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出塞(其二)》賞析

王昌齡《出塞(其二)》賞析

  王昌齡《出塞(其二)》全詩主要寫的是什麼內容呢?要如何進行賞析呢?

  唐詩七絕何者為第一,即所謂“壓卷”,古典詩話延續明清兩代,爭論長達數百年。詩話家們在品評唐詩的藝術最高成就時,向來是李白杜甫並稱,舉世公認;但是在絕句方面,尤其是七言絕句,成就最高者為李白,其次為王昌齡。高棅在《唐詩品彙》中說:“盛唐絕句,太白高於諸人,王少伯次之。”[1]胡應麟在《詩藪》中也說:“七言絕以太白、江寧為主。”[2]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則具體說到篇目:“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絕句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3]王昌齡《出塞(其一)》,千年來可以列入唐詩壓卷之作,似乎有共識的性質。

  我們來看原文: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和這首詩常常並列的,有王之渙《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李白《下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王翰《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詩話並沒有具體分析各首藝術上的優越性何在。採用直接歸納法,最方便的是從形式的外部結構開始,並以杜甫的絕句加以對比,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不難看出二者句子結構有重大區別,杜甫的四句都是肯定的陳述句,都是視覺寫景。楊慎批評四句往往似“斷繒裂錦”“不相連續”[4]。而被列入壓卷之作的則相反,四句之中到了第三句和第四句在語氣上發生了變化,大都是從陳述變成了否定、感嘆或者疑問,“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不但句法和語氣變了,而且從寫客體之景轉化為感興,也就是抒主觀之情。被認為壓卷之作的,比之杜甫的,顯然有句法、語氣、情緒的變化,甚至是跳躍,心靈顯得活躍、豐富。絕句在第三句要有變化,是一種規律,元朝楊載的《詩家法數》中指出:

  絕句之法要婉曲迴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正與反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吸,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5]

  楊載強調的第三句相對於前面兩句,是一種“轉變”的關係。這種轉變,不是斷裂,而是在“婉轉變化”中的承接,其中有虛與實,虛就是不直接連續。如《出塞》前面兩句“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是實接,在邏輯上沒有空白。到了第三句“但使龍城飛將在”,就不是實接,而是虛接,不接著寫邊塞,而發起議論來,但仍有潛在的連續性:明月引發思鄉,回不了家,有了李廣就不一樣了。景不接,但情緒接上了,這就是虛接。

  王昌齡的絕句,後代評論甚高,明代詩人李攀龍曾經推崇這首《出塞》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贊成此說的評點著作不在少數,如《唐詩絕句類選》:“‘秦時明月’一首為唐詩第一。”《藝苑卮言》也贊成這個意見。但是也有人“不服”,如《唐詩摘抄》說:“中晚唐絕句涉議論便不佳,此詩亦涉議論,而未嘗不佳。”[6]未嘗不佳,並不是最好。不少評點家都以為此詩不足以列入唐詩壓卷之列。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十說:“‘秦時明月’一絕,發端句雖奇,而後勁尚屬中駟。於鱗遽取壓卷,尚須商榷。”明孫鑛《唐詩品》說得更為具體,他對推崇此詩的朋友說:“後二句不太直乎?……咦,是詩特二句佳耳,後二句無論太直,且應上不響。‘但使’‘不教’四字,既露且率,無高致,而著力喚應,愈覺趣短,以壓萬首可乎?”批評王昌齡這兩句太直露的人不止一個,不能說沒有道理。

  在我看來,這一首硬要列入唐絕句第一,是很勉強的。原因就在於這後面兩句。前人說到“議論”,並沒有觸及要害。議論要看是什麼樣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維),“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無人不識君”(高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這樣的議論,在全詩中不但不是弱句,而且是思想藝術的焦點。因為,這種議論其實不是議論,而是直接抒情。抒情與議論的區別在於,議論是理性邏輯,而抒情則是情感邏輯。同樣是杜甫,有時也不免過於理性,“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是歌頌郭子儀的,就不如歌頌諸葛亮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而王昌齡的議論“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雖然不無情感,畢竟比較單薄,理性成分似太多。王昌齡號稱“詩家天子”,絕句的造詣在盛唐堪稱獨步,有時也難免有弱筆。就是在《從軍行》也有“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一味作英雄語,容易陷入窠臼,成為套語,充其量豪言而已。用楊載的開與合來推敲,可能開得太厲害,合得不夠婉轉。

