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第一章《魯鎮的黑夜與白天》

《遲子建散文》第一章《魯鎮的黑夜與白天》

  引導語:遲子建是中國當代女作家,出生於黑龍江省漠河。著有長篇小說《樹下》、《偽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等。下面是小編整理她的散文《魯鎮的黑夜與白天》原文,與大家分享閱讀學習。

  

  名人的故居,最辛勞的要數門檻了。它要承載參觀者或輕或重的步履,這腳印當然比不得落葉撫過來得溫存,更比不得風兒漫過來得清爽。又何況,這老門檻迎來的並不是它舊日的主人,它聽到的大抵是遊人的感慨和照相機的快門跳動的“咔嚓”聲。稍好一些的,也無非是懷著憑弔情懷的人發出的幾聲嘆息。我想這門檻在寂靜的深夜,也許會為自己身上無端地沾染了陌生人腳上的塵土而感到難過,它也許會捂著被踐踏得傷痕累累的臉,對著屋頂的殘瓦或者天井中的老樹哭泣。

  我是邁過魯迅故居的門檻的,我不敢踩它,怕那像歷史卷軸一樣的門檻會被踏碎。天色本來就陰沉,再加上人多嘈雜,已經消去了我對這老屋的興趣。只記得它很大,門是一重接著一重的,所有的房間都陳設著古舊的傢俱和器皿,它們就像老人們歷經滄桑的眼睛一樣,沉靜而又略嫌冷淡地望著我們。屋子沒有大視窗,那栗色的窗子又一律是木格的。木格很細碎,就彷彿是橫在窗上的一把把剪刀一樣,把進屋的陽光給憑空剪得零落而黯淡,所以幾乎很難看到一間陽光充足的屋子。當年的“迅哥”流連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裡,住在這樣永遠暮氣沉沉的房子裡,他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就會更為迫切了吧。而由這寂靜和昏暗生髮出的幻想,也會像河裡遊蕩的小魚一樣活躍。

  這是紹興,而紹興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魯鎮。在聽過了一場讓人失望的“社戲”後,我與幾位朋友尋到了一處大排檔,已是子夜時分了。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大排檔正在高潮上。那排檔是南北向的一條長巷,有些歪斜,而正是這歪斜,使它顯出了隨意、世俗和浪漫的氣息。巷子裡溼漉漉的,這當然不是雨的滋潤,而是攤主洗菜時潑出的水。攤位一座連著一座,清一色的塑膠棚頂,每個棚子大約放四五張圓桌,每張桌都能容七八個人。攤前的煤火通紅通紅的,炒菜的聲音和著攤主招徠客人的聲音,讓人覺得親切和溫暖。我們要了炸臭豆腐乾、鹹蛋黃炒南瓜絲、爆炒黃泥螺、辣椒鱔絲、鹽水煮茴香豆等菜,叫了一壺酒。酒不用說,一定就是孔乙己和阿Q都喝過的黃酒。酒被溫過,未放城市裡時尚喝法中要加的話梅、薑絲、冰糖等調味品,因而純正醇厚。我們先前還比較文雅的吃酒談天,後來酒喝得人情緒飛揚,幾個人就開行酒令,又笑又叫著,好不快活。這種時刻,我心中魯鎮的影子一閃一閃地呈現了,我嗅到了一股舊時中國生活的氣息。我彷彿看到了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情形,他用尖細的手指在櫃檯上排出一文一文的銅錢;我還看到了呂緯甫在酒樓上講述兩朵剪絨花故事時悵惘的神情。我甚至想,如果不遠處的護城河下泊著一條船,我們登得船上,在夜色中划槳而行,一定能夠看到真正的社戲,喝到戲臺下賣的豆漿。如果碰到一個老旦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地唱個不休,我也一樣會煩得撐船就走。如果偷不成別家的豆子在船上煮著吃,就姑且偷一縷月光來當髮帶,束著我隨風飄揚的長髮。夜越來越深了,是凌晨時分了,我們卻毫無睡意。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瘦弱的孩子,胸前斜挎的吉他比他還要高。他手裡拿著一個用小學生的練習本寫就的歌本,老練的請求我們點歌。他眼睛很大,但卻像少了少年的那種天真之氣。我問他幾歲了。他說六歲。再問他點一支歌多少錢。他用生意人慣用的口氣告訴我,一支四元,但如果點三支的話,只收十元錢。我說,那就點三支。第一首歌是《三個老婆》,歌詞是什麼“三個老婆不嫌多”“老婆多了有人疼”之類,甚至形象地給三個老婆所司其職做了分工,什麼做飯的、捏腳的、陪睡覺的。他這一唱,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了。在這個魯鎮少年身上,我看不到少年閏土身上的天真、朝氣和童趣,反而感覺相遇的是成年的閏土,那個被沉重生活壓迫得幾近麻木的閏土。沒等他唱另外兩首歌,我們便付了他十元錢,打發他走了。他挎著吉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搖晃,倒像那吉他是一頭蠻力十足的怪獸,死死地拖著他走,在黑夜裡把這賣唱的少年的瘦小身形拖得支離破碎。

