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散文《獨立花吹雪》

潘向黎散文《獨立花吹雪》

  【作者簡介】潘向黎,1966年10月生於福建泉州,後移居上海。畢業於上海社科院研究生部,文學士。1991—1998年任上海文學雜誌社編輯;1992—1994年赴日本東京外國語大學留學;1998年至今任文匯報社副刊主任編輯。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小說集《無夢相隨》,《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散文集《紅塵白羽》,《純真年代》,《相信愛的年紀》,《區域性有時有完美》等。短篇小說《西風長街》獲《上海文學》優秀作品獎,另獲《文匯報》筆會文學獎新人獎,第二屆上海文化新人稱號,青年文學創作獎等。

  獨立花吹雪

  “您賞過櫻花了嗎?”

  “櫻花真美呀!”

  街頭巷尾,處處可以聽見這樣的語聲。多少年來,日本人一成不變地愛戀著櫻花,老年人也總像第一次看見這種花似的,驚喜地發出讚歎。

  學校附近有幾個“染井墓園”,芥川龍之介的墓地也在其中,在東京小有名氣。這兒是最有代表性、種植最廣的櫻花名種“染井吉野”的發祥地。園中遍植櫻花,漫步小徑,抬頭便是雲,低頭又是落雪,叫人恍若掉進一個半透明的、粉色的夢幻之中。

  禁不住風花雪月的舊病復發,我一得空便在櫻花底下留連。遇上幾個人,都用那麼善解人意的眼光看我。有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杖立定,和我一樣抬起頭,然後說:“真美啊!是不是?”說完徑自走了。望著他蹣跚的步態,我心裡竟冒出這樣一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櫻花開始飄謝了。在寂靜的小徑上,輕輕地,嘆息似的飄落。那一聲聲嘆息,該是從千百年前一個明豔絕倫的少女微啟的櫻唇中滑出的吧。一陣風過,枝上的櫻花猛地一片疾雪,而下,地上的花瓣也被捲起,重新在空中飛舞,頓時天地間一片迷茫、悽麗。叫人且喜且嘆,等到風住也不知如何舉步。

  這景象在日文中叫“花吹雪”,意思是“花的飛雪”。我覺得很美,頗耐咀嚼品味,不亞於“粉淚”、“花雨”等中國的字眼兒。

  櫻花啊,櫻花,你這嬌柔明豔又脆弱易凋的花呀!你能否告訴我,究竟是你的美使人格外惋惜你的短暫,還是你的短暫格外襯托出你的美,叫人更加憐惜、不忍負呢?

  回答我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花吹雪。

  不過兩天工夫,枝上已是嫩綠的世界了。只剩下暗紅色的花在向路人低訴,這兒曾經上演過多麼優美迷人的一幕。賞櫻結束了嗎?不。請低下頭--在你面前是一片粉色的地毯,花兒們在向你作最後的謝幕呢。環顧四周,不少茶花正在開放。茶花的花期怕是有好幾個星期,開過了也不輕易凋謝,就在枝頭漸漸地褪去紅顏,泛出鏽色,與新蕾高下相映,有些不甚諧調。

  我們習慣於將“長久”、“永恆”當成好的、崇高的,將短暫的'叫做“曇花一現”、“一閃即逝”,總有些貶意在其中。其實,短暫的美就不是真正的美嗎?櫻花,將一生的美麗與柔情,拼作一時的絢爛奪目,然後毫不遲疑地飄然離去,叫人留戀於一瞬,回味良久。甚至,正因為它謝得快而乾脆,反而平添了幾分空靈、飄逸的風韻。降臨凡塵的仙子,不都是驚鴻一、翩然而去的嗎?

  櫻花下是墓地,容易使人產生生死無常、人生苦短之類的聯想。尤其像我這樣,讀了幾本破書在肚子裡,又不曾真正悟道的人,很自然地想到“人生的終極意義”、“文章千古事”等愁不完的命題。看完櫻花從盛開到凋盡的一幕,我忽然有了一點感觸:人哪,何必自恃萬靈之長而自苦不已呢?像這櫻花意義,當開時開,當謝時謝,能燦爛時燦爛,該寂寞時寂寞,何其超然,何其瀟灑。有許多“永恆”、“千古”的事,不是我等草芥般的人擔當得起的,今生今世,但求不錯過自己的花期,吾願足矣。

  吾心安處是故鄉。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日子,便可以和櫻花一樣坦然地回到大自然的懷中了。

  想到這兒,長舒一口氣。挾好書,自向來時的路走去。身畔櫻花樹上卻又傳來一聲清脆的鳥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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