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林清玄《記憶的版圖》

作家林清玄《記憶的版圖》

  一位長輩到大陸探親回來,說到他在家鄉遇到兄弟,相對地坐了半天還不敢相認,因為已經一絲一毫都認不出來了。

  在他的記憶裡,哥哥弟弟都還是剃著光頭,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樣子,這是他離開家鄉時的影像,經過四十年還清晰一如昨日。經過時間空間的阻隔,記憶如新,反而真實的人物是那樣陌生,找不到與記憶的一絲重疊之處。

  更使他驚詫的是,他住過的三合院完全不見了,家前的路不見了,甚至家後面的山剷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遠方。

  他說:“我哥哥指著我們站立的地方,說那是我們從前的家,我環顧四周竟流下淚來,如果不是有親人告訴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裡的話,完全認不出來那是我從童年到少年,住過十七年的地方。”

  這使他迷茫了,從前的記憶是真實的,眼前的現實也是真實的,但在時間空間中流過時,兩者卻都模糊,成為兩個絲毫不相連的夢境。在此地時,回觀彼處是夢,在彼地時,思及此處也是夢了。到最後,反而是記憶中的版圖最真實,雖然記憶中的情景已然徹底消失了。

  這位長輩回來後悵惘了很久,認為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的緣故,才讓他難以跳接起記憶中淪落的事物,其實不然,有時不必走太遠,不必經過太久的時光,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這種悵惘。

  我有一個朋友,他每次坐在臺北松江路六福客棧的咖啡廳時,總會指著咖啡廳的'地板,說:“你們相不相信,這一場塊是我小時候臥室的所在,我就睡在這個地方,開啟窗戶就是稻田,白天可以聽到蟬聲,夜裡可以聽到青蛙唱歌,這想起來就像是夢一樣了。”那夢還不太遠,但時空轉換,夢卻碎得很快。

  記憶的版圖在我們的心中是真實的,它就如同照相機拍下的靜照,這裡有我走過的一條路,爬過的一座山;那裡有我遊過泳、撈過蝦的河流;還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緬懷的身影。這版圖一經確定,有如照相紙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無法改變,於是,當我們越過時空,發現版圖改變了,心裡就彷彿受到傷害,甚至對時間空間都感到遺憾與酸楚了。

  兩相對照之下,我們往往否定了現在的真實,因為記憶的版圖經過洗滌、美化,像雨霧中的玫瑰,美麗無方,醜陋的現實世界如何可以比擬呢?

  其實,在記憶中的事物原來可能不是那麼美好的,當時比現在流離、顛沛、貧困,甚至面臨了逃難的骨肉離散的苦厄,但由於距離,覺得也可以承受了。現在的真實也不一定醜陋,只是改變了,而我們竟無法承擔這種改變。

  我們在生命中所的一切,無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現。記憶的版圖,乃是從前的現實;現在的生活,終將成為未來記憶的版圖。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真實的自我始終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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