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大樹散文

屋裡的大樹散文

  1、

  當年,母親把我送到外省的學校之後,在火車上哭了一路。後來,她得知女兒要留在當地工作,又哭過很多回。她知道,我不會做飯、洗衣,不時還會生一場病,幾乎沒有任何自立能力。母親總是將各種糟糕的狀態放在我身上一遍遍想,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女兒可怎麼活?

  我忘了自己編織了多少虛虛實實的經歷,她才終於對我樹立起信心,並確信我是個強者。其實,她與人津津樂道的那些事情只是我人生的凸面。我一直將那些凹面遮遮掩掩,各種美化,我曾在陰暗潮溼的出租屋裡,像被困的老鼠一樣手足無措的日子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不會知道,我用幾塊錢給她打完長途電話以後,廉價的高跟鞋就壞掉了。我站在街口,思索著到底是光著腳走,還是一高一低往前走,我對兩種走法進行評估,看哪種辦法更能讓我在城市的街道上像隱性人一般,不易被察覺,不易被人們的目光擊中。可不管怎樣,我最後還是回到了出租屋。幸好那時的通訊裝置不發達,否則沒準就被誰拍照了。

  我剛參加工作時,作為科室裡唯一的女性,總被教育要在酒桌上“好好表現”。一次,吐得稀哩嘩啦之後,同事問我,你們這些農村姑娘來城裡做什麼?

  是的,在老家,我同齡的姑娘都在陸陸續續嫁人,當時財禮的行情已經超過五萬,再說,怎麼也不用為一日三餐犯愁,更不必在沒有暖氣的出租屋裡凍得發抖。我本能地拒絕一種與她們相同的生活方式,想讓自己生命的色彩有所不同。所以,我千方百計要離開故鄉。每當我穿越千里,從山區駛向平原,或者從平原駛過太行山脈,接近呂梁山脈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兩個世界裡遊離,我好像被那段距離與時間所分娩,在另一個區域裡完成了投胎。在母親面前,我用各種美好而善意的謊言編織了一棵茂盛的樹,並在那棵枝上的小窩裡,像一隻努力孵蛋的小鳥,為了收穫一絲的驚喜,穩穩坐窩。

  那段時間,我接二連三地跳槽,在不同的出租屋裡輾轉。那些房子就像我在一個城市脫下的殼一樣,在我走之後,它們本身與我沒有任何關聯。

  2、

  在石家莊,我先後搬了15次家。有時,把一個人的居住點稱作“家”是漂泊者自欺欺人的方法。

  我第一次租的房子,在一個小院裡,為了安置我,房東用三排磚架起一個大門板給我創造了一張床。聽說我還有個讀書寫作的興趣,她好心地從一堆廢棄物裡,找來一張課桌,上邊佈滿了“早”字的刻痕,便很滿當了。屋裡黴味很濃。本來就小的窗戶,上半截是塑膠紙,下半截是玻璃。白天如果不開啟門,書上的字便會溼了水一般,粘連成一片。到處是潮蟲和蟑螂,晚上,我能感覺到它們在不同的角度和方位交頭接耳,謀劃著什麼事情。第二次租的房子倒還算乾淨,但男房東會時不時趴在窗外往裡看,我睡覺時,也會留一根醒著的神經,在視窗探測、掃描。相比來講,那次在公園邊的住處已經非常不錯了。

  那套房子在鬧市區,樓體很破舊,像一座棄樓。從樓門口一直往上,每層都佈滿灰塵,有的防盜門略新些,門外卻堆積著各種雜物,破舊桌子,瓶瓶罐罐,還有煤球和鐵爐子……我抬起頭問正在前邊迅速邁腳的房東,“沒有暖氣嗎?”雖然已經上到六樓,可他一點也不喘,神情自若地說,沒有啊,要有,就不是這個價位了。

  相比它陳舊的外部,內裡也好不了多少。到了陽臺上,卻豁然開朗。隔著一條街就是公園,傳說曾是清代某家族的花園,能看到園內樹木蒼翠,湖泊清澈,幾個白衣白褲的老人正在打太極。風一吹,對面楊樹葉子上的風很快就會跳到我突起的鼻尖上,很輕柔,彷彿我的鼻子是一枚肉色的葉子。

