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吃力和璀美文

人到中年的吃力和璀美文

  柳宗元寫過一種小蟲子,它會把沿途所遇盡可能撿拾起來,放在背上負重而行。這種蟲子背部粗糙,東西堆積在上面難以掉落,但即使疲勞到極點,它還是不停累加,直到仆倒在地。

  人到中年的吃力,是不是因為我們這種形同負重小蟲的習慣?一天天、一年年地活著,悲歡交織在發酵的回憶裡……安慰的餘溫,悔恨的遺毒,我們揹著越來越重的時光。疲憊也是一種資本吧,至少,它囊括了你為既往生活所支付的體能。

  或者沉重,或者虛無。揹負時,我心懷隱憂,擔心被過程消耗,無法體驗儲藏到最後才能享用的晚年自由。卸下時,我亦疑慮,稍不小心,自己就滑陷到那種由虛無感構成的黑洞裡。

  前半生製造種種錯誤,後半生反芻和追悔,我是否由此錯過與真理相認的機會?

  可從另一個角度,假如我對自己果真像自己形容中的那樣不滿,為什麼我又如此懼怕成為別人?

  還是說,我的自戀以一種強力的虛偽掩飾了它自己?也許並非自戀,我只是對成為他人所象徵的未知滿懷恐懼,我只有在慣性裡才能維護某種安全感。

  說來說去,安全感,大概是世上最不安全的危險物種:它難以捕捉,令人頻繁受到驚嚇,無法被長久而安然地擱置。我看著鏡子,裡面的陌生女性神情混沌──認識四十多年,她對我來說依舊陌生。一個人的臉,如同時間手中的橡皮泥,被隨意捏製……

  無論怎樣愛恨痴纏、顛簸起伏的一生,從更宏大的時空來衡量,我們的命運輕盈,不比一隻昆蟲的骨灰重多少。想起美國著名作家兼記者亨特·S·湯普森,他的個性張狂,煙不離手、酗酒、吸毒,揮霍一生。湯普森先生死於67歲,臨終時刻他在與妻子通電話,談著談著就朝自己開了槍。湯普森的遺願是將自己的骨灰填進炮膛,在空中炸散。後來,這種別具創意的告別被越來越多的效仿者繼承。焰火華麗,照徹暗夜──那是上升到高處的骨灰,最後的璀璨。

  年少時,我以為身體裡住著一個起義的靈魂,我以為它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現在我看到自己不斷地鬆懈、妥協乃至姑息。我甚至把對自己的縱容,視作學習寬容。不原諒自己也是小氣的表現吧?我像一塊易於變髒的木頭,是否需要不斷刨去表面,才能露出新鮮的花紋?在靈魂的貧瘠之地,我能否艱難地掘進,找尋幸福的礦脈,並把它作為一種終身制的努力──由此我才能獲得亮度,獲得來自內心的光源?

  小時候因為膽怯,我總是把燈繩拴在床頭。半夜醒來,害怕的時候我只要拉動繩端,房間裡就充滿咒語般即刻降臨的輝煌。不是童年了,我不可復得那種奢侈的明亮,但依然可以擁有緩慢而柔軟的燭焰。我應該更樂觀地看待黃昏以及隨後而來的幽暗吧?或許說,我必須如此,別無他途。所謂樂觀,不是喧囂而外在的生存主義口號,而是作為一輛老車,如何努力,把維繫執行所需的動力保持在低油耗的水準上。

  許多年以後,一個鄰居告訴我,餘姐姐死於胰腺癌。她是否體驗過足夠的愛憎,見識過足夠的恩怨,她是否獲得平衡後的安詳?我看到了祝願裡面的內容,原來,它藏著一枚小陰謀般黑硬的`仁兒──所謂長壽,不過是有幸見識過更多的死亡。

  月亮像只笨手笨腳的鬧鐘。時間老了,落葉松掉落了它的指標。我不知道,晚年是否就像一盤漸漸涼掉的晚餐,但我明白,必然存在某個轉折的時刻,老,不再成為恥辱,而是一種可供炫耀的沉甸甸的資本──它就像跑完整個賽程才能贏取的榮譽。

  儘管走過必然的彎路,對於未來,我還是一無所知。但生活還是教會我一些有用的東西。比如不要迷戀那些看起來偉大其實愚蠢的東西。比如,對那些年輕時被分外輕視的東西,我已學會另外的理解。甚至針對他人的妥協,我亦抱溫存──關節般的屈服,也不純粹是彎折,也許是為了壓力之下持久的支撐。

  生活中充滿不等式,無人能在蹺蹺板上享受安逸的睡眠……我們起伏,變化,漸行漸遠,但願我們由此獲得動盪裡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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