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抒情散文(精選6篇)

徐志摩抒情散文(精選6篇)

  入秋了,一層秋雨一層涼,喜秋雨和雨後的涼。那天下著小雨正好可以出去散步,卻無奈感冒加重,錯過了時機,以下是小編整理的徐志摩抒情散文精選,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徐志摩抒情散文 篇1

  兩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這麼一個秋風生動的日子,我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不錯,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徵,它的情調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裡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嘗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它們的意味,在少數有心人看來,它們在這宇宙間並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多謝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們彷彿對無情的秋風說:

  “勞駕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蹂成泥,使我們得到解脫,實現消滅,”它們又彷彿對不經心的人們這麼說。因為看著,在春風回來的那一天,這叫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裡翻成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雖則是看不見,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是感著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彷彿是一座大山,我整個的生命叫它壓在底下。我那是的思想簡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毒藥》。開頭的兩行是——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冷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刀劍;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像是墳堆裡的夜梟①,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我借這一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洩了成一腔的悶氣,但我卻並不絕望,並不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的底裡,我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我在《嬰兒》——那首不成形詩的最後一節——那詩的後段,在描寫一個產婦在她生產的受罪中,還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時帶有預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著一個偉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葉》的末尾,我還有勇氣來對時人生的挑戰,鄭重地宣告一個態度,高聲的喊一聲“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ap Yea”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我那時的想望實現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有出世了沒有?我們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值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還只是那一大堆醜陋的蠻腫的沉悶,壓得癟人的沉悶,籠蓋著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經絡裡,在我的血液裡。我不能抵抗,我再沒有力量。

  我們靠著維持我們生命的不僅是麵包。不僅是飯,我們靠著活命的,是一個詩人的話,是情愛、敬仰心、希望。“We live by love,admiration and hope”這話又包涵一個條件,就是說這世界這人類能承受我們的愛,值得我們的敬仰,容許我們的希望的。

  但現代是什麼光景?人性的表現,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掩飾,實在也無從掩飾,這裡沒有什麼人性的表現,除了醜惡、下流、黑暗。太醜惡了,我們火熱的胸膛裡有愛不能愛,大下流了,我們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們要希望也無從希望。太陽給天狗吃了去,我們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彷彿是經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無可收拾的斷片,也不成系統,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發現。但你們在這個時候要我來講話,這使我感著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我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我感到你們的邀請不止是一個尋常講話的邀請,你們來邀我,當然不是要什麼現成的主義,那我是外行,也不為什麼專門的學識,那我是草包,你們明知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隻是一顆熱烈的心。你們邀我來也許在你們中間也有同我一樣感到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脫不能擺脫的況味,所以要我這同是這悲哀沉悶中的同志來,希冀萬一,可以給你們打幾個幽默的比喻,說一點笑話,給一點子安慰,有這麼小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我躊躇,我來怕沒有什麼交代,不來又於心不安。我也曾想選幾個離著實際的人生較遠些的事兒來和你們談談,但是相信我,朋友們,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你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轉身,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路的墓碑。

  不,我們躲不了它們:關於這時代人生的問號,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繞滿了我們的周遭。正如在兩年前它們逼迫我宣告一個堅決的態度,今天它們還是逼迫著要我來表示一個堅決的態度。也好,我想,這是我再來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機會,在我們完全沒有能力解決人生問題時,我們只能承認失敗。但我們當前的問題究竟是些什麼?如其它們有力量壓倒我們,我們至少也得抬起頭來認一認我們敵人的面目。再說譬如醫病,我們先得看清是什麼病而後用藥,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說我們是有病,那是無可置疑的。但病在哪一部,最重要的徵候是什麼,我們卻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決不會一致的。就說這時代的煩悶:煩悶也不能憑空來的不是?它也得有種種造成它的原因,它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也得查個明白。換句話說,我們先得確定我們的問題,然後再試第二步的解決。也許在分析我們病症的研究中,某種對症的醫法,就會不期然的顯現。我們來試試看。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想象一班樂觀派的先生們冷眼的看著我們好笑。他們笑我們無事忙,談什麼人生,談什麼根本問題。人生根本就沒有問題,這都那玄學鬼鑽進了懶惰人的腦筋裡在那裡不相干的搗玄虛來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這做字上。你天性喜歡工業,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愛談整理國故,你尋你的國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唯一的福音。把你的腦力精神一齊放在你願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會輕易發揮感傷主義,你就不會無病呻吟,你只要盡力去工作,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這話初聽倒是又生辣又幹脆的,本來末,有什麼問題,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尋煩惱!但是你仔細一想的時候,這明白曉暢的福音還是有漏洞的。固然這時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懶鬼的裝病,或是虛幻的想象,但我們因此就能說這時代本來是健全的,所謂病痛所謂煩惱無非是心理作用了嗎?固然當初德國有一個大詩人,他的偉大的天才使他在什麼心智的活動中都找到趣味,他在科學實驗室裡工作得厭倦了,他就跑出來帶住一個女性就發迷,西洋人說的“跌進了戀愛”;回頭他又厭倦了或是失戀了,只一感到煩惱,或悲哀的壓迫,他又趕快飛進了他的實驗室,關上了門,也關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門,又潛心他的科學研究去了。在他,所謂工作確是一種救濟,一種關欄,一種調劑,但我們怎能比得?我們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還不能分清的時候,如何能有這樣偉大的剋制的工夫?所以我們還得來研究我們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補救。

