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我的小木屋

經典散文:我的小木屋


  在我下鄉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兩年中,一直住在民兵排長家隔壁的那間木板房小屋裡。

  在僅靠水塘的右側土坡上,有一段用大卵石和青石板碎塊構築的臺階,沿著這段斜土坡,走完這十幾步的臺階,穿過一個只有半邊門框扇的大木門,(這樘大木門,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從來就沒有關過)進門以後就能看到院落裡有將近四十平方米不規則的大小石板鋪就的小天井地坪面。是房主經常用來作為翻曬農作物用的壩。

  壩旁邊的周圍,有幾顆兩丈來高的大桉樹,我們利用樹幹為中心,把從稻田裡收回來的幹穀草,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地堆放在樹幹的周圍,堆積成五六米高的稻草堆,這些幹穀草拿來做燒水煮飯的燃料。這些幹穀草經過燃燒後所形成黑灰色的粉末,也就成為我們常說的草木灰,這種草木灰是農作物生長所必備的肥料。每年農曆春分節以後,這些草木灰就是我們社員向生產隊做投資的肥料。年底根據各家各戶投資草木灰的數量進行結算分紅的。

  壩的中間還長著一顆五六米高的李子樹,在李子成熟的時候,我們經常拿著一根長竹竿,悠然自得地敲打著結著李子的樹枝,這位民兵排長那三個孩子,圍在樹下轉著圈,蹲在地上爭著搶著,把掉落在地下的李子撿起來,一個勁地往衣服包包裡揣,往各自的嘴巴里塞,看著孩子們一邊橫擦著黑黢黢的鼻子,一邊不顧一切蹲在地上,撿著掉在地上的青皮李子,一邊還不住地往嘴裡塞,那幾幅天真無暇的淘氣樣,我們不由得哈哈大笑。

  這個院落的房屋佈局呈Г字型,用穿逗式圓木框架結構連線而就,它的西南角是我的廚房,廚房裡面非常陰暗潮溼,一般生人來到這兒,剛進門都會明顯感覺到,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必須要用手扶著門框。站在門口原地不動,稍微穩定一會兒之後,才能模模糊糊的辨別出廚房裡的大致陳設。原來的.房主人在靠近灶臺的地方,放著一張非常矮小的小長條桌子,權當是我的飯桌。飯桌旁還有兩三個水桶般大小的樹墩,就算是我們吃飯時坐的木蹬子。還有一個佔地面積超過兩平方米的大灶臺。緊挨著這個灶臺前面的,是一個用青石板砌成的長方體大水缸,這個水缸的容積很大,一次能裝滿5擔水。水缸旁邊的牆板上掛著挑水用的一副扁擔。僅靠著這個水缸的小柴門左側,擺放著挑水用的一雙木桶。我每次挑水都是挑5擔水,這樣在通常情況下,我可以連續用三到四天。穿過那個小柴門,就可以看到沿著小木屋外牆斜靠著一捆又一捆的幹椏枝柴草。

  我的寢室緊靠著廚房。房門上貼著一張“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大紅標語,推開房門,屋裡一片昏暗,藉著從木板牆縫透進屋來的微弱光線,可以看到屋門口的地方有0.2米寬0.4米長的地方,木地板已經腐爛斷裂,住進去以後,我用兩塊小木版擺成丁字形,搭在上面。不知內情的人到我這裡來經常會一腳踩空,這也許算是我當初基於防盜的一種保護措施。

  屋裡有一張簡易的大木床。門對面有一個寬不到一尺半,高不過半尺,帶著小木方欄杆的推拉式小隔柵木窗。

  透過這扇小木窗,可以看到遠處的梯田、丘陵、山坡和更遠的高山險峰。要等過了下午兩點以後,一直到黃昏以前,陽光才能照進我的小木屋。窗戶下襬著一張房主放在這裡的小條桌。

  桌上放著我的飯碗、喝水的杯子,一盞用紅巖牌墨水瓶改裝的小煤油燈,一隻手電筒,還有一個小鬧鐘。小長條桌對面,靠著門口的地方放著一個大竹背篼,板壁牆根下襬放一個矮矮的裝著糧食的木箱櫃。裝著我的糧食和蔬菜,櫃子上面的木板牆上掛著斗笠和蓑衣,房門背後放著我那把五斤重的鋤頭。

  在這個小木屋裡,白天還沒有感覺到什麼可怕,但是一旦到了深夜,我就能經常清晰地聽到,在我這木板房間的頭頂閣樓上,幾隻老鼠飛快地來回跑動著,相互廝打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尖叫,我不得不經常在半夜裡,爬上小木屋的擱樓頂,彎著腰揮舞著木棍,在樓頂擱樓上快速奔忙著,和這些老鼠展開激烈的戰鬥。對所有的角落噼裡啪啦給它一陣狂轟亂打。每次戰鬥結束以後,房頂閣樓裡都會被我弄得一片狼藉。

