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格格:燈籠泡子-美文欣賞

棉花格格:燈籠泡子-美文欣賞

  我小時候吃過各種各樣野生的水果:桑椹、燈籠泡子、野葡萄、野菱角、野荸薺……它們的味道至今還停留在我的舌尖上,特別是燈籠泡子。燈籠泡子(泡讀pāo)是一種低矮的灌木。它們的葉子和桑樹的葉子有幾分相似,但邊緣有鋸齒,枝幹上長滿了類似於薔薇莖上的倒鉤刺。因為成熟後像極了一個個紅色的小燈籠,所以我們叫它們燈籠泡子。平時是不會注意它們的,端午節前後,彷彿一夜之間,一個個紅色的小燈籠綴滿枝頭,一下子就引起了我們這些好吃佬的注意,所以也叫它們端陽子字。每年農曆的五月,渠溝旁、河堤上、小道邊的綠葉和荊棘叢中,一團團、一叢叢紅色的燈籠泡子半隱半現,對著我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心翼翼採摘一個捧在手上,紅彤彤、亮晶晶的,上面佈滿了密密的小牙,像極了一顆晶瑩的珠子。

  丟進嘴裡一碰就破,酸酸甜甜唇齒生津,滋味悠長。八十年代的農村,雖然責任田裡的糧食足可以填飽肚皮,但蘋果、梨子、桔子、香蕉這些尋常水果對我們窮家小戶來說依然十分稀罕。我們常吃的是房前屋後的桃子、桑椹、棗,菜田裡的黃瓜、西紅柿、油瓜,野地裡的野葡萄、野荸薺、野菱角、燈籠泡子,這些我們都是當水果吃的。甚至薔薇的莖、美人蕉的芯、仙人掌的紅果、抽穗的麥苗,我這個格外好吃的嘴巴也是要嘗一嘗的。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這些尋常東西是否含有人體所需的維生素ABCDE,只知道它們伴著我們像野草般長大。當然有些東西要弄到嘴巴里有點費事,比喻桑椹要爬樹,幾乎是男孩子的專利;有些又口味不佳,野葡萄就酸得牙齒打顫;水裡的野荸薺和野菱角又太小,夏天要下水撈,冬天還要踩在淤泥裡挖。只有燈籠泡子漫坡遍野,味道又好,得來全不費功夫,成了我們女孩子的最愛。

  上學的路上我們摘一把丟在水壺裡,帶到學校可以又吃又喝;放牛的時候我們一邊放牛,一邊打牙祭;星期天我們穿梭在灌木叢中,經常流連忘返,忘記了回家吃飯。由於它的枝葉上有密密的小刺,採摘過程中,一不小心腿和胳膊就劃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痕,回家時少不了受大人的責罵。不過咱農村的孩子皮糙肉實,洗個澡,第二天醒來,便已經是極淺的紅印子了。想起唇齒間的餘香,那幾聲責罵也就不值一提了。

  我學生時代唯一的一次逃課經歷也是為了它。那是一次午睡時,我們幾個女孩子怎麼也睡不著,不知哪個機靈鬼提議出去摘燈籠泡子吃。趁著老師在講桌前低頭打盹的時候,我們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從教室後門鑽了出去,一溜煙地跑向一里開外的河堤。那一天遇上的燈籠泡子每一個都紅得晶瑩剔透,我們爭先恐後地摘著吃著,完全忘了時間。那一天雖然驕陽似火,熱風陣陣,可是我們從嘴裡到心裡都甜香甘美。待到想起還要上課的時候,一抬頭太陽已經偏西好多了,於是慌慌張張地朝學校跑去……那時候在我小小的心裡,燈籠泡子是所有不花錢的東西里面最美味可口的,甚至我還曾幼稚地想,小賣部裡那甜甜的橙色汽水一定是別人摘了很多很多的燈籠泡子做成的.。

  後來我知道燈籠泡子還有另外一個名字,而且有一個大人物也和我一樣喜歡它。記得那也是一個有燈籠泡子的季節,學校的老師在講《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時,講到哪句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時,老師變戲法式的掏出一個燈籠泡子告訴我們:課文裡面的覆盆子就是它,因為燈籠泡子翻轉倒過來,就像一個個小小的盆子。那一刻,教室裡一片譁然。呀,原來家鄉這不起眼的小東西還有這麼可愛的名字,而且魯迅先生小時候也和我們一樣是吃貨一枚。這一下子拉近了我們和偉人的距離,書本在那一刻變得親切無比……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這些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我像大多數離開鄉村,離開土地的農民一樣,為了生活苟活於城市的一角。