  並且這工作論是實際上不可能的。因為假如社會的組織,果然能容得我們各人從各人的心願選定各人的工作並且有機會繼續從事這部分的工作,那還不是一個黃金時代?

  “民各其業,安其生。”還有什麼問題可談的?現代是這樣一個時候嗎?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學生能安心讀他的書,文學家能安心做他的文學嗎?正因為這時代從思想起,什麼事情都顛倒了,混亂了,所以才會發生這普通的煩悶病,所以才有問題,否則認真吃飽了飯沒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尋煩惱不成。

  我們來看看我們的病症。

  第一個顯明的症候是混亂。一個人群社會的存在與進行是有條件的。這條件是種種體力與智力的活動的和諧的合作,在這諸種活動中的匯流排索,總指揮,是無形跡可尋的思想,我們簡直可以說哲理的思想,它順著時代或領著時代規定人類努力的方面,並且在可能時給它一種解釋,一種價值的估定與意義的發見。思想是一個使命,是引導人類從非意識的以至無意識的活動進化到有意識的活動,這點子意識性的認識與覺悟,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光榮的一種勝利,也是最透徹的一種快樂。果然是這部分哲理的思想,統轄得住這人群社會全體的活動,這社會就上了正軌:反面說,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總指揮的地位,那就壞了,種種體力和智力的活動,就隨時隨地有發生衝突的可能,這重心的抽去是種種不平衡現象主要的原因。現在的中國就吃虧在沒有了這個重心,結果什麼都豁了邊,都不合式了。我們這老大國家,說也可慘,在這百年來,根本就沒有思想可說。從安逸到寬鬆,從怠惰到著忙,從著忙到瞎闖,從瞎闖到混亂,這幾個形容詞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來中國的思想史,——簡單說,它完全放棄了總指揮的地位,沒有了統系,沒有了目標,沒有了和諧,結果是現代的中國:一團混亂。

  混亂,混亂,哪兒都是的。因為思想的無能,所以引起種種混亂的現象,這是一步。再從這種種的混亂,更影響到思想本體,使它也傳染了這混亂。好比一個人因為身體軟弱才受外感,得了種種的病,這病的蔓延又回過來銷蝕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變成更軟弱了,這是第二步。經濟,政治,社會,哪兒不是蹊蹺,哪兒不是混亂?這影響到個人方面是理智與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節制就是意氣,意氣永遠是浮的,淺的,無結果的;因為意氣佔了上風,結果是錯誤的活動。為了不曾辨認清楚的目標,我們的文人變成了政客,研究科學的,做了非科學的官,學生拋棄了學問的尋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犧牲。這種種混亂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一個徵候——混亂——又過渡到第二個徵候——變態。什麼是人群社會的常態?

