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抑或溜之大吉散文

海棠花、抑或溜之大吉散文

  粉白的海棠花開滿樹也就是幾天的事。風一吹,花瓣紛紛謝了,風再一吹就堆到了冬青樹下,也堆到了人行道的一邊。停在樹下的車,站在樹下的人,都有落上花瓣的可能。那個呆呆坐在板凳上的人,如果有花瓣落在他身上,一時半會兒怕也落不到地上去。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遠處的行人、車輛消失,如泥塑石雕。所以,無法知道他對那些漸漸消失的東西有沒有感受?那麼,海棠花被風一吹,謝了,落到地上跟落到他的背上,看來都是可以被忽略的。是這樣的嗎?當海棠花兒開時,還有別的什麼花兒開時,你會沒有感覺?我不能,我不能無動於衷,更不可能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時,我覺得有一種比開花還要純粹的東西存在——不但如此,那種純粹的東西還超越了“美好”這個詞。這就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也無法想象。於是,我就想讓它變成一種形式,是否達到地老天荒,我不管,它能存到哪兒就存到哪兒。於是,我寫,併力圖保持思想的原汁原味,保持最初的想法和本色;但是,語言這東西總有侷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詞時,寫來寫去就丟了,再想找也找不到了。對於此情此境,我百思不得其解,又無可奈何。

  ……於是,我只好先拋開海棠花,說些與它無關的事情。

  是秋天的時候的一件小事情。那天早晨,雨剛剛停了,梧桐細小的花已落成了一地碎花布。這碎花布上的花是可蠕動、並可翻轉的。此時,是什麼觸動了小孩兒呢?他突然掙脫了媽媽,跑到那些花前,鄭重蹲下,用小小的食指和拇指捏起星星點點的一粒:“媽媽——媽媽——”他好奇地舉起那些小花,想得到媽媽的認可。此時,如果他心懷悲憫,我則感覺與他小小的年齡不太相符,那麼這其中也一定有比喜歡花兒這件事還要美好的東西吧。“媽媽,媽媽——”看到他舉起星星點點的一粒——這孩子,怎麼……我剛在心裡發出慨嘆,就聽媽媽說:“髒!快扔了。”說著上前,急忙拍打掉孩子手裡的花,拉起他就走,任孩子怎麼扭頭她都不管。我難受了一下,心想,完子,這孩子怎會攤上這麼個媽?但是,我又不希望孩子對那些弱小的生命產生同情,而是願意突然出現一道屏風,阻擋住他的視線。可是,即便這樣,他在大人的強行拉扯下走了,就會忘掉那些東西嗎?

  對此,我不敢多想。我也不能為那一幕留下什麼。我想分割,分割開一切畫面,留住事件本身向我洩露的細微的隱秘本質。那就讓小孩兒永遠在滴著雨的梧桐樹下成為靜止的畫面;然後,讓梧桐在清秋的晨光中落下紛揚的花,再無聲地落在孩子的頭上和肩膀上,落在那長著一雙天使翅膀的心靈上。我也願意忽視掉一切,並抽去潮溼的`土地,落葉的梧桐。我想在畫的空白處寫下:孩子!不稀奇一朵花你才幸福。是的,能蹲下來凝視一朵花的孩子,他可能無所謂懼嗎?

  接下來的日子,就到了春天。過了二月三月,直到四月,我又看到海棠開花了。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沒有任何仰望和準備,它們怎麼就會忽然陷入到一種情境裡去了呢?每年,我都要在海棠樹下走來走去很久,從它們有了紅色的花蕾到花兒綻放,那是一種漫長的翹望和等待的過程。而今年它們竟開得如此迅捷,彷彿在搞突然襲擊。於是,看著海棠花瓣紛飛如絮,就又想寫下些什麼,以此表達此時此刻的一種心情。可是,寫著寫著就沒意思了,而一有那麼點意思我又開始拿筆寫。寫來寫去,許多的意思又在瞬間變薄,變淡,變得索然無味,無蹤無影。彷彿,這支筆尖通著一條隱秘的暗道,可以藏匿,可以消遁。多麼美好的思想一透過它就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於是,從有意思到沒意思這個過程,就值得玩味了,也值得我拿筆確認。我寫就是確認一種狀態的存在嗎?我不寫,那些東西就永遠在原始的胚胎裡不發芽,也不豐盈茂盛嗎?