  大概過了半年以後,我正在廚房忙著做晚飯,偶爾發現有五六條兩三釐米長黑色的灰塵,突然打著卷先後落在鍋灶前長條飯桌上,我抬頭一望,只見屋頂木樑上盤饒著一條約有兩米多長的大菜花蛇,蛇身是淺黃綠混合色的,它的嘴裡吐著那條帶著分叉長鬚的紅舌頭,兩眼噴發著綠色的光,緩緩地向著四周打量著。

  當時我害怕極了,為了不驚動它,只得躡手躡腳地退出了廚房,找到隔壁的民兵排長,請他幫忙,要他趕緊搞快點,無論如何也要把幫幫忙,這條充滿恐怖色彩的青黃花蛇趕快弄走。

  民兵排長沒說二話,立刻趕到了我的廚房,瞪大著雙眼仰著脖子,仔細地看著房樑上的那條蛇,認認真真地觀察了好一陣,他終於高興地對我連連說道:“這下對了,這下對了,你再也不用著深更半夜地爬起來,去跟那些老鼠打仗了。這種蛇沒有毒性,它是專門以吃老鼠為生的,但是你可千萬不要去傷害它。只要你不去傷害它。它也絕不會傷害人的。”

  果然,從這以後,我的小木屋就清淨多了,老鼠來回跑動和相互打鬥的撕咬聲倒是再也聽不見了。但我每次上閣樓裡取柴草的時候都必須要認真觀察好一陣,在確定沒有蛇的情況下,才敢從樓頂閣樓上把柴草扔下來。所以在一般情況下,只要不是萬不得已,我絕不敢輕易動用閣樓上的柴草。

  這個小木屋的另一個出口路旁,有一個5~6平方米的小堰塘,裡面是房東民兵排長栽種的幾十顆高筍。潔白裡夾雜著綠意的高筍苗鑽出了水面,出自淤泥而不染,留給人們無限遐想。這位排長告訴我,這裡的高筍不多,一般情況下不要去摘它,等到有肉吃的時候,就在小堰塘摳幾根高筍來做配菜。堰塘旁邊的泥土田坎路上鋪了四塊青石板,我們經常在這裡磨鋤頭和鐮刀。當生產隊裡偶爾分肉時,我就從這個堰塘邊掰兩三根來炒肉片。自己做的高筍炒肉片,味道現在看來的確不怎麼樣,可在當初能有肉吃已經是不錯了,不論如何畢竟可以解一回饞。

  在這個出口的旁邊,是房東民兵排長家的豬圈,裡面喂著兩條豬,為什麼只有兩條,多喂幾條豬就不行嗎?在當時,絕對不行。沒有哪個敢多喂,在當地當時有個土政策規定,每家人喂的豬在兩條以內時被允許的,是社會主義,餵豬凡是超過了兩條,被當成資本主義的尾巴,超過部分的豬就會被沒收,就會被拉去開批鬥會。每家每戶喂的家禽類動物不能超過三種,每個品種數量不超過四隻,餵養牲畜禽類種數凡是超過了三種,單項品種數量超過了四隻的,都要拉起去被批鬥。誰也不敢去冒那個險去踩那個地雷。那時候,如果哪個家裡有一個人挨批鬥,一家人都抬不起頭來,他們的親戚朋友在政治待遇上都要跟著受牽連。

  靠著豬圈的是牛棚,裡面拴著一頭耕田用的水牛,這牛是生產隊的,生產隊裡沒有集中飼養耕牛,由生產隊把牛交給隊裡的社員餵養,隊裡面統一安排使用,牛糞就作為有機農家肥向隊裡投資,用當地社員們一句通俗的話來說:“牛腦殼是生產隊的,牛屁股是社員的。”

  當我搬進這個小木屋的當天,就發現這麼一個情況,我的視窗外面是一片陡坎,陡坎立面上長滿了野蕨藤和雜草,泥土表面長滿綠色的青苔,陡坎上面是一塊很大的水田,這塊水田的田坎就在我的小木屋視窗前轉過一個小彎,再向後面的高山深處方向延伸,站在視窗前,我就能感覺到;這水田的田坎上沿與我眼睛的視覺水平高度差不多。這在這轉彎處的陡坎側面上,斜長著一棵彎彎的黃蠟杆枯樹,在這棵黃蠟杆枯樹的下面,有一塊麵積大約有六七平方米的三角形斜坡空地。與我的小木屋視窗直線距離不超過兩尺。站在視窗前伸出手臂,我的手指就可以觸控到長在這塊空地陡坎邊沿的野草葉稍。