  人群是感情的結合。雖則盡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訴我們人是互殺互害的,或是人的團結是基本於怕懼的本能,雖則就在有秩序上軌道的社會里,我們也看得見惡性的表現,我們還是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感情來維繫的。這是說在一常態社會天平上,愛情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互殺的現象。但在一個社會沒有了負有指導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種種離奇的變態的現象,都是可能的產生了。

  一個社會不能供給正常的職業時,它即使有嚴厲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盜匪的橫行。

  一個社會不能保障安全,獎勵恆業恆心,結果原來正當的商人,都變成了拿妻子生命財產來做買空賣空的投機家。我們只要翻開我們的日報:就可以知道這現代的社會是常態是變態。攏統一點說,他們現在只有兩個階級可分,一個是執行恐怖的主體,強盜、軍隊、土匪。綁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勢的投機家都是的,他們實行的,不論明的暗的,直接間接都是一種恐怖主義。還有一個是被恐怖的。前一階級永遠拿著殺人的利器或是類似的東西在威嚇著,壓迫著,要求滿足他們的私慾,後一階級永遠在地上爬著,發著抖,喊救命,這不是變態嗎?這變態的現象表現在思想上就是種種荒謬的主義離奇的主張。攏統說,我們現在聽得見的主義主張,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就是計算領著我們向死路上走的。這不是變態嗎?

  這種種的變態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混亂與變態的觀眾又協同造成了第三種的現象——一切標準的顛倒。人類的生活的條件,不僅僅是衣食住;“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我們一講到人道,就不能脫離相當的道德觀念。這比是無形的空氣,他的清鮮是我們健康生活的必要條件。我們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信念,我們真生命的寄託決不在單純的衣食問。我們崇拜英雄——廣義的英雄——因為在他們事業上表現的品性裡,我們可以感到精神的滿足與靈感,鼓舞我們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發揮人道的偉大。你崇拜你的愛人,因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

  你崇拜當代的政治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無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尋求真理的勇敢。這崇拜的涵義就是標準。時代的風尚儘管變遷,但道義的標準是永遠不動搖的。這些道義的準則,我們向時代要求的是隨時給我們這些道義準則的具體的表現。彷彿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給懸著幾顆照路的明星。但現在給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何嘗沒有熱烈的崇拜心?我們何嘗不在這一件那一件事上,或是這一個人物那一個人物的身上安放過我們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還用我說嗎!有哪一件事不使我們重大的迷惑,失望,悲傷?說到人的方面,哪有比普遍的人格的破產更可悲悼的?在不知哪一種魔鬼主義的秋風裡,我們眼見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敗葉似的一個個全掉了下來!眼見一個個道義的標準,都叫醜惡的人格給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汙穢!標準是沒有了的。這種種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顛倒的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跟著這種種症候還有一個驚心的現象,是一般創作活動的消沉,這也是當然的結果。因為文藝創作活動的條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會狀態,常態的生活,以及理想主義的根據。我們現在卻只有混亂、變態,以及精神生活的破產。這彷彿是拿毒藥放進了人生的泉源,從這裡流出來的思想,哪還有什麼真善美的表現?

  這時代病的症候是說不盡的,這是最複雜的一種病,但單就我們上面說到的幾點看來,我們似乎已經可以採得一點訊息,至少我個人是這麼想。——那一點訊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們所以得病是為我們生活的組織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領導與指揮。但這又為什麼呢?我的解釋,是我們這民族已經到了一個活力枯窘的時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經是近於乾涸了:再加之我們現得的病,又是直接克伐生命本體的致命症候,我們怎能受得住?這話可又講遠了,但又不能不從本原上講起。

  我們第一要記得我們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個民族。我們知道什麼東西都有它無限的壽命;一種樹只能青多少年,過了這期限就得衰,一種花也只能開幾度花,過此就為死(雖則從另一種看法,它們都是永生的,因為它們本身雖得死,它們的種子還是有機會繼續髮長)。我們這棵樹在人類的樹林裡,已經算得是壽命極長的了。我們的血統比較又是純粹的,就連我們的近鄰西藏滿蒙的民族都等於不和我們混合。還有一個特點是我們歷來因為四民制的結果,士之子恆為士,商之子恆為商,思想這任務完全為士民階級的專利,又因為經濟制度的關係,活力最充足的農民簡直沒有機會讀書,因為士民階級形成了一種孤單的地位。我們要知道知識是一種墮落,尤其從活力的觀點看,這士民階級是特別墮落的一個階級,再加之我們舊教育觀念的偏窄,單就知識論,我們思想本能活動的範圍簡直是荒謬的狹小。我們只有幾本書,一套無生命的陳腐的文學,是我們唯一的工具。這情形就比是本來是一個海灣,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後來因為沙地的脹起,這一灣水漸漸隔離它所從來的海,而更成了湖。這湖原先也許還承受得著幾股山水的來源,但後來又經過陵谷的變遷,這部分的來源也斷絕了,結果這湖又幹成一隻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長滿了青苔與萍梗,純遲遲的眼看得見就可以完全乾涸了去的一個東西。這是我們受教育計程車民階級的相仿情形。現在所謂知識亦無非是這潭死水裡的比較泥草鬆動些風來還多少吹得縐的一窪臭水,別瞧它矜矜自喜,可憐它能有多少前程?還能有多少生命?

