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孤獨籤一個體面的協議散文精選

與孤獨籤一個體面的協議散文精選

  18歲那年,我和父親去農村參加一場葬禮,去世的是我奶奶的“結拜姐妹”。那一天,我們剛從農村回紹興,還沒到家,又掉轉車子,趕去農村。

  這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農村的喪事。如果不是急著要去,我想,父親也是會把我送到家,才一個人獨自前往的。

  還沒走近的時候,沉悶的哀樂,穿越過樹叢,一直鑽到車子裡,許多人的哭聲夾雜在一起,激盪著我的淚腺。對於奶奶的這個結拜姐妹,我並沒有太深的印象。可是,我的內心,總是會對死亡充滿著恐懼和敬畏,也對死亡的人充滿著遺憾和惋惜。

  車子越來越近,喪事的依仗像是怎麼都躲不掉的空氣,撲面而來,鑽心鑽肺。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哭聲、小孩的哭聲,伴隨著直上雲霄的哭天喊地。坐在車子裡的父親,突然,冷冷地說了一句:死亡果然比活著熱鬧多了。

  車子停在村外,往後的路,一邊走,一邊聽許多鄰居在說,這些年的除夕,她家的燈是暗得最早的.。時常可以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看到一個老人,一個人圍著圍巾坐在冰天雪地的道地裡,桌子上有兩三盤冷菜,還有雷打不動的一盆凍肉和一盆凍魚,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走過流浪狗和流浪貓的時候,就把魚骨頭和肉骨頭往地上扔。吃完飯,一個人顫巍巍地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好,端坐在門口,看到有人的時候,就笑嘻嘻地慈祥地笑,一直到天黑,就一個人進屋。

  父親說:老太的兒子、女兒都在農村,兒子半年來一次,女兒也要兩三個月來一次。常常是坐一會,丟下幾百元就走了。幸虧老太是個樂觀的人。這些年,一個人過得也井井有條,每年去集鎮給自己買一套新衣服。自己換洗,手腳利索,她把自己的頭髮盤起來,用許多髮卡把碎髮夾在中心,看起來總是乾乾淨淨的樣子。最後的一段日子,檢查出身體有點異樣,兒子子女陪著過了兩三個晚上,沒想到,那麼快就走了。

  我恍惚間,眼前就出現了這個場面,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父親驚奇地望著我,他大概也沒有料到,與這個外婆本沒有如此多的交情,我的悲傷的情緒絲毫不遜於她的孫女。

  從家裡,到殯儀館最後的遺體告別體面而端正,所有的儀式,一樣不缺。可一直到送她出喪的那一天,我都沒有吃下一口飯。

  回家的車上,父親握了握我的手:別哭了,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活得很孤獨,只是所有的表現不同而已。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又是句大實話。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熱鬧,什麼又是孤獨。

  人這一生,最熱鬧的,永遠是兩個時候。一個是生,所有人都期待你的到來,在你還未出世的時候,為你準備好一切,而你的到來,就是輾轉於許多手的小心翼翼,彷彿在告訴世界:這是多麼重要的到來。另一個是死,死亡的到來,那些曾經在你身邊的人,忽然就意識到,從你進入那個墳墓開始,往後你每一天,或許都不得不在照片裡與你對視,而你也不再是從前那個能笑的你,於是四面八方地趕來。除此之外,你的人生,或許有許多人的鍋碗瓢盆,卻是你一個人的浪跡天涯。

  我並不是想說,人的健忘與無情,彷彿比時間的流逝快許多,(yispace.net)我只私心認為,熱鬧只是世界的熱鬧,孤獨卻是你自己的孤獨,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前些日子,在S城定居的小雅說,想邀請我去看她的小型音樂會。一個並不知名的地方,她和我一樣,都是屬於活在自己小圈子裡的人。但她有一群忠實的聽友,足夠為她的音樂買單。

  因為她的演出時間,我正好已經有約,於是抱歉地說,下次,一個人去S城約她。

  兩年前,她在S城的第五年,我去聽過她的音樂會。她站在簡陋的臺上,兩個音響,一個調音師,可像我初初遇見她的時候,拉琴的時候,永遠陶醉,永遠閉著眼睛,亮著眉心,頭輕輕地晃動著節拍。50平米的音樂室裡,擠滿了人,所有人都坐在地上。沒有人鼓掌,許多人都關閉了雙眼。她後來告訴我,她把自己和所有人叫做孤獨的戰士,而這其中的許多人,就是來這座城市闖蕩的年輕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擠很久的公交,一個人看城市的風景。

  那天,音樂會結束之後,許多人緩緩地離開,像是離開了巨大的浴場,穿戴整齊的,又迎接世界。也有人留下來,站在她身邊,希望與她多說一會話。我看到有不下十人找她要了簽名,又有四五個人,給了她小禮物,小雅恭恭敬敬又彬彬有禮簽名,然後回禮。

  回宿舍後,我問她:有那麼多聽友,日子好像也能夠安然而帶著成就感,至少不會冷清。

  她搖搖頭,熱鬧是那時那刻的,往後的日子,就是一個人好好練琴。

  我想起,剛才她一個人拎起音箱,又刻意輕而易舉地搬動幾十斤的音控裝置,想來這些年,生活已經讓她練就了一身功力與肌肉,對抗隨時到來的重量。

  擠了一夜的小床,又陪她聽了一夜樓上的水管漏了的水滴聲,樓上男男女女的歡笑顯得輕薄而透明,這在一年後,我再與她聯絡,她已經搬到了市中心的房子,成了巨大的談資和回望。

  那個夜晚,她在床上,和我說:成長之後,你會發現,許多人,是你想靠也靠不住的,比如那些信誓旦旦的普通朋友,比如所謂的合作伙伴,你們必須互相哺育著利益,才能維持一種看似明豔實則經不起風吹的關係。許多人,是可以被你依靠你卻不忍心再依靠的,比如你的父母。於是,你是一個人。就算你幸運地有了另一半,又有了孩子,現實是,沒有人可以替你的生活規劃,而他們規劃的生活,也與你的初衷會相差很遠。

  然後,我記得,當時我的腦海中,蹦出的,是18歲的那個葬禮。我說,那如果是子女不孝,使你孤獨終老呢?

  小雅說:這樣的子女不配被生養,但其實,許多人的人生不是孤獨的。

  是不是孤獨的形式不同。我把父親的話又說了出來。

  小雅點點頭。

  如今,我是可以對“孤獨”做更大程度的釋義:人的一生,從熱鬧到孤獨,又到孤獨到熱鬧,是一個巨大迴圈。我們在孤獨裡,要有自己的樂趣,就算天不遂人願,所有的殘酷撲面而來,也要給自己一個儀式,孤獨而體面地活著。

  馬爾克斯有一句話是:一個幸福晚年的秘決不是別的,而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面的協定。其實,人這一生的幸福,就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面的協定。與孤獨握手言和,與幸福牽手相好。

  許多讀者會問我同一個問題:我該怎麼排解我的孤獨,我不想一個人。

  我以為的答案是,這一路的風雨善變,你要像一個勇士好好過,許多人的熱鬧裡,你也要習慣一個人的孤獨,把自己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風雨無阻地在時間中穿越人潮,安靜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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