  房東指著破舊的窗簾說,這是他的亡妻縫的。他好像能看見她掛窗簾的樣子似的,在窗前,他的手指下意識向前伸著摸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轉過身,告訴我房頂有一個壁櫥,他伸手進去,摸了半天又伸出來,一股子塵土像幽閉多年的妖精一樣,藉著他的手復活了,在陽光裡,它們近似瘋狂的舞蹈著。我躲到了裡間的臥室門口。他顯然不甘心,又伸進手去,隨後,他臉上緊湊的五官漸漸散開,我以為他找到了什麼寶貝,等他的手伸出來,才發現是一把笤帚。隨著他的手不住晃動,更多的塵土飛揚起來,我看見他站在高凳上開心地笑,說,這是他們結婚時置辦的。

  我是因為那把笤帚帶來的感動,不再討價還價。

  3、

  天黑之後,樓下不時有摩托聲聚集,夜晚和牆壁都很薄,能清楚聽到年輕人的哭喊,大約是醉了,他唱著悲傷的歌曲,哦,那實在不能叫唱,應該是吼,他狂吼著心聲,大約還有一個異性的名字。有時候會聽到酒瓶與牆壁碰撞的聲音,有一種破碎掉的痛快。路燈把屋裡照得明亮,我站在窗簾後邊,看他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他們的神態誇張,肢體與語言配合得過於協調,幅度也讓人覺得眼熟,讓我覺得那種醉態並不是來自於他們自身,好像是從某些電視劇裡學來的。

  我租的這套兩居室,其中一間是給弟弟準備的。他當時在上海,我流著眼淚聽他在電話那頭訴苦,大約緣於姑娘,但他卻極力掩蓋,似乎為一個姑娘醉酒是不值的。他說著摸不著邊的夢想,回憶他的過去,他十幾歲時,就開過兩層樓的飯店。但好景不長,就因為車禍躺在了炕上,而肇事者是我們的親叔叔,所以不僅沒得到任何賠償,還讓嬸嬸從此跟我們成為仇家,不再上門。弟弟用兩年的時間才學會重新走路,之後學過電氣焊,他從老家跑到廈門,又從廈門跑到上海。一天十八個小時自不必說,單就每天半個多小時的跑步,他就受不了。等他說晚安要掛電話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說,我給你寄去路費,你來找我吧。

  我特地去電子批發城花二百多塊買了一臺組裝電視,把牆角里棄用的墩布把又擦又刷,處理乾淨,接了天線,可以收到中央一套和另外幾個地方臺,影象並不清晰,飄著沒完沒了的雪花,好像銀幕上那些人總是以喜怒哀樂的方式在這場沒完沒了的雪花裡掙扎。

  弟弟自己找了家飯店工作,他腳上穿著十元一雙的廉價布鞋,廚房的地上潮溼,加上腳汗,用不了幾天,那雙新鞋就散架了。所謂的布只是它的外層,內裡全是紙片。對於一雙腳來說,這像唬人的假房子。

  只要那雙布鞋在,我便知道他回來了。更多的時候,是他回來很晚,我聽見他在另一間屋裡開電視,用打火機點菸。不一會兒,便聽見很大的呼嚕聲。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找一條毯子給他蓋上。讓電視裡的雪花停止飛舞。

  在外邊,我們說普通話,管那間臨時的出租屋叫“家”,一旦關上房門,這間屋子好像瞬間穿越到故鄉一樣,我們說著家鄉話,做家鄉味的飯菜,說著家鄉的人和事。其實,一個人不管走得多遠,你所謂的新“家”也是故鄉田野上的小花朵,只不過那條連線著根與花的藤有長有短罷了。

  4、

  有段時間,弟弟所在的飯店因為一場官司歇業了,對方押著工錢,不讓辭職。在城市裡,一日三餐、電話費……生活到處在張嘴,對於在老家可以一覺睡到大半晌的人,也真是閒不起,但日結的工資並不好找。

