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情結散文

草木情結散文

  一直很喜歡《詩經》《楚辭》中那些念起來拗口的草木,不為別的,只因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情結。陌生,是因為它們所在的時空離我太遙遠,熟悉,是因為它們的身影從未離開我的視線。恰好前段時間師傅讓我去讀《詩經》,我聽話地每天捧一本《詩經》在那裡看啊看啊,可就是進不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那種蒼茫浪漫的意境。是我心不夠誠,打動不了那文字裡的萋萋草木?還是我真的骨子裡缺乏詩意,和它們沒共同語言?我曾為此苦惱了好多天,但是苦惱歸苦惱,時間一久,我也想明白了,草木一旦入了詩詞,那就不再是草木了,那是成了精、有了魂魄的靈物,它們的世界豈是我這種凡塵濁物能夠輕易進入的?既然我無法深入它們的世界,那我邀請它們來我的世界總可以吧。《詩經》裡的草木太多,不認識的自然沒辦法邀請,太熟悉的這次就不用來了,等下次吧。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卷耳

  這裡的卷耳,今名蒼耳、羊帶來,據說是古時候窮苦人家食用的菜蔬,或年歲歉收時的救荒食草。可百度百科上說這是一種全株有毒的植物,幼芽和果實毒性最大,那我就不明白了,古人是怎麼把它當菜食用的呢?不會中毒?現代人種植它多半是為了藥用,我不懂藥理,亦無需拿它當食物,可因為它那佈滿倒鉤刺的果實,它在我的童年記憶中一直佔據著一個特殊的位置。

  蒼耳在《楚辭》中叫苔木耳,因其繁殖能力極強,被視為雜草歸入惡草一類。小時候,隨便路過一條鄉間小道,都能在路旁偶遇一排排結著果實的蒼耳。那時候還不知道它有個“蒼耳”這麼好聽的名字,我們都叫它“粘毛子”,顧名思義就是它那有倒鉤刺的果實遇到有毛的東西就會附著在上面。惹上這樣的“無賴”,如果是一般的衣物倒容易處理,拔下來扔掉就算了,如果是毛髮可就難纏了,有時不得不用上剪刀等工具才能擺脫它的困擾。

  對女孩子來說,和蒼耳有關的記憶多是不愉快的,這都拜那些調皮的小男孩兒所賜。他們玩兒“打仗”遊戲的時候,會摘一大把一大把的蒼耳果實放在身上,小夥伴之間互相投擲著玩耍。蒼耳果實很小很輕,不會砸傷人,但它的刺落在皮膚上也會使人產生輕微的疼痛,這樣的效果正是他們需要的。有時女孩子誤入他們的陣地,頭上不小心挨那麼一下,蒼耳果實就粘在頭髮上了。淡定的女孩子知道讓別人替她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有的小女孩兒一慌神,小手往頭上一抹,頭髮迅速和倒鉤刺纏繞在一起,怎麼也弄不下來,只能急得哇哇大哭。有些調皮的男生見這麼容易就能把小姑娘逗哭,沒事兒就故意摘兩個蒼耳果實握在手裡,若無其事地晃到他們想要捉弄的女孩子身邊,順手將手往女孩子頭上一扣,再揉上幾下,然後跑到遠處去看笑話。

  我也曾被這麼捉弄過一回,但我當時沒哭,我是看到一大戳頭髮隨著剪刀卡擦一聲掉在地上才哭的。神奇的是,那個捉弄我的男生後來成了我整個小學階段最好的朋友。

  采采芣苡,薄言採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芣苢

  《周南》裡的芣苢是輕鬆快樂的韻腳,採呀採呀採起來,像我們幼兒園時唱的歌謠,“找呀找呀找朋友”,簡單的旋律,一如我們彼時簡單的心境,空靈清澈得如同雨後晴空,可以照出我們落在地上的身影。

