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的詩《舊地》詩詞鑑賞

北島的詩《舊地》詩詞鑑賞

  《舊地》

  死亡總是從反面

  觀察一幅畫

  此刻我從視窗

  看見我年輕時的落日

  舊地重遊

  我急於說出真相

  可在天黑前

  又能說出什麼

  飲過詞語之杯

  更讓人乾渴

  與河水一起援引大地

  我在空山傾聽

  吹笛人內心的嗚咽

  稅收的天使們

  從畫的反面歸來

  從那些鍍金的頭顱

  一直清點到落日

  賞析:

  死亡總是從反面

  觀察一幅畫

  這是北島《舊地》一詩的起首兩句。我承認我初讀這兩句詩時難以抗拒這樣的誘惑:把畫從反面翻過來,到正面去觀看它。這麼一來,我就從詩句的字面陳述性*含義進入了其引伸性*含義,使觀看成了介於生死之間、正反之間、有無之間的宿命行為。並且,我給這一觀看行為引入了對比性*的距離:當詩人近距離的觀看一幅畫作之時,他肯定感到了死亡和虛無從遠處投來的目光。換句話說,詩人感到自己察看一幅畫的目光處於某中逆向察看的、反面察看的他者目光之中。這有可能只是兩種時間品質的對照,或是索緒爾(de Saussure)所說的“差別的表演”,但也有可能轉化為一個感傷的、擦去痕跡的消逝過程:因為很明顯,死亡所看到的是畫的反面,亦即一個空白。作者在接下來的段落中刻意讓自傳性*因素滲透進來:

  此刻我從視窗

  看見我年輕時的落日

  在這裡,讀者顯然不能確定詩中的“我”是在何時何地從視窗觀看落日。因為這裡出現了兩個空間及兩種時間,使詩中的“我” 可以兩次觀看同一個落日。第一次觀看是在現實世界中,看到的是此時此地的落日;第二次觀看是在畫作上面,看到的是“年輕時的落日”。兩次觀看的弔詭重疊把我們的視力引向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 Dali)式的“偏執批判”視境:人們看某物,卻看到另一種真相。問題不在詩中的“我”究竟是置身於現實還是隱匿於一幅畫作裡觀看落日,也不在“我”看著此刻落日時是否真的能看到另一個落日(年輕時的落日),問題在於作者所暗示的真相是可以互換的。

  舊地重遊

  我急於說出真相

  這是那種帶有急迫性*的真相。意味深長的是這一急迫性*立即被“可在天黑前/又能說出什麼”這樣的內心質疑消解了。真相在從觀看狀態轉到言說狀態的互換過程中,涉及到更微妙的互換的可能性*:在一幅畫中看落日與在現實生活中看落日,這兩個不同場景可以互換;從視窗看到的此刻的落日(視覺時間)與年輕時的落日(記憶時間)也可以互換。在互換的過程中,被消除的不僅是言說真相的急迫性*,那種柏拉圖式的單一視境也同時被消除了。其結果是,作者所看到的既是但又不是年輕時的落日,因為他既在但也不在年輕時到達過的舊地。

  以上北島《舊地》一詩的閱讀大致上是依據字面意思進行的,印象、分析兼而有之。按照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原則,我的讀法在一開始就是被禁止的。德里達在《人文科學語言中的結構、符號及遊戲》一文中明確指出:“論述必須避免那種暴行:給一個描寫無中心的語言賦予中心。”而我在上述讀法中一開始就試圖把詩作中提到的畫從反面翻過來,試圖賦予它一個正面,這顯然就是德里達所說的暴行。並且,由於我不能確定畫翻過來之後是否一定就有畫面,我的閱讀暴行似乎還含有“用左手去試右手的運氣”這樣一種賭徒的味道。這裡很可能已經涉及到了解構理論的一個重要課題:中心和起源的欠缺,所指的欠缺。“畫的反面”在詩中出現了兩次,但其“正面”始終沒有出現。也許根本句不存在一個正面,只存在欠缺正面的反面。

  對於觀看來說,“落日”是作為替換的、額外的、補充的、浮動的東西出現的,按照德里達的說法,這是用以“執行一個替代的功能,來補充所指的欠缺。”有趣的是,“落日”與“畫的反面”一樣在詩中出現了兩次,而且兩次都恰在其後,兩者僅有一兩行詩之隔。