  王昌齡《出塞》有兩首。這首放在前面,備受稱道,另外一首,在水平上不但大大高出這一首,就是拿到歷代詩評家推崇的壓卷之作中去,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不解的是,千年來,詩話家卻從未論及。這不能不給人以咄咄怪事的感覺。因而,特別有必要提出來研究一下。原詩是這樣的:

  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

  城頭鐵鼓聲猶振,匣裡金刀血未乾。

  讀這首詩,令人驚心動魄。不論從意象的密度和機理上,還是從立意的精緻上,都不是前述壓卷之作可以望其項背的。以絕句表現邊塞豪情的傑作,在盛唐詩歌中,不在少數。同樣被不止一家列入壓卷之作的王翰《涼州詞》(見前文),以臨行之醉藐視生死之險,以享受生命之樂,無視面臨死亡之悲,實乃千古絕唱。如此樂觀豪情,如此大開大合、大實大虛之想象,如此精絕語言,堪為盛唐氣象之代表。然而,盛唐絕句寫戰爭往往在戰場之外,以側面著筆出奇制勝。王昌齡的《出塞(其二)》,卻以四句之短而能正面著筆,紅馬、玉鞍,沙場、月寒,城頭、鼓聲、金刀、鮮血,不過是八個細節(意象),寫浴血英雄豪情,卻從微妙無聲的感知中顯出,構成統一的意境,功力非凡。   第一,雖然正面寫戰爭,但把焦點放在血戰之將結束尚未完全結束之際。先是寫戰前的準備:不直接寫心理,而寫備馬。騮馬,黑鬃黑尾的紅馬,配上的鞍質地是玉的。戰爭是血腥的,但毫無血腥的兇殘,卻一味醉心於戰馬之美,實際上是表現壯心之雄。接下去如果寫戰爭過程,剩下的三行是不夠用的。詩人巧妙地跳過正面搏擊過程,把焦點放在火熱的'搏鬥以後,寫戰場上的回味。為什麼呢?

  第二,血腥的戰事必須拉開距離。不拉開距離,就是岳飛“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亦不能不帶來生理刺激。王昌齡把血腥放在回味中,一如王翰放在醉臥沙場預想之中,都是為了拉開距離。拉開時間距離,拉開空間距離,拉開人身距離(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放在妻子的夢中),都有利於超越實用價值(如死亡、傷痛),進入審美的想象境界,讓情感獲得自由,這是唐代詩人慣用的法門。但是,王昌齡的精緻還在於,雖然把血腥放在最近的回憶之中,不拉開太大的距離。把血腥回憶集中在戰罷而突然發現未罷的一念之中,立意的關鍵是猝然回味。其特點是一剎那的,又是豐富的感知。

  第三,從視覺來說,月色照耀沙場。不但提示從白天到夜晚戰事持續之長,而且暗示戰情之酣,酣到忘記了時間,戰罷方才猛省。這種省悟,又不僅僅因月之光,而且因月之“寒”。因為寒而注意到月之光。觸覺感變為時間的突然有感。近身搏鬥的酣熱,轉化為空曠寒冷。這就是楊載的“反接”,意味著精神高度集中,忘記了生死,忘記了戰場一切的感知,甚至是自我的感知,這種“忘我”的境界,就是詩人用“寒”字暗示出來的。“寒”字的好處還在於,這是一種突然的發現。戰鬥方殷,生死存亡,無暇顧及,戰事結束方才發現,既是一種剎那的自我召回,無疑又是瞬間的享受。