  那麼,我只好再次王顧左右而言他吧。

  我不是哲學家,我不用去關注更深奧的東西。但是,有一天我忽然讀到了這二十一個故事,其中,有二十個故事都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怎樣才能成功——怎樣才能做到人上人——強人——富翁——高官——財富——權利——最大利得(它們並不是遞進,而是並列關係)。但唯有一個故事,讓我看到人性中的慈悲和為了他人的生命而具備的真實。這是一個測試題。主持人問:如果你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所有引擎都熄滅了,作為飛行員你該怎麼辦?小孩說,我會讓乘客綁好安全帶,然後我開啟降落傘跳出去(為什麼?)。此時,主持人沒有主觀武斷地結束節目,而是任由情節發展。因為,他不能確定孩子的想法是否到此為止。這時。他看到那個跳傘的孩子熱淚盈眶了,就問:後來呢?我去取燃料,然後再回來。小孩說。

  任何一種成功與財富的取得,必需要有一顆悲憫和懂得疼痛的心靈作為抵押,才有其生命的質感,才會如海棠花般絢爛。可是,我們,我們的培養算式:成功經驗的說教與人性悲憫的說教比例卻是:二十比一。當然,這種說教方式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心靈一定很強大,也無可匹敵。他們無論是在商場還是官場,或者是在人群中,都會以各種方式不擇手段地打敗對手。我們所崇仰的,我們所欣喜萬分的東西,難道離人之初的本質就一定要那麼遙遠嗎?

  我想,我也應該變得世故,我也應該不折不扣地放下海棠花,丁香花、月季花……我也應該放下百合,放下那片沒有鳥鳴的森林,和與我對視的無數個大地上的村莊,以及消失在我們面前的廣袤的土地。雖然,它們存在過,並即將消失。如許多美好的事物晃然消失在我們眼前一樣。我也可以放下那個捏起一粒小花的孩子,不留下一點文字形式,並讓它們慢慢地在我的思想和記憶中溜走。但是,它們卻總在某個時刻默默地潛回到我的腦海裡,固執而清晰。可是,它們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我想,我喜歡的和不能忘卻的,是他們人性中的稀有無素,喜歡的是他們血液裡的那份悲憫和哀愁。

  我讀到一個故事,一個外國的故事。

  智障兒西恩看到小夥伴們在玩棒球,他便躍躍欲試。他的父親為了滿足兒子的要求,決定碰碰運氣(西恩從沒摸過棒球,或從沒參加過有輸贏的集體活動),所以他的父親不敢肯定有沒有一隊能接受一個智障兒參加這場有輸贏的比賽,因為一場輸贏對每一個隊來說都無比重要。西恩的父親沒想到,在一場就要分出勝負的比賽中,首先是比數落後的那一隊接納了他,想讓他在第9局時上場。然而,西恩的父親更想不到,在第8局,接受西恩的這一隊卻將比分追了上來,這樣他們在第9局時就有可能逆轉。如果,他們想贏這場比賽還有可能派智障兒西恩上場嗎?結果,有多種可能。西恩的父親也怕節外生枝,怕那個隊不給自己的兒子上場的機會。然而,他是多慮的。因為,接受西恩的那一隊並沒有看重這場比賽的結果,在第九局他們繼續派西恩參加比賽。而此時,西恩這一隊在第九局竟然奇蹟般地又打出了二出局滿壘。接下來該是第三棒擊球手西恩上場了。關鍵的時候,智障兒西恩走向了擊球手的位置。這時,對方的投手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對手是放下贏球的機會而給了西恩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於是,這個投手第一投先投了一個很軟的球,想讓西恩至少能碰上球。西恩笨拙的揮棒落空了。投球手向前走了幾步,又投出一個軟軟的球。球飛過來,西恩揮棒打出一個慢速的滾地球,直直地滾向投手。這時,在場的所有的人都以為這場球賽該結束了。投手只要撿起棒球投向本隊一壘隊員,西恩隊輸球是鐵定的。可投手撿起球后卻把球高高地傳過一壘手上方,讓他的隊友都接不到。這時,觀眾們的情緒被調動了起來,所有的人都在喊:“西恩,跑到一壘!西恩……”從沒有跑過這麼遠的西恩,努力跑上了一壘,驚喜地張大眼睛。這時,每個人又在喊:“西恩,跑向二壘!西恩……”西恩又蹣跚地跑向二壘。這時,對手右外野手拿到了球,如果這時他把球傳向二壘就可藉此當一回英雄。但是,他也放棄了當英雄的機會,而故意高高地把球傳過二壘手的頭頂……最後的結果是西恩跑上了三壘,那是因為對方的游擊手將他帶往三壘的方向,並一直大聲鼓勵他:“跑到三壘,西恩,跑到三壘。”當然,最後西恩又在雙方選手和所有觀眾們的鼓勵和喝彩聲中跑完了全壘。西恩,參加了一次讓他終生難忘的比賽,完成了生前的最得意的願望。不久之後,他沒有一點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讀過這個故事的不應該只是我,被感動的也不一定就只是我。不然,這個故事就不會像傳接力棒一樣傳給我。這是一種感動的接力,從多少人手中傳遞著,一棒一棒才到了我的手裡,我又這樣緊緊地握著它,直到握出溫度,然後我以這種方式繼續傳給別人。我承認,我被一個外國的故事感動了。我想更正一個,就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西恩,西恩在此只是一個配角,一個背景,一個人性光環鎖定的寵兒。它的主角應是整個集體以及整個社會,它使這個社會充滿真愛和人性的光輝。我想鼓掌,揮舞旗幟;我想,獻給他們一樹樹開放的海棠花——絹質的海棠花,被風一吹就落下來,落得滿園子都是,紅的,粉的,繽紛絢爛,極為美麗;於是,我將腳步停在這兒。我想完整地為我所遇說些什麼,卻發現,每一個故事都不完整,卻又都很好地結束了。我還能說些什麼,還想表達什麼呢?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想表達的,其實都那麼淺顯,那麼容易被忽視,被浪擲,被喧鬧的潮聲所淹沒。就像走在開滿海棠花的樹下其實應該像那個無動於衷的人,我也是可以一無所見的。