  稅收的天使們

  從畫的反面歸來

  從那些鍍金的頭顱

  一直清點到落日

  這是《舊地》這首詩的最後一小節。我感興趣的是,落日作為浮動的、後設的能指,其補充作用是僅限於畫的反面這一特定的所指欠缺呢,還是有可能波及到更多也更為隱秘的欠缺?詩中出現的視窗、舊地、詞語之杯及空山等字眼,或多或少都可以看作是對欠缺的指涉,它們均與落日這一核心意象有關。更使我感興趣的是,落日在語義設計方面所執行的替代功能是否也指向落日自身?我的意思是,很可能在落日所起的補充作用後面潛伏著某種深不可測的語義欠缺。

  欠缺在《舊地》一詩中是觀看、言說、傾聽這三種行為方式的匯合點。欠缺的呈現與回顧有關,但它卻體現出一種引人注目的抵制力量,不是把讀者引向氾濫無度的虛無主義幻滅視境,而是審慎地引向微觀形式、對限量表達,以及對中介物的特殊關注。

  飲過詞語之杯

  更讓人乾渴

  與河水一起援引大地

  很明顯,欠缺的並不是水,欠缺的只是盛在“詞語之杯”裡的水:一種少數化的、限量的、被賦予了固定形狀和象徵性*品質的形式之水。詞語之杯這一堅硬的意象不僅暗示了乾渴、空缺、下陷,也暗示了詞自身的器皿質地。我們固然可以堅信器皿為精神所縈繞,但我們否認不了器皿主要是一個物,一個沉默的、可以粉碎的物。正如沃爾夫拉姆.封 埃申巴赫在小說《帕西法爾》中為聖盃所下的定義:聖盃這個“物”,也可以稱它為一個“非物”。以為當代日耳曼語言教授在質疑聖盃的本質時有一個古怪的說法:它是天翻過來而形成的一個杯子,翻過去又變成了天。杯子這一意象出現在《舊地》一詩中,儘管並不帶來關於聖盃訊息的任何暗示,但它作為一個物與乾渴的深度聯絡,顯然加深了作者對詞的質疑。詞語之杯是個別、整體、盲目、洞見、事態以及種種訊息混合而成的中介物。如果說對聖盃訊息的質疑不是把人們帶到聖盃之前,而是直接導致對偽經書的重新發現,那麼,作者對詞的質疑是否如保羅.德.曼(Paul de Man)所期望的,把我們引向對人類事物的虛無的重新發現?

  這是一首關於觀看的詩。說與傾聽,不過是觀看過程的`延伸和變形。

  我在空山傾聽

  吹笛人內心的嗚咽

  傾聽在這裡變成了只在冥冥之中發生的心靈的事情。被傾聽的為什麼是吹笛人?是否因為從笛子發出的聲音起源於洞穴?這一起源難以辨認。心靈的聲音超出了耳朵,傾聽又回到了觀看。

  如果觀看直接針對一幅畫,那麼觀看只能是藉助死亡目光的反觀看。但作者實際上看到的是落日。視窗的介入使 作者觀看落日這一場景看上去像是在模擬一幅畫,視窗作為中介物,其形狀和功能與畫框相似,兩者都將作者所看到的景物限定在一個預設了尺寸的框架之內。顯然,視窗限定了落日的空間位置:從視窗望出去,此時此刻看到的落日與年輕時看到的大體上重合。但落日在時間上發生了移位。使人傷感的事情是,詩人在年輕時就過早地看到了許多年後才應該看到的落日;但尤其使人傷感的是過去落日的現在觀看。

  我在前面已經提到,“落日”和“畫的反面”都出現了兩次。從兩次出現的同一個意象去看待詩歌寫作的程序,會有助於我們理解德.曼所強調的修辭轉義現象。但是,且讓我換一種讀法,用羅蒂(Richard Rorty)在《評艾柯》一文中提出的激發式(inspired)閱讀法去理解相同意象在不同上下文關係中呈現出來的差異性*:在先前說過的故事加上一個新轉折的場合。