  所以我們這病,雖則症候不止一種,雖然看來複雜,歸根只是中醫所謂氣血兩虧的一種本原病。我們現在所感覺的煩悶,也只見沉浸在這一窪離死不遠的臭水裡的氣悶,還有什麼可說的?水因為不流所以滋生了草,這水草的脹性,又幫助浸幹這有限的水。

  同樣的,我們的活力因為斷絕了來源,所以發生了種種本原性的病症,這些病又回過來侵蝕本源,幫助消盡這點僅存的活力。

  病性既是如此,那不是完全絕望了嗎?

  那也不是這麼容易。一棵大樹的凋零,一個民族的衰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

  我們當然還是要命。只是怎麼要法,是我們的問題。我說過我們的病根是在失去了思想的重心,那又是原因於活力的單薄。在事實上,我們這讀書階級形成了一種極孤單的狀況,一來因為階級關係它和民族裡活力最充足的農民階級完全隔絕了,二來因為畸形教育以及社會的風尚的結果,它在生活方面是極端的城市化、腐化、奢侈化、惰化,完全脫離了大自然健全的影響變成自蝕的一種蛀蟲,在智力活動方面,只偏向於纖巧的淺薄的詭辯的乃至於程式化的一道,再沒有創造的力量的表示,漸次的完全失去了它自身的尊嚴以及統轄領導全社會活動的無上的權威。這一沒有了統帥,種種紊亂的現象就都跟著來了。

  這畸形的發展是值得尋味的。一方面你有你的讀書階級,中了過度文明的毒,一天一天往腐化僵化的方向走,但你卻不能否認它智力的發達,只因為道義標準的顛倒以及理想主義的缺乏,它的活動也全不是在正理上。就說這一堂的翩翩年少——尤其是文化最發旺的江浙的青年,十個慮有九個是弱不禁風的。但問題還不全在體力的單薄,尤其是智力活動本身是有了病,它只有毒性的戟刺,沒有健全的來源,沒有天然的資養。纖巧的新奇的思想不是我們需要的,我們要的是從豐滿的生命與強健的活力裡流露出來純正的健全的思想,那才是有力量的思想。

  同時我們再看看佔我們民族十分之八、九的農民階級。他們生活的簡單,腦筋的簡單,感情的簡單,意識的疏淺,文化的定位,幾於使他們形成一種僅僅有生物作用的人類。他們的肌肉是發達的,他們是能工作的,但因為教育的不普及,他們智力的活動簡直的沒有機會,結果按照生物學的公例,因無用而退化,他們的腦筋簡直不行的了。鄉下的孩子當然比城市的孩子不靈,粗人的子弟當然比不上書香人的子弟,這是一定的。