  這種叫芣苢的植物,現在被我們稱為車前草,常成群生長在牛馬跡中,所以叫做“車前”或“牛遺”;在路上或路邊的開闊處也經常見,因此也叫“當道”。車前草的葉子呈橢圓形,緊貼著地面生長,看起來像一片片的招風耳,又大又笨,可就是這麼一種並不出眾的植物,它卻是個把數學天賦發揮到極致的天才,至少比我這個看見數字就頭疼的數學白痴厲害。為了獲得最好的採風和光照,它上下層中相鄰的兩片葉子之間約成137.5°角,這樣的黃金分割角在自然界雖不是獨一無二,可也體現了它善於利用一切可利用資源的生存智慧。

  傳說西漢的將士被匈奴圍困,人馬患病,孤立無援之際,是車前草的突然出現拯救了將士們的生命。傳說可信度有多少我不知道,但車前草這種悲天憫人的精神我是深信不疑的。在農村,似乎所有的植物都能入藥,農民們雖然說不出那些草木治病救人的原理,可是憑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他們確實從這些平凡的草木身上獲益匪淺。小時候我們家就一直備著曬乾的車前草,說是要用來泡水喝,不過我好像從來沒見他們泡過,只是每年一如既往地儲存這種植物。

  對於小孩子來說,我們更喜歡車前草的莖,它和牛筋草一起被我們稱為官司草,即把兩根車前草莖或者牛筋草對摺交叉互拉,比賽輸贏,誰的草先斷掉誰就輸。車前草的莖遠比牛筋草結實,為了公平起見,我們會允許使用牛筋草的人再加三到五根牛筋草,和在一起對抗車前草莖。比賽久了,積累了經驗,孩子們便想出了許多取巧的法子。比如把牛筋草的結釦處揉一揉,擠出一些水分,或者直接用牙齒輕咬,以此增強牛筋草的韌性。

  今年暑假和弟弟一起回家,七歲的弟弟走著走著忽然在路邊停了下來,不知道蹲在那裡做什麼。我走過去一看,他正在拔一株車前草。我說:“你拔來幹嘛呢?”弟弟回頭望著我,一臉天真地回答:“媽媽說這個可以吃的。”我再問他:“會打官司嗎?”弟弟茫然地搖了搖頭。想來定是媽媽平日裡給弟弟普及過車前草的相關知識,卻忘了交給他這些小遊戲。也是,現在的孩子想要什麼玩具沒有,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兒時的小把戲?

  於以採蘋,南澗之濱——蘋

  曾經一度以為這裡的蘋就是“身世浮沉雨打萍”裡的萍,都是浮萍的意思。浮萍在詩文中的形象是比較悲苦的,所以讀這首詩的時候我也想當然地加入了一些悲憫情懷。查過資料,輔以童年記憶,方才知曉,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

  由於這兩種植物都曾在水田裡見過,當時也沒有仔細區分,所以我一直把田字草當浮萍看待。現在仔細想來,浮萍在我們當地的俗名叫做“浮漂”,因為根短,只能漂浮在水面上,用它來比喻漂泊無奈的'心情最是生動貼切。小時候,經常見大人們用鐵絲網舀來餵鴨子,舀起來的浮萍不像浮在水面那樣一片碧綠,有些呈暗紅色或者褐色,像鋼鐵生了鏽,給人一種陳舊蒼老之感。

  這裡的蘋,今名田字草,相比於浮萍的滄桑陳舊,田字草就顯得生機勃勃多了。田字草的根莖固定在水中泥地上,葉初生時浮在水面,長大一點後就不再依賴於水的託舉,而是獨立挺拔於水面上方,頗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它的葉子是一種翠翠嫩嫩的綠色,清新淡雅,惹人憐愛,古代人常用來祭祀鬼神、招待王公,可見是種極其尊貴的植物了。

  田字草“葉正四方,中拆如十字”,所以又叫做四葉草。當然,它不是我們以為的從三葉草中找出來的四葉草,那種四葉草沒有種子,太過珍貴,,也只有在一千萬株傳統的三葉草中尋找才能找出一株。而田字草的繁殖能力超強,雖被現代農民視為有害雜草,然而在《楚辭》中仍屬於香草一類。尋找四葉草,也就是為了尋找幸福和希望,為了給自己的心尋求一份依託,既然真正的四葉草如此虛無縹緲,為什麼不能用田字草來替代四葉草寄託我們的美好祝願呢?若心懷仁善和祝福,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都能使我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白茅