  次日我起得很遲,把早飯和午飯放在一塊吃了。天色仍然寡白寡白的,三兩朋友聚集在一起,都說不想到安排好的景點去參觀,我說那不如到紹興的老街走一走。以我的經驗,看一卷歷史書,也許不如在一個有歷史感的老街上走上一程更能領會歷史的含義。因為老建築會透出一股清秋般的蒼涼,你能在其上看到歲月撫過的痕跡,觸控到歷史心音的脈搏。

  沿著紹興廣場的護城河北走,沒有多遠,老街就出現了。我的眼睛驀然一亮,感覺它彷彿扭著身子活躍地動了幾下。在被高樓簇擁著的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行走,常常覺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殭屍上,緊張、空虛、不知所措。而在狹窄的老街上閒走,我會無限的放鬆和陶醉。這種時刻,你覺得那街分明像河流一樣,潺潺地流動著,等著你的腳踏出陣陣水花。街只有兩米左右的寬度,兩側是層層疊疊的老房子。門樓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闊。房子多數是兩層的`小樓,也有三層的,極少。它們的色彩以栗色和蒼灰為基調,屋頂的瓦基本是深灰的,灰得年頭久了,就泛黑了。倒與天色極為協調,彷彿它們就是天的底座。你不要小覷了這老街,看著它不長,走起來就長了,長得彷彿沒有盡頭。而且也不是筆直的,略略地彎著,不是老人的那種透出暮氣的駝背,而是一個少女笑得不能自持時妖嬈的彎腰,風情萬種。街上很少有行人,石板路上乾乾淨淨的,明淨、妥帖。老屋比比皆是,它們保持房屋原來的狀態,格局是老格局,窗戶也是老窗戶。到這樣的屋子走一下,你會嗅到一股散發著隱隱腥氣的潮味,彷彿這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魚,因離河太久而傷感得落淚,而那氣息或許就從它的眼淚而來。如果不是有現代的人閃現在房子裡,我會誤以為回到了百年前的魯鎮,那裡有單四嫂子在空虛寂靜的夜晚呼喚寶兒的哭聲,有華老栓買來的人血饅頭被火焰舔舐過所發出的奇怪的香味,有在祝福聲中被主人呵斥淒涼地放下燭臺的祥林嫂。這是魯鎮,是魯迅筆下那個永遠的魯鎮。那屋簷上的荒草,那窗欞上瀰漫的矇昧天光,那院子中的桂花樹,那天井中的雜物,似乎都透著一樣氣息,讓人傷感和惆悵,又讓人有某種辛酸後的喜悅。

  在那條老街裡,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著白衣的盲人。他用一根細而長的竹竿探著走路,走得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看來他對這老街熟稔之極,老街也許是他的眼睛僅能看到的一道光。走完老街在一家茶樓坐下時,透過拉起的窗戶,我望見護城河上的拱形石橋。那橋是灰色的,上面匍匐著一些綠色藤蘿,有棵高高的柳樹越過石橋,彷彿一個淘氣的少年,赤腳站在水裡,笑嘻嘻地看著流水。把目光放遠一些,再遠一些,便可望見老街上的房屋,看見灰瓦和飛簷,像漂浮在魯鎮上空的凝重的浮雲,讓我失陷於回憶和思索。