  但我們現在為救這文化的性命,非得趕快就有健全的活力來補充我們受足了過度文明的毒的讀書階級不可。也有人說這讀書階級是不可救藥的了,希望如其有,是在我們民族裡還未經開化的農民階級。我的意思是我們應得利用這部分未開鑿的精力來補充我們開鑿過分計程車民階級。講到實施,第一得先打破這無形的階級界限以及省分界限。通婚和婚是必要的,比較的說,廣東、湖南乃至北方人比江浙人健全得多,鄉下人比城裡人健全得多,所以江浙人和北方人非得儘量的通婚,城市人非得與農人儘量的通婚不可。但是這話說著容易,實際上是極困難的。講到結婚,誰願意放棄自身的豔福,為的是渺茫的民族的前途上,哪一個翩翩的少年甘心放著窈窕風流的江南女郎不要,而去鄉村找粗蠢的大姑娘作配,誰肯不就近結識血統逼近的姨妹表妹乃至於同學妹,而肯遠去異鄉到口音不相通的外省人中間去尋配偶?這是難的,我知道。但希望並不見完全沒有——這希望完全是在教育上。第一我們得趕快認清這時代病無非是一種本原病,什麼混亂的變態的現象、都無非是顯示生命的缺乏,這種種病,又都就是直接克伐生命的,所以我們為要文化與思想的健全,不能不想方法開通路子,使這幾窪孤立的呆定的死水重複得到天然泉水的接濟,重複靈活起來,一切的障礙與淤塞自然會得消滅——思想非得直接從生命的本體裡熱烈的迸裂出來才有力量,才是力量。這過度文明的人種非得帶它回到生命的本源上去不可,它非得重新生過根不可。按著這個目標,我們在教育上就不能不極力推廣教育的機會到健全的農民階級裡去,同時獎勵階級間的通婚。假如國家的力量可以干涉到個人婚姻的話,我們僅可以用強迫的方法叫你們這些翩翩的少年都去娶鄉下大姑娘子,而同時把我們窈窕風流的女郎去嫁給農民做媳婦。況且誰都知道,我們現在擇偶的標準本身就是不健全的。女人要嫁給金錢、奢侈、虛榮、女性的男子;男人的口味也是同樣的不妥當。什麼都是不健全的,喔,這毒氣充塞的文明社會!在我們理想實現的那一天,我們這文化如其有救的話,將來的青年男女一定可以兼有士民與農民的特長,體力與智力得到均平的發展,從這類健全的生命樹上,我們可以盼望吃得著美麗鮮甜的思想的果子!

  至於我們個人方面,我也有一部分的意見,只是今天時光侷促了怕沒有機會發揮,但總結一句話,我們要認清我們是什麼病,這病毒是在我們一個個你我的身體上,血液裡,無容諱言的。只要我們不認錯了病多少總有辦法。我的意見是要多多接近自然,因為自然是健全的純正的影響,這裡面有無窮盡性靈的資養與啟發與靈感。這完全靠我們各個自覺的修養。我們先得要立志不做時代和時光的奴隸,我們要做我們思想和生命的主人,這暫時的沉悶決不能壓倒我們的理想,我們正應得感謝這深刻的沉悶,因為在這裡,我們才感悟著一些自度的訊息,如我方才說的,我們還是得努力,我們還是得堅持,我們的態度是積極的。正如我兩年前《落葉》的結束是喊一聲 Everlasting Yea,我今天還是要你們跟著我來喊一聲 Everlasting Yea。

  徐志摩抒情散文 篇2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彷彿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就是在行旅期間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的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餘波,就彷彿看見了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蘿,貼著枯乾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是崛強的。

  我自己也弄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彷彿是叫一塊石板不留餘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了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裡有這樣半嘲諷半弔唁的諄囑。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並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啊!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義大利寫遊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哪一樣不活栩栩的業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閒暇的假期中採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海回來,正如巖洞裡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訊息;就在我回京後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沈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係。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義大利的山中,採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裡可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裡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彷彿遭著了致命的打擊,象是國務院前的斷臂殘肢,再也不能回覆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里,什麼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幾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哪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姦汙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豔的怨毒。再說哪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Martyrs 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塗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都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彷彿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以後,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只覺著煩,只覺著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塗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裡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內心的枯窘!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挖。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裡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就可以劫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閒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痺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裡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裡,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慾望在作怪。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就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的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都花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好是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的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慾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裡的LiCbido 就形成一種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洩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裡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讚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只是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見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只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並沒有真興趣,對學問並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什麼更高的志願,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裡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問在你心裡的心裡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模的創作境界裡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衝動,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只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里外一個星的動定的。並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於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盅定了的。”

  “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樣的情形,你也許曾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剎那誤認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有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恐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也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哪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徐志摩抒情散文 篇3

  我又再次見到了那飄散著的一片片落葉。

  見到落葉並不稀奇,但是這是在春天,四月的春天!春天見得最多的應是傲然怒放的鮮花和春風得意的楊柳,而不是這像蝴蝶一般在空中翩翩起舞,縈繞的落葉。我看著地上的落葉,有三種不同的顏色:翡翠般綠的,金子般黃的,火一般紅的,真可以說是色彩繁多了。今年似乎與往年不同,春天的落葉特別多,幾乎在每一棵樹旁,都會有一片片落葉靜靜地躺在那兒等著清潔工人來打掃。

