完紅薯才給吃飯,因為吃了紅薯飯就吃不了多少了。剛開始大家都覺得沒什麼,但久了就煩了,見到紅薯就反胃,不想吃,有時還偷偷把紅薯丟進潲桶裡。外婆見狀,就說了我們幾句,然後便從潲桶裡撈起紅薯,洗洗,吃掉了。那以後,外婆就把紅薯搗碎用來煮粥,撒上鹽巴和蔥花,我們一大家子會津津有味地吃上一段。後來,紅薯也吃沒了,好在外婆得到了生產隊的一些救濟,玉米、麵條和麵粉,那都是些極其珍貴的東西。父親從鄉里的糧管所把這些東西領回來,外婆把一口大鐵鍋往三角架上一放,倒上半桶泉水,從麻袋裡舀出兩瓢黃澄澄的玉米煮上了。我們兄妹吮著手指頭圍著鍋頭等上半天,才能吃上一頓美味的煮玉米,至於麵粉和麵條,那就只能等到有客人來或者過節時才能吃上了。有一次,我們請了幾個親戚來幫外婆家翻瓦片,外婆才小心翼翼地把麵粉從木桶裡舀出來,灑上小蘇打粉,和成麵糰放進鍋裡煮饅頭,又扯了一些麵條放進鍋裡跟青菜一塊煮。那一天,我們吃得特別歡實,真希望外婆家天天都來客人。

  歲月如流水,我們兄妹像山裡的竹筍一天一天往高里長,吃的多,用的也多,一大家庭的開銷增加了不少。父母們便商量著農時在家務農事,閒時外出搞副業。我父親和二姨父、三姨父各人憑著自己的技藝,時常穿梭於湘、黔、桂交界一帶攬活,掙些小錢補貼家用。這原本是件好事情,但我外婆反對父親們外出搞副業,說生活困難是困難一點,只要有吃,餓不死就可以了,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沒個人照應,那更是苦。

  我父親和三姨父會做木工,農忙時在家做農活,入冬後就外出幫人家起樓房。二姨父小時讀過幾天書,識得幾個字,在村裡當過生產隊小組長,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他經常一年半載不著家,外出做副業。當然,他也時常會在某個傍晚,出現在村口,提個包包,大老遠的往外婆家叫喚我們兄妹的名字。每每聽到叫喚聲,我們兄妹會飛一般奔向二姨父,搶過他背上的包包,伸手往裡面掏東西。包包裡總有一些糖果,糯米粑粑,新衣服之類,有時還有一大垛的豬頭皮。只要有豬頭皮肉,我們一大家子就像過了年似的。晚上,我們兄妹迫不及待地圍坐在火堂邊的那張木桌旁,等待外婆把一塊塊黃燦燦油亮亮的豬頭皮肉分到每一個人的碗裡,然後幸福滿滿地吃起來。

  那年夏天,雨水豐沛,田地裡的莊稼瘋狂猛長,菜園裡的辣椒啊黃瓜啊,一天一個樣,肥厚脆嫩,用手一掐,咯嘣一聲,便斷了。外婆對我二姨父說,今年莊稼的收成肯定比往年好,你不用外出做副業了,好好在家裡跟孩子們待著吧。二姨父說,今年風調雨順,黎平洪洲那邊的西瓜快熟了吧,我還是要出去,到那邊去挑西瓜掙些錢。聽說二姨父去貴州挑西瓜,我們兄妹便天天盼望著他早日歸來。每天放學後,爭著踩到外婆家那條擺放在木樓走廊欄杆邊的長條木凳子上去,踮起雙腳,貪婪地望著村口的`那條土路,希望在傍晚的餘暉中,看到二姨父的出現。可往往,我們只是看到上山勞作歸來的村民。我們兄妹心有不甘,一直等到天黑透頂,外婆煮熟了飯,才推推搡搡進屋吃飯睡覺。但我們兄妹始終相信,二姨父幫人挑完西瓜掙到錢一定會回來的,一回來,我們就會吃上甜爽爽的西瓜了。可是那天,當我們一大家子又排坐在外婆的屋簷下盼望二姨父時,一個遠房親戚慌里慌張的跑來說二姨父在貴州那邊死了。二姨父是摔死的,那天黎平洪洲下著雨,為了多掙些錢,二姨父挑了一百多斤重的西瓜,走過田坎時,重重的摔下了田邊的坎溝裡,腦殼撞在一塊大石頭上,人就死了。當時我們還小,不懂得生離死別,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事,聽到二姨父死亡的訊息並沒有悲傷難過,只知道二姨父沒有回來就吃不了西瓜了,後來看到二姨媽癱倒在了外婆的門框邊上時才圍了過去,哇哇地哭了起來。外婆抱著小表妹,定定地站在哪裡,一個勁的勸著二姨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作為長者,家裡面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外婆並沒有慌亂,她以長者的鎮定,處理好喪事的每一個環節,安撫好家裡面的每一個人。