  我的房東,是這個生產隊的民兵排長,他的確曾經不止一次地告戒過我,這塊地是二隊的。可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這塊地不管是一隊、還是二隊的,反正也一直是荒蕪著的,誰都沒有用它,地面上已經長滿了雜草,已經多少年沒有人種了,看著這塊地就這樣長滿荒草,實在是太可惜了,既然別人都不用,那我不如就乾脆把它開出來,不論栽種點什麼都挺好,至少可以算是打掃了環境衛生,起碼在夏天裡,少點蚊蟲咬。於是趁著趕場回來有個好心情,高高興興地拿著鋤頭來到這塊空地,不大一會兒功夫就把這塊地挖了一遍,然後把大塊泥土用鋤頭切細,鋪平,在旁邊整理成一個小小的排水溝,在民兵排長的熱情耐心地指導下,我在這塊地裡種上豌豆、胡豆、扁豆,又栽了一些小蔥和蒜苗。等到了五月份,這些東西都可以弄來吃得了。

  一天中午我收工回來,突然發現,這塊地裡到處都是人和牛的腳板印,所有的蔬菜嫩苗都被踩得七零八落。民兵排長的一個五歲、一個三歲的小女兒和剛會呀呀學話的小兒子,她(他)們三個人圍著我,臉上都掛著滿臉驚恐未定的神色,橫擦著鼻涕嘰嘰喳喳地向我訴說了好一陣。

  我費了老半天勁,終於才算聽明白,這幾個孩子敘述的大致內容,總算是弄明白事情發生的大概經過。

  可以肯定,這是二隊隊長領著人牽著耕牛踩的。我頓時火冒三丈,縱身一越,翻上這塊地後面的陡坎,跑步到了二隊,很快就找到二隊隊長。

  這位隊長一看我怒氣衝衝地走進大門,臉色非常不好看,馬上給我搬過一個小凳子讓我坐下。急切地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提高了嗓門,大聲武氣地向他發出連珠炮般地質問:“啥子事?你自己幹得好事,未必自己還不清楚嗎?平日裡,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人關係如何?不能算壞吧?既然我們兩個是往日無冤今日無仇。今天,你為什麼突然帶著人,把我栽種的菜地都給踩平了?”

  二隊隊長滿臉疑惑地回答道:“今天上午,我的確是帶著人踩平過一塊菜地,那是因為公社領導曾經多次指示,要嚴格堅持割資本主義尾巴。其中就有一條硬性規定就是,社員一律不準私自開荒種自留地。不論任何人,誰違反了都要重罰。隨便哪個也不能違反。我也只是帶著人把地踩了,還沒有說到要給哪個啥子處罰嘛。”

  我連珠炮般地反擊道:“我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這兒來的。那塊地是在我的窗戶根底下面開出來的荒地。它是犯了哪家的王法,你憑啥子帶起人給我踩了。我就不相信,你不害怕承擔那個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罵名?算了,算了,我也懶得和你說那麼多了。走,我們馬上一起去見大隊書記!”

  話剛說到這兒。我猛地站起身來,雙手拉著他的胳膊,使勁拽著他就往大門外邊拉。

  這一下,二隊隊長立馬慌了神兒:“慢點兒,慢點兒,小石,小石,我跟你說,你等一哈,等一哈,你聽我跟你說嘛,說實話,我真的不曉得,那塊地是你開的。當時如果我要是曉得,那塊地是你開的,無論如何,隨便咋個講,我也不可能帶起人給踩平啦。你千萬千萬不能拿到大隊和公社去說哈!千萬說不得哈!”

  此時此刻的我,開始得理不饒人,憤憤不平地繼續說:“你想要我不拿到大隊和公社去說,不是不可以,那你看該咋個了結這件事情?”

  二隊的隊長拉著我的一隻胳膊,陪著小心對我說:“這樣子,我認賠。我賠給你二十元錢,現過現,馬上給現錢。你看咋樣?”

  聽到這句話,我頓時感覺到眼前直放光,從小長到大,特別是在69年,我從來就沒有一次性地從外人的手上拿到過二十元錢,當時的困境也的確到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份兒上,也就只好點點頭表示默許了。

  兩天以後,二隊隊長親自帶著幾個人,把已經毀壞的菜地重新開出來,按照原樣把菜地重新給我恢復了。

  兩年以後的1971年1月,因為工作調動,我離開了這個小木屋,2002年的冬天,又回到了我的第二故鄉,鑑於當地政府實行封山育林。整個生產隊集體搬遷,所有的農家住戶都離開了原有住址。站在一片高高的丘陵頂邊沿,舉目遠望過去,我看得非常清楚,當年我住過的那座小木屋,已經被一片斷壁殘垣和殘瓦碎礫所取代,在這個世界上,它已經不復存在了。

  但是那個小木屋卻永遠烙在我的心裡。

  我的小木屋外面高坎上,還住著一戶鄰居,主人姓肖,是一個盲人,大概接近六十歲了,我們都稱他為肖大爺。在我下鄉兩年的經歷中,肖大爺家裡的那盞馬燈,和我有著重要的關聯,在我的心靈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盞馬燈啥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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