  有些地方的葉子更多。我家附近的一個公園裡,成堆的落葉鋪散在石路上,沒有什麼人來打掃這裡。一次,我放學來到這裡,踩著已經沒有水分的落葉,發出簌簌的響聲,好像葉子碎了。但細心一點就會發現,這裡的落葉竟一片也沒有碎裂。

  落葉有很多種,按季節,可以分為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葉子;按樹木,可以分為梨樹葉、桃樹葉、樟樹葉等形態各異的葉子;按顏色,可以分為紅、綠、黃三種顏色。

  誰都知道,落葉是秋的使者,在秋天,會有許許多多的落葉像仙女一樣飄落下來,但在春天,也會有許多落葉的。其實,每一個季節都會有落葉的包括在寒風凜冽的冬天,四季常青的樟樹也會有落葉。

  徐志摩抒情散文 篇4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名本來就容易使人生荒涼的聯想,何況現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誣衊蘇俄的報告,結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坦的通道竟變了不可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經驗看並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曾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里,從滿洲里到赤塔,儘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這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前連洗澡都有裝置的,比普通車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參預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去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裡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佈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磁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晾溼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子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麵包屑……房間裡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象,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氳(當然大家都吸菸)的中間,說笑的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磕睡的磕睡,同時玻璃上的蒸氣全結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莫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裡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願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買些食物充飢,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麵包牛奶生雞蛋燻魚蘋果都是平常買得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裡大聲叫僕歐(應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夥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據;但為叫一聲僕歐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路倒屍”)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莫談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於蘇俄我下面再講。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拉特都是頂年輕的,其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的字音,嘭的闔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去發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卷短髮,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額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裡的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裡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麼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博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亞一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嚇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並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菸,端菜時也在那裡,說話時也在那裡,彷彿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咬緊著牙關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後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飯車裡的拿破崙”,我那義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讚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簡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那一頭站著,緊攢著眉頭,一隻手貼著前胸,誰說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並不單調,貝加爾湖周圍最美,烏拉爾一帶連綿的森林亦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裡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是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淨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根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戟,給你鬆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盪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遊小瑞士時初次發現雪地裡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看得更滿意;你們試想象晚風靜定時在一片雪白平原上,疏玲玲的大樹間,斜刺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豔的綵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親身經歷時從容的辨認吧。

  但我此時卻不來複寫我當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用想象的光輝照出他們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寒熱時出汗還兇。並且這來碰著記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願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時隨興塗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總沒有常性,什麼都只是片斷,那幾段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裡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1)西伯利亞並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叢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裡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隻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淨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檢視,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閒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們望望,轉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臺上,連站上的飯館裡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麼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的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氣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他們的樣子並不惡,也不兇,可是晦澀而且陰沉,看著他們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裡的人民知不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得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注:伏特加,一種烈酒)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的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制力的腦府支配的人的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黑色或深黃色的布褂與奇大的氈鞋裡,他們行動,他們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Irkutsk(注:伊爾庫茨克,俄羅斯貝加爾湖邊城市,被譽為“西伯利亞的心臟”)車停一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只是幾隻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魆魆(xūxū)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的描寫;丹德(注:義大利大詩人但丁)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裡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面街上有一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裡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裡,一隻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裡過日子的所不能想象的異景。森林是這裡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乾的:不問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彷彿等候什麼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乾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淨,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崛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纖薄的雲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和的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裡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調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裡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鈍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徐志摩抒情散文 篇5

  在這裡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二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採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裡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全部正像畫面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閒暇的鑑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薛;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儘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裡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裡走到朋友的家裡,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裡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閒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裡在沙堆裡在淺水裡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趕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

  裸體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裡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牴觸,他就捲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裡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已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于徐的婆婆裡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裡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裡,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裡,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裡;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裡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裡我們讀得最深奧的訊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鴛,更不是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徐志摩抒情散文 篇6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關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萌的間瓊平練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瞞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肉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近樹裡的秋蟬,在紡紗似的錘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迴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森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取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

  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裡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火舌,只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裡自傷與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食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彷彿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盪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裡,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中──夏之榮葉,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變幻的浮游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菸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喜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堂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時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里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絲,細極狹極的線絲,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

  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