  海棠花是美的。但是幾天時間,滿樹開花燦爛無比,這是一種自虐的表現,像抽羊角瘋。《街道的那邊》裡的大龍,整條生命正常的時候是晦暗的,只有犯病的時候倒在地上,如陀螺一樣旋轉身體,口吐白沫,這時候才是他生命綻放最絢麗的時候。等家人按住他發瘋的身體,他才漸漸平靜下來。不抽的時候,他懨懨無神,可見,抽瘋才能讓他的生命達到極致美麗。一個普通的人,抽瘋,或是一種美麗的表達。海棠花抽了幾天瘋,就不抽了,平靜下來和往日一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可是,一個社會也是可以抽抽羊角瘋的,它需要疼痛,疼痛之後的清醒。

  疼痛能綻放出最美的思想,如一些作家,詩人,哲學家和思想家一樣……算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不是什麼人都能感受到疼,心靈的皮糙肉厚和肉體的皮糙肉厚都一樣讓人不可忍受,但絕對使人幸福。疼痛的身體,催促了疼痛的思想之花開放,並使之達到完美的頂峰,綻放幾日也勝過苟活百年。

  海棠花,和去年不一樣,和前年不一樣,和更早的年份也不一樣。一樹花,開個七天八天,風一吹,花瓣就落了,散了,幾天之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像是從沒有發生過開花這件事一樣,只留下一年的寂寞。這一切不真實嗎?我寫,是否要證明它的真實與否?就像我寫著一切思想在瞬間溜之大吉。其實,思想來過,只是它跑得太快,我沒有抓住罷了。就如海棠花在漫長的一年,只有七八天開花,剩下的就是一回又一回自問:“我是否開過花?”“我開過花嗎”“開過還是沒開過?”

  我抓住了一些場景。

  我專注地看腳下的花瓣,薄薄的花瓣,一層鋪在早上的人行道上,一層鋪在晚上的人行道上。我不是那輛停在海棠樹下的計程車,也不是樹下那個坐著一動不動的人;我沒辦法等著花瓣落下來一片一片覆蓋了我的肩膀。這麼窄的一片肩膀,雖說只幾片花瓣就足夠了,但是,不是隨便什麼就可以將它覆蓋的?我也不是在一片風景之下觀看遠處風景的人,所以,我幾次起筆,又幾次擱筆。

  我對美好的事物一直心懷敬意,並總是倍加珍惜。我不能隨意仰視,也不能勉強俯視。而在深夜,我則只以靈視的角度遠遠地虛睨,隔著一層又一層的黑夜,那開滿花的樹和滿滿的一樹花,都在濃濃的夜色中,若有若無。它們比去年早開了二十幾日,也就早謝了二十幾日,誰讓它芳菲四月?

  寫著——我的思想總是逃離,抑或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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