  我們幾經商量,決定在出租屋裡做快餐。早上,弟弟煎了玉米餅,我煮了粥,用箱子端了,出去試賣。看著箱子裡的食物都變成零錢,信心大增。我們在附近的寫字樓發放了宣傳單,炒餅、炒麵以及簡單的炒菜,一份起送!很快就有電話打來,弟弟揮舞著隨我輾轉於各處的炒勺,叮叮噹噹的聲音在屋子裡響。中午下班後,我便從公司急匆匆出來,忙著去送餐,朋友們也不時來幫忙。攀爬六樓實在是浪費時間。於是,一根長繩繫著袋子從六樓開闊的陽臺上下往返。樓上是忙於接應的弟弟,樓下是我和我的朋友。在鬧市區,一直仰頭的樣子極易形成群體效應,總有人站到我們旁邊,仰著頭往上看,直到確信並無什麼吸引人的風景,才慢慢走開。

  我覺得當時的自己一臉商販氣,一手拿著計算器,一手記起賬,對每一筆進賬都興奮不已,對每一分出賬都心疼得要命。送完最後一份訂單,弟弟光著膀子。他把剩下的菜拼在一起炒了,我們給它取名“劉氏小炒。”

  每當我騎著車子去送餐,就有一種力量從腳底升起來,我覺得自己像一棵藤一樣,不住朝著某個方向伸展,這是那份體面的工作給不了我的。

  我甚至想到辭掉工作,和弟弟合力把快餐事業做大,以後把父母接來。可是很多事情並不按照我們預想的軌跡前進。

  弟弟因為感情的事,不得不回老家。他讓我去飯店索要他在飯店的工資,老闆拔弄著計算器,然後上唇與下唇一分一合,就說:“沒了”,他理直氣壯,好像再算下去,我還需要往裡搭錢似的。從飯店出來,我肚子、腦子都被氣鼓了,像一隻茫然的蛤蟆。

  很快,那張訂餐號碼欠費,三個月後,空號了,那個時段的夢想就這樣被清理乾淨了。我時不時還會站在樓下往上邊看,那個拖把杆執著地指著天,好像要把太陽戳個洞似的,哎,不過是不同位置的視角假象。

  5、

  朋友送了一包花籽,向日葵。

  姥姥活著的時候,曾在她家那座山上,種過一片向日葵花海。那片花海在我夢裡晃過很多年。

  可在城市,尤其在頂樓,想擁有一片花海是多麼不現實。我的好友堃建議,不如就在樓頂種。對於兩個天天不辭辛勞加班,卻敢時不時頂撞領導的.人,有什麼事能難倒我們?

  於是,先在樓頂選址,接著鋪上兩層塑膠布,又在四周圍起磚,磚不夠,就找過道上一截粗重木頭頂住那個缺口,最終變成一個方形的坑。沒有土,就向愚公他老人家看齊。每天下班後,我們從公園裡挖兩袋土,後來乾脆挖四袋。兩個姑娘往樹林鑽的情景少不了引人注目,其他鑽樹林的可都是情侶。我們才不管,一邊猜測著別人的想法,一邊哈哈大笑。樹枝、鑰匙、甚至指甲都可以當工具,兩個人嘻嘻哈哈抱著袋子走出公園,又晃晃悠悠上樓,把土倒下去,鋪勻。幾天以後,一個不足兩平米的向日葵花池就完工了。為了慶祝,我們在樓頂一人捧半個西瓜,對著夜空唱歌。最後,我們等不得天明,像種下心願一樣把種子連夜埋進土裡。此後,早晚澆水,一天探視至少三次。它們也爭氣,幾天後,從土裡頂出小腦袋來。

  我們每天關注天氣預報,神情頗似我在老家種田的父母。有一天,天氣預報明明說晴,卻又狂風大作,一場暴雨來了。我在單位無比心焦,盼到下班,急匆匆穿過街道,爬上樓頂,一片向日葵苗正託著圓潤透明的“水晶”,列了陣迎我,懸著的心才終於落地。

  有天上樓頂,腳下被什麼東西跘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那截圍在花池的木頭。堃在我身後瞪大了眼睛,手指著一堆散亂的磚頭,泥土和塑膠布已經亂成一團,花池早已經不見了。我們用手機照著偵察,卻沒發現一點線索。第二天一早,我看到那截木頭竟然壓著張舊席子,上邊扔著一件白衫衣,菸頭遍地,那件白襯衫像是退掉的殼一樣,安靜地呆在那裡。