  白茅的俗名叫絲茅草,在古代是潔白、柔順的象徵,祭祀時常用來墊託或包裹祭品,然而在我的印象裡,白茅卻是剛柔並濟、亦正亦邪的一種植物。

  在我的家鄉重慶鄉村,白茅的覆蓋面積非常廣,從山頂四下望去,大片大片的茅草隨風起伏,掀起層層碧波在山間盪漾。它的繁殖能力也極強,可以說,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它就無孔不入,即便是大火燒山,它也能迅速恢復原貌,並搶佔大片生育地。《離騷》中說:“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侵略性強且到處蔓生的白茅逐漸攻佔香草的生存空間,屈大夫把這視為為劣幣逐良幣的官場寫照。

  白茅的根白嫩汁多,味道甘甜,挖來洗淨即可生食,但是它的根狀莖發達,在土中到處蔓延,與其他植物相比具有很大的競爭優勢,且難以除淨,在很多地方已發展成為有害雜草。白茅的葉子修長堅韌,不易腐爛,是古代人常用來搭蓋茅屋的材料,想必“茅屋”這個詞和白茅淵源不淺吧。白茅的葉子邊沿還很鋒利,若是赤著雙腿去茅草叢中走一圈回來,原本白皙乾淨的小腿極有可能變得傷痕累累。白茅的花序呈圓錐狀,著生許多細小種子,種子上有絲狀白色絨毛,絨毛細膩柔軟,成熟時自花軸斷落,隨風飄逸飛揚,到處傳播繁衍後代,這就更加增強了它的擴張性。白茅的花絮可以止血,小時候,我見過很多農村人手腳被割傷後,只要不是太嚴重,都是直接勒一把白茅花絮抹在傷口上,很快便能見效,不過現在好像沒人這麼做了。這也是我說它亦正亦邪的原因,它的葉子能傷你,它的花絮卻能幫你治傷,讓你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其實,世間很多東西也如白茅一樣,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當你需要它時,壞的也能變成好的,當你不需要它時,好的也有可能是壞的。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薺

  我跟薺菜不是很熟,雖然從小到大打的照面不少,也跟它玩兒過一段時間,可由於它的存在感太弱,總是被我忽略,以至於到現在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在我們當地,它似乎沒有名字,我從來沒聽大人們提起過它,只是偶爾遇到了隨意瞥上一眼,也沒什麼好說的,所以他們大概以為它不需要名字或者稱呼這種東西吧。倒是我,曾叫過它一陣子“響響草”。

  薺菜的莖與葉佈滿了一層灰白色的絨毛,掐斷了,仍有千絲萬縷地聯絡,它會開出許多白色小花,星星點點的,可是這樣的小花開在萬紫千紅的春天裡實在是難以入眼,我之所以還有點印象,是因為它的種子。

  薺菜一邊開花一邊長種子,一根瘦瘦弱弱的莖上,從下到上環繞著一圈圈種子,最頂端簇擁著一團兒小白花。薺菜的種子形狀有點像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也有點像心形,用手捏捏會發現裡面空空的,總讓人覺得裡面似乎藏著什麼東西。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經驗,我折下一根長滿種子的薺菜莖,把一顆顆種子從莖上剔落成欲斷不斷的樣子,放在耳邊輕輕搖一搖,就會聽到踢踢踏踏的聲音,所以那時候我才叫它“響響草”。當我在電腦上敲出這些文字時,一種若有似無的踢踏聲正在我的腦海迴盪,我知道,它來自我那已經遠去的童年時光。

  《詩經》裡用薺菜的甘味來表達甘願吃苦的心情,“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誰說苦菜是苦的呢,我吃著就像薺菜一樣甘甜。說這話的人,應該不會想到千年後的今天,他所喜愛的薺菜會這般被人不屑一顧吧。不過也說不好,指不定哪天大家都吃膩了雞鴨魚肉,偏要回山裡吃吃野菜野草呢?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