  二姨父的後事處理好後,外婆卻病倒了,但在我們面前,她從不表露出過度的悲傷。她以一個老者豁達的心態坦然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種種變數。然而自那以後,外婆的身體卻一日比一日消瘦了,整個的人像一棵野樹,慢慢地枯老了。

  後來,我們兄妹像一隻只長硬了翅膀的小鳥,先後離開了外婆,讀書或南下廣東,到外面去闖蕩自己的生活。放假或過節過年時,我們兄妹一回來都會聚到外婆家,挑水煮飯,講古聊天,其樂融融,好不熱鬧。外婆端坐在火堂邊上看著我們,一臉的滿足。這樣的日子,是祥和幸福的,可我們並不知道,這樣團聚在一起的日子還能有多久,因為我們的外婆在一天一天地老去。

  在我們那地方,有這樣的一個傳統習俗,膝下無子,人老時,便由最近的房族人家負責養老送終繼承家業。我外婆只生養有我媽三姊妹,無子續後。當老的那一天時,便只能按照寨上的風俗習慣,頤養在我遠房的舅舅家裡。我的舅舅,也就是我媽的堂哥,他是一個鄉村小學教師,有知識有文化,在寨上是個體面人物,他也主動提出由他一家負責。開始,我外婆並不同意馬上搬過去跟我舅舅一家生活,她說要等我們兄妹都長大成人後再過去,更何況現在身體還好,行動還方便。其實,外婆跟我們過慣了清淡苦寡的日子,不想到舅舅家去給人家添麻煩。在她的一再堅持下,舅舅沒辦法只能依了外婆,不過,生活上的一些用品和開銷,舅舅會定期不定期送過來。舅舅家的那幫老表們也會經常過來和我們吃住在一起,我們幾家走的越來越近,外婆非常的滿足。幾年後,外婆的身體每況愈下,眼睛看不清東西了,行動也不方便,舅舅便把外婆接了過去住在一起,打那以後,我們跟外婆在一起的日子就越來越少了。

  那年七月,我從桂林讀書回到寨上,看到寨上的一幫親戚披麻戴孝,在舅舅家忙忙碌碌,我就知道,外婆不在了。外婆去世的訊息家裡還來不及通知我,而冥冥之中,我卻趕到了。我知道那是外婆召喚我回來的,她永遠不會忘記她還有一個在外求學的外孫。我兩腿發軟,跌跌撞撞走進家門,跪拜在外婆的靈柩前,萬分悲痛地哭了起來。外婆啊外婆,您怎就走得那麼急,兒孫們還想為您挑上一擔水,吃一口您煮的飯菜。外婆啊外婆,這輩子,兒孫們欠您的恩情太多太多,下輩子再還吧,外婆!

  子欲養而親不待。兩年後,我師範畢業回到寨上教書,生活條件好了起來,但想到外婆,卻陣陣心酸。如果能用吃皇糧的生活換回外婆,我會毫不猶豫去交換的,只要外婆健在,我寧願繼續過著往時那種清苦的日子,只可惜,人死不能復生啊!

  外婆走了,她走得那麼幹淨、利索,把一生的清貧,一世的苦難,都帶走了,留下的,只有那棟老木屋。那棟老木屋,默默的站在村口處,長年累月遭受風吹雨打,蒼老,脆弱,像似外婆那乾癟的身體。每當路過村口,我都要駐足觀望,觀望那棟承載著我們童年太多往事的老木屋,直至淚眼朦朧。後來,村上發生了寨火,外婆的那棟老木屋在大火中也化為了灰燼。也許,今後對於外婆的一切,只能存於心中的一片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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