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短篇精美散文

龍應臺短篇精美散文

  龍應臺是當代多元文化語境下,融合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想的典型公共知識分子。至今二十餘年間,她用文學話語表達著對民族、公眾、個人的關心及思考,其影響力輻射整個華語文學閱讀圈,其研究價值不容小覷。下面是小編整理的龍應臺短篇精美散文,希望我們的文章你能喜歡。

  龍應臺短篇精美散文篇一:為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於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著於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著於土地的鄉親和對於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路。

  因為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彷彿發現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著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幹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牆,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裡,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隻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麵粉奶油加砂糖發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著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溼麵糰,他們要把麵糰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麵盆裡留著一圈甜軟黏膩的麵糊,孩子們就搶著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裡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花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著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蔔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乳酪通心粉、義大利千層麵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鐘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澱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後把孩子塞進車裡,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衝到藥房買一隻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後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迴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後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為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裡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著大肚子、帶著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義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裡去打工實習,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著馬賽來的大廚學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專案。做菜時,用一隻馬錶計分。什麼菜配什麼酒,什麼酒吃什麼肉,什麼肉配什麼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經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麼就吃什麼。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為安德烈下面是泡麵,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麵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裡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為什麼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裡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著,不準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後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乾淨,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裡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並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後是色拉,裡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著,我要的四分熟。最後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後做給你自己吃。

  龍應臺短篇精美散文篇二:門沿

  2007年最末一個晚上,18歲的華飛去和朋友午夜狂歡。我坐在旅店的窗邊,泰北冬季的天空潔淨,尤其當城市的燈火因貧窮而黯淡,星星就大膽放肆了,一顆一顆堂堂出現。但是星星雖亮,卻極度沉默,下面的街頭人聲鼎沸,樂鼓翻騰。剛從街上的人流裡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湧動的是情緒激越的觀光客,但是暗巷裡騎樓下,疲憊的女人正開始收攤,她們赤腳的幼兒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著,早睡著了。

  然後煙火,衝向天空轟然炸開,瞬間的璀璨,極致的炫美,人們雀躍歡呼。這是跨年之夜。可是,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誕辰,不是神話中某一個偉大的時刻,不是民族史裡某一個壯烈的發生,那麼,人們慶祝的究竟是什麼呢?

  想想看,你用什麼東西量時間?

  一隻沙漏裡細沙流完是一段時間。一炷馨香嫋嫋燒完是一段時間。一盞清茶,從熱到涼,是一段時間。鐘錶的指標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眼睛看得見的“壞”去量時間。一棟每天路過的熟悉的房子,從圍牆的斑駁剝落到門柱的腐蝕傾倒,然後看著它的屋頂一寸寸擴大垮陷,有一天野樹爬藤從屋中昂然竄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非常細微的“動”,去量時間。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漲落、日影的長短,不都是時間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濱,我看每天金星出現在海平線的點,冬天和夏天不同。在臺北的陽明山上,我看夕陽下沉時碰到觀音山脊的那一剎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過別的量法?孩子小時,我在他們臥房的門沿掛上一個一米半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讓他們站在門沿背對著尺,把他們的高度用小刀刻下。於是刻度一節一節高升,時間也就一節一節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倆加五個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一人拍一張大頭照,三十年不曾間斷。三十年中,紅顏夫妻變成老夫老媼,可愛純真的嬰兒變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還有那瘋狂的藝術家,突然決定寫數字。醒來一開眼就寫,連續累積數字,吃飯、坐車、走路、如廁、洗頭時不斷地寫;搭飛機出國時,在飛機的座位上寫;到醫院看病打針時,在病床上寫;到教堂做禮拜時,在教堂的長板凳上寫。每分每刻每時寫,每天每月每年寫,數字愈來愈大,字串愈來愈長,藝術家這個人,是的,愈來愈老。

  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候,杜甫不是在記錄時間嗎?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記錄時間嗎?Rembrandt一年一年畫自畫像,從少年輕狂畫到滿目蒼涼──他不是在記錄時間嗎?

  農業社會的人們認真地過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難道不也是在一個看不見的門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時間的印記?

  所以跨年的狂歡,聚集,倒數,恐怕也是一種時間的集體儀式吧?都市裡的人,燈火太亮,已經不再習慣看星星的移動和潮汐的漲落,他們只能抓住一個日期,在那一個晚上,用美酒、音樂和煙火,藉著人群的吆喝彼此壯膽,在那看不見的門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四時,整個清邁小城在寧靜的沉睡中,2008年悄悄開始。我們行裝齊整,離開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寮邊界出發。五個小時的蜿蜒山道,兩天的慢船河路,冷冽的空氣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時間用什麼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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