  城市喧囂繁華,城市光怪陸離,城市的水果也是品種繁多,讓人眼花繚亂。吃了百果之王的榴蓮,我臉上重返了青春;吃了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第二天說話成了啞巴;有些不知名的水果看上去光鮮亮麗,大多數的時候咬到嘴裡卻形同嚼蠟。從此無論多麼新奇金貴的水果我都只是淺嘗輒止,害怕再次染上怪毛病。我禁不住地想,小時候的燈籠泡子、桑椹、野葡萄、野菱角這些我幾乎是當飯吃的,甚至我的胃裡還塞過很多跟水果都不搭邊的東西,怎麼我的身體怎麼從來沒有奇奇怪怪的反應,野草般長大成人了呢?水果世界佳麗三千,怎麼就沒有一種和燈籠泡子一樣,讓我可心又可意的水果呢?無數次我都在超市形形色色的水果堆裡細細尋覓,希望找到燈籠泡子的身影,卻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後來我想,如今的水果已經朝著高階一路狂奔,也許只有我這樣沒見過多少世面的鄉下人才會喜歡它,這些野東西城裡人肯定不屑一顧,它又怎麼會走進超市的大雅之堂呢?至從離家打工後,故鄉的景緻在我眼中也只剩下每年春節時冬季短短的二十天,沒有了春夏秋季,我何日才能再次品嚐到讓我魂牽夢繞的燈籠泡子啊?人間滋味萬千,唯有記憶裡的味道最珍貴。某一年的五月,我耽溺在舌尖上殘存的味道里無法自拔,而且我也想再一次試驗我的胃,於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故鄉的懷抱。五月的家鄉一眼望去依然是綠色的海洋,可是卻讓我大失所望。

  曾經被稱為魚米之鄉的故鄉河流乾涸,昔日蔥鬱的堤坡早已被鋼筋水泥澆鑄;水稻的種植面積大量減少,往昔的良田不知是被圈地,還是被拋荒。溝溝坎坎光禿禿的,小時候這個季節各處都有的燈籠泡子野葡萄不翼而飛了,而且原野上居然找不到一棵比我高大的樹。我很不甘心,苦苦尋覓,一個似乎是鄉人取灌溉水的地方,我終於發現一顆燈籠泡子煢煢孑立的身影,幾個稀稀拉拉的小果蜷縮在它的枝頭,楚楚可憐歪著腦袋看我,一個殘破的紅色塑膠袋掛在上面迎風飛舞,似乎對我這個老朋友訴說著什麼。

  我欲伸手去採摘,一個揹著噴霧器,步履蹣跚的老人用沙啞的嗓音制止了我:大家在這裡灌藥水,有毒!我這才發現好幾個黑乎乎的瓶子躺在渾濁的水面上,在泡沫堆裡漂浮著……我慌忙縮手,掩面而逃。後來我知道故鄉不僅燈籠泡子這些野果沒有了,而且很多曾經書聲朗朗的鄉村學校變成了養豬廠。那個教我覆盆子的老師幾年前也和很多留守村子的老人一樣,自行了斷了生命。我的故鄉從她的兒女遠走他鄉的那一刻開始,已無可救藥的淪陷,如今已是物非,人非。逃離故鄉後,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看到燈籠泡子的身影了,沒想到去年在繁華都市的香港,居然邂逅了它的身影。

  那次旅行中,老闆特意在維多利亞港灣訂了人均千元的自助餐,並一再強調,餐廳裡的水果價格不菲,全是紐西蘭進口。可是我這個劉姥姥並沒有被大觀園裡的那些五花八樣的山珍海味、奇珍異果所吸引,引起我注意的,倒是一種似曾相識,中文名字叫樹黴的水果。我裝了滿滿一大盤子,旁邊的同事笑我不知道品嚐昂貴的海鮮,卻只對這紅色小果情有獨鍾。我笑而不語。細細品嚐,越吃越覺得樹黴的味道似曾相識。仔細端詳它的模樣,這不正是我一直心心戀戀的燈籠泡子嗎?只是它們摒棄了燈籠泡子端陽子字覆盆子這些土味十足的名字,在酒店裡搖身一變成了樹上的草黴,成了招搖於市的大戶閨秀。其實它們的味道變化並不大,只是個頭比我小時候吃的要大很多,以至於我差點認不出它的模樣。

  我不僅想起魯迅先生也喜歡吃它,現在它又從紐西蘭遠渡到香港,看來從過去至現在,廣袤的天地其實渾然一體,世界各地的人們對美好事物的喜好大致相同。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燈籠泡子在我的家鄉幾乎絕跡,在遙遠的他國卻發揚光大,並且有了美好的前程,難道別人的國度裡沒有鄉村的淪陷嗎?我的眼前,一盤色澤瑩潤的樹黴鮮嫩欲滴,輕柔的海風捲裹著往事撲面而來,遙望著遠方海市蜃樓般的夜景,一層輕霧慢慢矇住我的眼睛,那些熠熠閃爍的霓虹燈變成了一個個巨大的紅色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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