  我總想魯迅在骨子裡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是我們把他定位在“民族魂”這個高度後,才更多地注意了他作品的現實和批判的精神,而忽略了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內心深處都具有的浪漫主義情懷。從他的故居直至老街,我感受到的是栩栩如生的魯鎮,它閒適、恬靜、慵懶、舒緩,這是能讓人的想像力急遽飛翔的地方。孔乙己是現實的,但也是浪漫的,只不過那是被苦難壓榨出的辛酸的浪漫:他賒賬喝酒,他偷了書被人打斷腿時為自己的辯解,都體現了魯迅在其身上傾注的浪漫主義的熱情。還有那個讓人過目不忘的阿Q,他對革命的無知的遊戲態度,他由調戲小尼姑而生髮出的對愛情的嚮往,他自甘其辱的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直至他為自己生命的終結而努力畫上的那個圓圈時,都彷彿是神秘的、可愛的,讓人憎恨而又同情。而在《故事新編》中魯迅的浪漫主義情懷體現得淋漓盡致,揮灑自如。《奔月》裡吃膩了烏鴉炸醬麵的嫦娥,《出關》裡騎著青牛的老子,還有《鑄劍》裡在滾燙的大金鼎裡那顆如泣如訴的報仇的人頭,不都是些有光彩、有魅力、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浪漫主義人物麼!

  紹興似乎總是陰氣沉沉的,我心目中的魯鎮因了這特定的天色而一直佇立在眼前。它的白天和黑夜彷彿是沒有界限的,白晝有暗夜的氣象,而黑夜又有白晝隱約的影子,一如魯迅作品帶給我的氣息。當我喝了一杯碧綠的茶,再望護城河的時候,望見了一條烏篷船正從遠處蕩來。那船黑黑的,就像越出水面的一條青魚。到得近處,那槳攪起一陣一陣的烏黑的淤泥上來,使綠水有了一道道黑色的印痕,就像人的傷疤。待我把目光再轉到石橋上時,竟然又看見了先前在老街裡遇見的那個盲人,他懷抱著竹竿,坐在石橋上。但又不是沉靜地坐著,他不時地轉身,用竹竿去撫弄柳樹,於是就有一些微黃的柳葉天女散花般地被打落,落在水裡,向下遊蕩來,漸漸地接近我們所坐的茶樓。我多想在它們經過的一瞬潑一杯清茶在它們身上,偏又怕同行者笑我痴狂,而且我也不敢肯定,它們確乎能夠領受茶的芬芳,於是就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它們一搖一擺地走遠。

  書摘:《遲子建:魯鎮的黑夜與白天》

  “迅哥兒”住過的深宅大院

  我是邁過魯迅故居的門檻的,我不敢踩它,怕那像歷史卷軸一樣的門檻會被踏碎了。天色本來就陰沉,再加上人多嘈雜,我已消去了對這老屋的興趣。只記得它很大,門是一重接著一重的,所有的房間都陳設著古舊的傢俱和器皿,它們就像老人們歷經滄桑的眼睛一樣,沉靜而又略嫌冷淡地望著我們。我注意到,屋子沒有大視窗,那栗色的窗子又一律是木格的。木格很細碎,就彷彿是橫在窗上的一把把剪刀一樣,把射進屋裡的陽光給憑空剪得零落而暗淡,所以幾乎很難看到一間陽光充足的屋子。我想當年的“迅哥兒”流連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裡,住在永遠暮氣沉沉的房子裡,他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就會更為迫切。而由這寂靜和昏暗生髮出的幻想,也會像河裡遊蕩的小魚一樣活躍。