  我們收拾了殘局,正準備把那些泥土棄掉的時候,發現竟還有三棵剛剛發出的嫩芽,急忙小心地將它們移植在花盆裡,挪回屋內。

  顯然,最可疑的便是“白襯衫”,可是他卻極其神秘,每個清晨,都能從那裡看到一些空酒瓶、麵包袋、菸頭。一件白襯衫和灰襯衫交替存在,後來又看到幾張招聘資訊的報紙。我想,或許是一個正在找工作的人,剛出校園,或者來自他鄉,正經歷著我曾經歷過的窘迫,因為沒有錢或者不知道自己能否落腳,隨便找一個“住處”安身。想到這裡,我把房頂上的垃圾收拾乾淨,扔進了樓下的垃圾筒。

  不知道大雨傾盆的那個夜晚,他是怎麼度過的。大約一週以後,那張席子不見了,不知道他是有了工作與住處,還是離開了這座城市。

  這段時間,那些向日葵伸長脖子,好像要跟路對面的樹交談似的。我每一天都為它們扭轉方向,搬離了它發芽的那片水池,它們依舊執著地、瘋狂地生長著。

  6、

  我都說要出門了,可房東還是走了進來,他在兩間臥室裡來回轉悠。他一幅識破秘密的神情,問我,你跟男朋友一起住?我說,沒有。那個男孩是我弟弟。

  房東的耳朵好像灌不進聲音一樣,他接著說,男朋友是農村的吧?他坐在沙發上,想個偵探家一樣,進行推理。他把我和弟弟想象成一對窮困的正在同居的情侶。

  他說,他老伴死了以後,他就一個人過。他有三套房子。退休金也不算少。孩子們都在外地,他什麼都不缺,就是身邊缺個人。他把渾濁的目光撒在我身上。說,報紙上這樣的事情不新鮮,一個女孩跟著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比跟著同齡人得到的總歸多些。“我不在乎你貪我的錢!”我當時有許多種衝動,比如往他臉上潑水,比如開啟房門,讓他立馬消失。可我卻選擇了裝傻。好吧,我承認我是看在錢的份上,因為他手裡還有我兩個月的房租外加一個月的押金。

  我忘了怎麼把他請出去的,總之,那之後,如果有人敲門,我就立馬警覺,如果是房東,便迅速關掉手機,裝作不在屋裡。

  那時碩跟我一起住,房東有次來,她一人在家。他得知碩也來自農村,便念起自己的經:你們農村來的姑娘,靠自己的能力能買到房子嗎?你們嫁一個同齡的年青人,能得到什麼?他的眼神迷離,好像馬上就有人準備投懷送抱一樣。

  房東一廂情願地覺著他這樣的人才是窮姑娘的救星,他能讓我們這樣的人過上物質豐厚的好日子。就像他說的,你缺房子住,而我恰恰需要讓人住進我的房子,這是多麼簡單的事兒!

  房東自然有的是時間折騰,所以,我只能選擇搬家。他在我提到搬家時,卻又拿合同未到期說事,堅決不准我搬走。

  我們坐在陽臺上吃火鍋時,就會忽然發現樓下正仰著一顆腦袋。朋友說,你罵他呀,什麼難聽罵什麼,可這真不是我的強項。我在生氣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渾身發抖,該說的話在那一瞬間全都抖沒了。

  有天,忽然有個年輕男人來,拿著房東的合同找我們說事。我原以為他是房東請來的救兵,結果房東也來了勸說他不要管。我這才知道,原來那是他的兒子。房東擔心我說出他平時的種種行為,以哀求的眼神看著我:“房租我退你,這事兒就先別說了!我兒子可剛回來!”我明白,他擔心自己的形象在兒子心中倒塌,他不願意遠兒子看到做為空巢老人的他尷尬的那一面。我沒再吱聲。

  事後,他把押金如數還給我,

  把屋裡打掃乾淨之後,我將那把有“歷史意義”的笤帚放在空了的床板上。他站在他的亡妻縫織的窗簾前,問我,要搬到哪裡去。我沒說話,端著向日葵花盆下了樓。

  繞過這個街角,便是我的新住處,從關門到坐在辦公桌前,只需三分鐘。加班更加便利,甚至誰來加班,忘了帶辦公室鑰匙,也需要我下樓來送。因而,我得了“先進員工”的美名,也得到了令人羨慕的新崗位。

  在那個夏末,那三棵向日葵終於盛開了,它們長得又高又壯,像三棵樹苗一樣。金色的花瓣非常醒目,最後有沒有結籽,我竟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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