  第四,在情緒的節奏上,與兇險的緊張相對照,這是輕鬆的緩和。隱含著勝利者的欣慰和自得。構思之妙,就在“戰罷”兩個字上。從情緒上講,戰罷沙場的緩和,不同於通常的緩和,是一種尚未完全緩和的緩和。以聽覺提示,戰鼓之聲未絕,說明總體是“戰罷”了,但是區域性,戰鼓還有激響。這種戰事尾聲之感,並不限於遠方的城頭,而且還能貼近到身邊來感受。“匣裡金刀血未乾”,進一步喚醒回憶,血腥就在瞬息之前。誰的血?當然是敵人的。對於勝利者,這是一種享受。其特點是無聲的,默默體悟的。當然城頭的鼓是有聲的,也是一種享受,有聲與無聲,喜悅是雙重的,但都是獨自的,甚至是秘密的。金刀在匣裡,剛剛放進去,只有自己知道。喜悅也只有獨自回味才精彩,大叫大喊地歡呼,就沒有意思了。

  第五,詩人的用詞,可謂精雕細刻。騮馬飾以白玉,紅黑色馬,配以白色,顯其壯美。但是,一般寫戰馬,大都是鐵馬,所謂鐵馬金戈。這裡,可是玉馬,是不是太貴重了?立意之奇,還在於接下來的“鐵鼓”。這個字煉得驚人。通常,在戰場上大都是“金鼓”。金鼓齊鳴,以金玉之質,表精神高貴。而鐵鼓與玉鞍相配,則另有一番意味。鐵鼓優於金鼓,意氣風發中,帶一點粗獷甚至野性,與戰事的血腥相關。更出奇的,是金刀。金,貴金屬,代表榮華富貴,此處卻讓它帶上鮮血。這些超越常規的聯想,並不是俄國形式主義者所說的單個詞語的陌生化效果,而是潛在於一系列的詞語之間的反差。這種層層疊加的反差,構成某種密碼性質的意氣,表現出剎那間的英雄心態。

  第六,詩人的全部構思,就在一個轉折點:從外部世界來說,從不覺月寒而突感月寒,從以為戰罷而感到尚未罷;從內部感受來說,從忘我到喚醒自我,從勝利的自豪到血腥的體悟,這些情感活動,都是隱秘的、微妙的、剎那的。而表現這種心靈狀態,恰恰是“壓卷”絕句才能充分表現的。這種心態的特點,就是剎那間的,而表現剎那間的心靈震顫,恰恰就是最佳絕句的特點。

  絕句的壓卷之作,這樣的特點,有時有外部的標誌,如陳述句轉化為疑問感嘆,有時是陳述句變流水句,所有這些變化其功能都是為了表現心情微妙的突然的一種感悟,一種自我發現,其精彩在於一剎那的心靈顫動。

  壓卷之作的好處,也正是絕句的成功的規律,精彩的絕句往往表現出這樣的好處來。例如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閉著眼睛感受春日的到來,本來是歡欣的享受,但“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卻是突然想到春日的到來竟與春光消逝、鮮花凋零相伴。這種一剎那的從享春到惜春感興,成就了該詩的不朽。杜牧的《清明》同樣如此:“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從雨紛紛的陰鬱,到欲斷魂的焦慮,一變為鮮明的杏花村的遠景,二變為心情為之一振。這種意脈的徒然轉折,最能發揮絕句短小形式的優越。

  當然,絕句藝術是複雜的、豐富的,有時也並不徒然轉折,而是神情的持續,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藝術的微妙,一在孤帆的“孤”,於長江眾多船隻只見友人之帆;二在遠影之“盡”,帆影消失,目光追蹤仍然不捨;三在“天際流”,無帆,無影,仍然目不轉睛,持續凝望。與之相似的還有:“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前三句寫曲調不斷變換,不變的是,關山離別,聽得心煩,最後一句是寫看月看得發呆,望月望得發呆。這也是情緒持續性的勝利。持續性在絕句中,膾炙人口的千古傑作很多。最有生命的要算是張繼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了。這個鐘聲的持續性,使得這首詩獲得了千年不朽,甚至遠達東瀛的聲譽。此外還有: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拍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這就是由天真地拍捉流螢的動作轉化為突然觸發的愛情的遐想,也就是靜態的持續性了。但是,不管是突然的、瞬間的,還是持續的,都是一種楊載所說的情結的“婉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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