  孔乙己阿Q喝過的黃酒

  這是紹興,而紹興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魯鎮。在聽過了一場讓人失望的“社戲”後,我與幾位朋友尋到了一處大排檔,那已是子夜時分了。沒有星星,亦沒有月亮,大排檔正在高潮上。那大排檔是南北向的一條長巷,有些歪斜,而正是這歪斜,使它顯出了隨意、世俗和浪漫的氣息。巷子裡溼漉漉的,這當然不是雨的滋潤,而是每個攤主洗菜時潑出的水。攤位一座連著一座,它們是清一色的塑膠棚頂,每個棚子大約放四五張圓桌,每張桌都能容七八個人。攤前的煤火通紅通紅的,炒菜的聲音和著攤主招徠客人的聲音,讓人覺得親切和溫暖。我們要了炸臭豆腐乾、鹹蛋黃炒南瓜絲、爆炒黃泥螺、辣椒鱔絲、鹽水煮茴香豆等菜,叫了一壺酒。酒不用說了,一定就是孔乙己和阿Q都喝過的黃酒。這酒被溫過,未放城市裡時尚喝法中所加的話梅、薑絲、冰糖等調味品,因而純正醇厚。我們先前還比較文雅地吃酒談天,後來酒喝得情緒飛揚,幾個人就行“棒虎雞蟲”的酒令玩,輸家罰酒,往往是男人一說“雞”就贏,而女人一說“蟲”則輸,大家又笑又叫,好不快活。這種時刻,我心中魯鎮的影子一閃一閃地呈現了,我嗅到了一股古中國生活的氣息。我彷彿看到了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情形,他用尖細的手指在櫃檯上排出一文一文的銅錢;我還看到了在酒樓上的呂緯甫講述雨朵剪絨花故事時悵惘的神情。我甚至想,如果不遠處的護城河下停泊著一條船,我們登得船上,在夜色中划槳而行,一定能夠看到真正的社戲,能喝到戲臺下賣的豆漿。當然,如果碰到一個老旦坐在椅子上呀呀地唱個不休,我也一樣會煩得撐船就走。如果偷不成別人家的豆子在船上煮著吃,就偷一縷月光來當髮帶,讓它束著我隨風飄揚的長髮。

  賣唱的孩子全無閏土的影子

  夜愈來愈深了,是凌晨兩點時分了,我們卻毫無睡意,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瘦弱的孩子,他胸前斜挎的吉他比他還要高。他手裡拿著一個用小學生的練習本寫就的歌本,很老練地請求我們點歌。他眼睛很大,但卻沒有少年的那種天真之氣。我問他幾歲了,他說六歲。又問他點一支歌多少錢,他用生意人慣用的口氣告訴我,點一首四元,但如果點三首的話,只收十元錢。我不假思索地說,那就點三首。他唱的第一首歌是《三個老婆》,歌詞寫得庸俗不堪,什麼“三個老婆不嫌多”“老婆多了有人疼”等等。歌詞裡甚至形象地給三個老婆所司其職作了分工,什麼做飯的,捏腳的,陪睡覺的等等。他這一唱,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了。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少年閏土身上的天真、朝氣和童趣,反而感覺相遇的是成年的閏土,那個被沉重生活壓迫得幾近麻木的閏土。我們沒等他唱另外兩首歌,付了他十元錢,打發他走了。他挎著吉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搖晃,感覺那吉他是一頭蠻力十足的怪獸,死死地拖著他走。我真怕它在這黑夜裡,把這賣唱的少年給拖得支離破碎了。自此,大家再無興致逗留,彷彿是剛參加完一個好友的葬禮似的,鬱郁走掉。

  次日我起得很遲,把早飯和午飯一塊吃了。天色仍然寡白寡白的。

  看到單四嫂子華老栓和祥林嫂

  沿著紹興廣場的護城河向北走,沒多遠,老街就呈現出來了。見到它,我的眼睛驀然一亮,感覺它彷彿扭著身子活躍地動了幾下。在被高樓簇擁著的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行走,我常常覺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殭屍上,緊張、空虛,不知所措。而在狹窄的老街上閒走,我會無限地放鬆和陶醉。這種時刻,你覺得那街分明像河流一樣,它潺潺地流動著,等著你的腳踏出陣陣水花。這街只有兩米左右的寬度,它的兩側是層層疊疊的老房子。房前的門樓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闊。房子多數是兩層的小樓,但也有三層的。它們的色彩以栗色和蒼灰為基調,屋頂的瓦卻基本是深灰的,灰色年頭久了,就泛黑了。不過,它們與天色是極為協調的,彷彿它們就是天的底座。你不要小看了這老街,看著它不長,走起來就長了,長得彷彿沒有盡頭。而且它也不是筆直的,略略地彎著,它這種彎不是老人的那種透出暮氣的駝背,而是一個少女笑得不能自持的妖嬈的彎腰,風情萬種。街上很少有行人,石板路上乾乾淨淨的,給人以明淨、妥帖之感。我們推開了幾戶門樓,進得院子,想更直接地接近老房子。真正的老屋比比皆是,它們保持房屋原來的狀態,格局是老格局,窗戶也是老窗戶。到這樣的屋子走一下,你會嗅到一股散發著隱隱腥氣的潮味,彷彿這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魚,它因離河太久而傷感得落淚,那氣息或許就是它的眼淚。如果不是有現代的人影閃現在房子裡,我會誤以為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魯鎮,聽見了單四嫂子在空虛寂靜的夜晚呼喚寶兒的哭聲,嗅到了華老栓買來的人血饅頭被火焰舔舐過所發出的奇怪的香味,看到了在祝福聲中被主人呵斥後淒涼地放下煙臺的眼神呆滯的祥林嫂。這是魯鎮,是魯迅筆下那個永遠也不會消失的魯鎮。那屋簷上的荒草,那窗欞上所瀰漫的矇昧天光,那院子中的桂花樹,那天井中放置的雜物,似乎都透著舊時代的氣息,它讓人有某種傷感和惆悵,又讓人有某種辛酸後的喜悅。