  稅收的天使們

  從畫的反面歸來

  從那些鍍金的頭顱

  一直清點到落日

  北島在這首詩中避而不提畫的正面,卻兩次提到畫的反面,這裡面含有怎樣的“作者用意”呢?也許,是想創造一個米歇爾 福科(Michel Foucault)所說的“可供書寫主體永遠消失的空間”?是的,有一幅畫,但我們始終看不到它。起先我們感到死亡遙遠的目光(是否如福科的斷言,作者“必須在書寫的遊戲中扮演一個死者的角色*”)。觀看朝向畫的反面。接著,羅蒂所說的轉折發生了:同是畫的反面,卻指涉完全不同的外在世界。當“畫的反面”和“落日”第二次出現時,已經沒有了觀看(“清點”是對觀看行為的替代),也沒有了距離(“歸來”一詞取消了原有的觀看距離)。“畫的反面”第一次出現時,表明一幅畫介於生死之間,暗暗指向死與創造的共有空間。第二次出現時則加上了一個新轉折的場合,表明這幅畫介於藝術品與商品之間,變得與觀看過程毫無關係:無論是藉助死者目力的神秘觀看,還是年輕時代天真無邪的觀看,或是一個人日漸衰老的傷感觀看。這甚至變得連“反觀看”都不是,僅僅是清點。

  清點是什麼呢?稅收所得?為什麼要“從那些鍍金的頭顱一直清點到落日”?頭顱倒是不少,人頭稅恐怕永遠難以清點,但落日只此一個,用不著誰去清點。也許天使們想要清點落日的墜落與頭顱墜落之間的修正比?我注意到第一次出現的落日與這裡的被清點的落日是有差異的:前者是 “不落的”(視窗像畫框一樣把它固定在那裡)落日,自傳性*的和陳述性*的落日;後者則是非陳述性*、非個人化的落日,指向一個下墜的方向。天使這一指稱與飛翔和善有關。但既然一幅畫有反面,是否飛翔、善也有一個反面?我想知道,天使們一旦被限定在稅收一詞的修飾關係之內,是否意味著金錢的反面飛翔?

  “鍍金”一詞的作用也值得琢磨。我們應該從技術的角度去理解它呢,還是把它當作一種視覺方面的借喻現象來對待?鍍金是一個工藝流程,作為一個詞,它是《舊地》一詩出現的惟一行業專用術語。不過,在中國大陸生活過的人都能領會到“鍍金”一詞的社會學含義,這意味著它是被改寫過的、能指與所指相互遊離的特殊詞彙。無論是從專業技術的還是社會學的角度,鍍金一詞都對它所修飾的頭顱造成了明顯的干擾不是頭顱面具化。我猜這是一些印在鈔票表面的頭顱,多半是些偉大的政治人物,但人們卻是用稅收的,商品交易的目光去看待他們,清點他們。不過,我的猜測可能是一種誤讀。

  《舊地》是一首既簡單又複雜的詩,清晰明快的陳述線索中暗藏了某些異質的、不可縮減的潛能,為讀者提供了閱讀的多種可能性*:按字面義閱讀,修辭性*閱讀,完全不涉及釋義的純形式閱讀,解構閱讀,激發式閱讀,傳記式閱讀,或不求甚解的閱讀。怎麼都行。不過,閱讀的過程並非以一個具體文字為舞臺的自由表演過程。閱讀與寫作一樣,存在著某種限制。問題在於如何理解這一限制。不存在先於閱讀的對閱讀的限制:無論它是文字自身的特定用意,文字所固有的內在連貫性*,還是各種當代理論所提供的閱讀理論、閱讀模式以及閱讀禁忌、閱讀儀軌。也不必從語言世界與非語言世界(亦即詞與物)的制約關係去理解閱讀的限制,因為並不存在一個“超驗所指”可以證實詞與物地限約,我們看到的只是詞與詞之間的迷宮般的、百科全書式的指涉關係。對閱讀的限制也並非米勒(J.Hillis Miller)所提出的“不可閱讀律”,即每一次閱讀都發現“不能閱讀的情況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於文字本身中“。義大利符號學家艾科(Umberto Eco)在寫作長篇小說《博科擺》期間曾寫過一篇 《讀者用意》,用學院派特有的”交錯格“(chiasmus)討論讀者用意、作者用意與作品用意的差異性*及相互關涉,這是否能夠為我們指出限制之所在呢?艾科所說的作品用意,是指讀者用意與作者用意的相遇和交涉。當然,這裡的讀者是艾科意義上的”標準讀者“(a Model Reader),即”一個有資格嘗試無數次臆測的標準讀者“。

  我不知道對於當代漢語詩來說,是否存在這樣的標準讀者。我只知道讀者與作者在一首詩中既有可能迎頭碰上,也可能擦肩而過,甚至背道而馳。我還記得葉芝(W.B.Yeats)的一句詩:

  獵鷹聽不到放鷹者的呼喚

  詩在被閱讀時像鷹一樣飛走了。留在閱讀行為中的只有孤獨的閱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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