  桑是《詩經》中出現篇數最多的植物,也是中國最早栽培的樹種之一,古時民宅附近常見,屬於經濟作物。桑樹之所以在古代有如此高的地位,和它的廣泛用途不無關係。桑葉可以養蠶,桑葚可以直接食用,桑樹皮可入藥,可造紙,桑木可以搭成彎弓。孟子說:“五畝之田,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孟子單提桑樹而不言其他,足見桑樹在古代社會的重要性。

  桑樹那麼多的用途,我切身感受過的卻並不多。我沒見過養蠶,沒見過桑皮造紙,沒見過真正的桑木弓箭,桑樹之餘我,不過是滿足了小孩子嘴饞的一種美食。

  紫色的桑葚水靈靈地掩藏在桑葉中間,不動聲色地誘惑著路過桑樹身邊地小孩兒,而我往往是最經不起誘惑的那個。常常是直接摘一片最大的桑葉折成袋子,專挑最大最有光澤的桑葚摘,直到裝滿一整袋才肯停止。記得後山上有一棵三米左右高的桑樹,結的果子是白色的,這在我眼裡是稀世珍寶級別的東西,無論大人看得多緊,總是會想法設法地爬到樹上去摘來吃。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我到現在也覺得白桑果比紫桑果清甜,可惜的是那棵結白桑果的大桑樹早已消失無蹤了,後來也沒再見過白桑果。桑葉也是可以吃的,小時候奶奶做點心時會採些桑葉來包在外面,點心蒸熟時,桑葉也熟了,有的桑葉粘在點心上撕不下來就只能和著點心一起吃掉。

  說到桑樹,我忽然想起一句俗語:門前不栽桑,屋後不種柳。回想起來,桑樹一般都長在山上或者路邊,在農村還真沒在哪家門前見過。“桑”諧音“喪”,不吉利,這個好理解,可是柳枝作為惜別贈物,在我心裡一直是種寄託著離人情思的美好植物,為什麼也不能種呢?難道是因為柳枝可以用來做招魂幡?(從小說裡看來的)如果是這樣,那在家門前種桃樹豈不是可以辟邪鎮宅?

  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菼

  以前讀這首詩,目光都集中在“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上,滿心滿眼都只有那個叫莊姜的美麗女子,總幻想著哪天能在路上邂逅這樣一位女孩兒,把詩文中的美好形象鮮活地還原於現實生活中。也是受了這首詩的影響,我很愛看女子的手和眼睛,很遺憾的是,至今極少在成人中遇到令我心儀的手指和眼眸。現在轉移視線,把詩中的植物還原於生活,這比還原美人容易多了,美人只能靠想象,而植物好些我都曾在田間地頭見過。

  菼,學名荻,家鄉通常稱為巴茅草,和白茅有點像,只是長得比白茅蔥蘢高大許多。荻花初開時是夢幻般的淡紫色,低垂柔順的姿態現出幾分含嬌帶羞的模樣,荻花紛飛是秋日裡一道動人的風景,潔白的花絮隨著秋風起舞,洋洋灑灑於天地間,如果那時有人對我說,會有仙女從飄飛的荻花中走來,我想我一定會信的,我會傻傻地藏在荻草叢中,等待仙女的降臨。從小就很喜歡那些隨風飛舞的東西,一片落葉,一朵蒲公英,一縷髮絲,甚至是被風吹起的塑膠袋,我也能呆呆地看上半天。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似乎什麼都沒想,只是那麼看著就已經很舒服了。

  會飛的荻花是自由瀟灑的,我看見它們從巴茅杆上脫落,蜻蜓點水般掠過我的頭頂,是在向我告別嗎?告別一道從花開到花謝一直關注著它們的目光,告別一縷從起飛到消逝一直追隨著它們的視線,帶著莊姜的夢,飛過高山,飛過田野,飛向那個它們自己也不知道的遠方。

  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與之相遇,如果那裡沒有陽光沒有風,我會帶它們回到故鄉的原野,陪它們再發一次芽,再開一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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