  在那條老街裡,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著白衣的盲人。他用一根細而長的竹竿探著走路,走得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看來他對這老街熟稔之極,老街也許是他的眼睛僅能看到的一道光。當我們走完老街,在一家茶樓坐下時,透過拉起的窗戶,我能望見護城河上的拱形石橋。那橋是灰色的,上面匍匐著一些綠色藤蘿。有棵高高的柳樹越過石橋,它彷彿是一個淘氣的少年,赤腳站在水裡,笑嘻嘻地看著流水。把目光放得遠一些,再遠一些,便可望見老街上的房屋,看見灰瓦和飛簷,它們就像漂浮在魯鎮上空的凝重的浮雲,讓我陷於回憶和思索之中。

  魯迅的浪漫與魯鎮的慵懶

  我總想,魯迅在骨子裡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只不過我們把他定位在“民族魂”這個高度後,更多地注意了他作品的現實和批判的精神,而忽略了任何一個偉大作家內心深處都具有的浪漫主義情懷。從他的故居直至老街,我感受到的是栩栩如生的魯鎮,它閒適、恬靜、慵懶、舒緩,這種環境能讓人的想像力急速地飛翔。孔乙己是現實的,但也是浪漫的,只不過那是被苦難壓榨出的辛酸的浪漫。還有那個讓人過目不忘的阿Q,我覺得阿Q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他對革命的無知的遊戲態度,他由調戲小尼姑而生髮出的對愛情的嚮往,他自甘其辱後的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直至他為自己生命的終結而努力畫上一個圓圈時,阿Q的形象都是神秘的、可愛的、讓人憎恨而又同情的。而在《故事新編》中,魯迅的浪漫主義情懷可以說是體現得淋漓盡致,揮灑自如。《奔月》裡吃膩了烏鴉炸醬麵的嫦娥,《出關》裡騎著青牛的老子,還有《鑄劍》裡在滾燙的大金鼎裡那顆如泣如訴的報仇的人頭,不都在向我們昭示著,這是些有光彩、有魅力,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浪漫主義人物麼!

  紹興似乎總是陰氣沉沉的,我心目中的魯鎮,因了這特定的天色,而一直佇立在眼前。它的白天和黑夜彷彿是沒有界限的,白天有暗夜的氣象,而黑夜又有白天隱約的影子,一如魯迅作品帶給我的氣息。當我喝了一杯碧綠的茶,再望護城河的時候,望見了一條烏篷船正從遠處蕩來。那船黑黑的,就像躍出水面的一條青魚。到得近處,我見那槳攪起一陣一陣的烏黑的淤泥上來,它使綠水有了一道道黑色的印痕,就像人的傷疤一樣。待我把目光再轉到石橋上時,竟然看見了先前在老街裡遇見的那個盲人,他懷抱著竹竿,坐在石橋上。但他不是沉靜地坐著,他不時地轉身,用竹竿去撫弄柳樹,於是就有一些微黃的柳葉天女散花般地被打落。它們落在水裡,向下遊蕩來,漸漸地接近我們所坐的茶樓。我多想在它們經過的一瞬間潑一杯清茶於它們身上,可我怕同行者笑我痴狂,而且我也不敢肯定,它們確乎能夠領受茶的芬芳之氣,於是只是靜看著它們一搖一擺地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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