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閱讀:南方有嘉木

散文閱讀:南方有嘉木

  徐家祖墳,在蓼盞村的佛手山中。這裡原是一片茶園,茶園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早春陽光從中穿過,倒像是沾了露似的,染著綠色的了,斑斑駁駁,又映在新土墳上。

  有鳥聲在叫。細細瞅了,茶蓬開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動彈,鳥兒在茶蓬的心子裡。張繼科久久地凝視著新墳,眼花了,想:這是一個大茶蓬,外婆就是茶心裡的鳥兒。

  張家世代吃茶葉飯,徐家亦是做茶人家,入殮的時候外婆的左肩上放了一包平水珠茶,那是她最愛喝的茶,茶滾圓,墨綠,飽滿,有稜稜金石之氣。

  她總是捧著一隻粉彩蓋碗茶盞笑眯眯地喝茶,而張繼科從來不喝珠茶,嫌珠茶太殺口。外婆也只是笑著說:“珠茶好,吊精神。”

  她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龍井茶,是張家頭號的獅峰龍井。

  “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薑桂茶荈出巴蜀…”張繼科低低地哼起了外婆教給他的茶謠。

  “囡囡啊,你要記住我們喝的茶都是古巴蜀出來的。”他窩在外婆的懷裡。

  “茶香寧靜卻可致遠,茶人淡泊卻可明志。做茶,首先需得惜茶明茶,心思不可出一點錯。”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這群山中的茶坡,還將繼續綠下去。只是那個帶著老花鏡,拉著他的手教他念茶謠的外婆終究還是變成一隻鳥兒飛走了。

  丁寧是來徐家隨喪儀的,丁家亦是滿門皆茶,與徐家是世交,更是和張家並稱為“杭張閩丁”。她有些認床,一直不得入眠,索性披了衣信步走到院中,七轉八折見一處邊門。邊門沒有上鎖,往裡一瞧竟是一寬敞的場院,七七八八曬滿了竹匾,還有不少石灰缸斜著放置。

  作為丁家家主的長女,她只一眼便知這是徐家做茶的主院,丁寧正準備退出去,卻瞥見一個茶篩被孤零零地丟在地上,她走過去用兩手把它豎了起來。

  她並沒有想到她會隔著茶篩的細孔看到一個男人的後背,那被篩孔粉碎的背影,像一把伸彈自如的劍,透著凜氣又埋著徹骨的孤獨。

  丁寧有些慌亂,茶篩掉了下來發出聲響。那個男人回頭,聲音喑啞:“誰?”

  她自知躲不過,走出來咧嘴一笑:“是我,丁寧。”

  張繼科的鼻翼像蜻蜓翅膀顫抖起來,在空氣中捕捉著什麼。他眼中的亮點一閃即逝,他的聲音很輕,像蒙著天鵝絨,很好聽。他朝著她舉了舉手中的酒壺,“好久不見。”

  丁寧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酒杯嗅了嗅,撞上一股辛辣酒氣,應是拿樵山老窖兌的燒酒,酒腳出的不乾淨,只求一個烈。

  她笑著挪愉:“沒想到號稱“茶刁”的張大少對酒倒不挑剔。”

  “只要能醉人就是好酒。”他的眼睛因為酒氣蒙上瀲灩的光,很無奈地一笑,那裡隱藏著一些難以言傳的酸楚,還有無法彌補的過失和再不能挽回的遺憾。

  兩人自小相識,始因“杭張閩丁”的赫赫聲名,都是會走路就開始蹲在茶坊裡替師傅燒火,從小就是要按照要成為家主接任人而培養的,無論是選茶、製茶還是沖泡都有名師教授。雖不常見面,卻因這成長軌跡和家世背景相似多了一絲惺惺相惜的味道在裡面。

  認識張繼科的人一向覺得他是個自信心十足的男人,甚至因為極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內心世界風平浪靜,最疼愛他的外婆走了,他也只是站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發一言,用極烈的酒麻痺著世代品茶遺傳下來的天生極強的感官。

  但丁寧明白,一個能制好茶的人,其內心的豐盈程度怕是沒有幾人能及。

  她利索地用巧勁奪過了張繼科手裡的酒壺,斟滿了兩個酒杯。一杯遞給張繼科,笑得灑脫:“幹!”

  沒有下酒菜,沒有交談。兩人由著北方老高粱辛猛的路子順著咽喉直衝進了腸胃之中。

  兩人平日都不飲酒,應該是真正製茶的人從不飲酒,飲食也清淡,這樣不過是為了炒青時能捕捉到那一個香氣全盛的時刻,品茗時能嚐出舌尖上最微妙的一絲跳躍。

  是初春的風了,玉蘭樹的大葉子刮不動。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牆之中,風吹不動。

  這燒酒確實烈得很,丁寧只抿了一杯便酒意漸起,張繼科一雙眼睛映著桃花般的紅,不停地絮叨著,已是醉得有些厲害。

  “丁寧,我剛開始學炒茶的時候炒大葉子茶,父親捨不得讓我炒那明前的嫩芽,只讓我生火,我不服氣啊,我就趁他去茶園的時候,偷著炒,殺青的最好時機往往就在那幾秒鐘,當時哪有手感,理所當然地糊了一鍋。我倔勁兒也上來了,就將那茶場的曬青收下來一鍋一鍋地炒,結果都失敗了。”

  “那是張家開始做茶以來唯一沒有出本家獨號龍井的一年,因為全敗我手裡了。”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

  “我父親大發雷霆,罰我整整跪了一晚上的祠堂。”

  “張伯伯罰得可真輕,要是我兒子毀了十畝老茶樹才能出二兩的茶,我非得跟他斷絕關係不可。”丁寧晃著酒杯,嗤嗤地笑。

  “女人心都這麼狠嗎?”張繼科嫌棄地瞥了丁寧一眼,“還有後招兒呢,他扔給我一瓷罐我炒敗了的茶,勒令一年內不允許我喝其他的茶,你也知道,像我們這種幾歲就開始呷好茶的,嘴巴早就被養刁了,怎麼喝的慣那白開水。”

  “不讓我喝茶那可是要了我的命呢。”丁寧託著腮聽得津津有味。

  “是啊,結果那糊苦得要命的茶反而成了我的寶貝。不過喝久了倒喝出來一番滋味。我外婆常給我說一句,誰為荼苦,其甘如芥。我原來一直不懂,後來我懂了…我懂了…她…卻走了…”他嘆氣嘆了一半又停住,隨即陷入壓抑的沉默。

  停了杯,黑夜更重了,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聲。丁寧忽而冒出一句:“張繼科兒,你能幫我摘一朵玉蘭嗎?”

  他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那一樹玉蘭仍是開得繁盛,張繼科又側過頭去看丁寧,她的眼睛像是柳葉中的星。他未應,只慢慢起身,一隻手去夠玉蘭樹枝,挑了一朵開得恣意的,像摘那茶芽似的用指甲輕輕一掐,一提。

  “喏——”張繼科拿著花轉身,卻不見丁寧。

  “這丫頭。”他剛想把玉蘭往桌子上一扔,卻剎的想起她那雙笑眼,又轉其把它好好地拿在手裡。

  等了一陣子,丁寧又出現在茶場。她將一套茶具放在桌上,張繼科認得那是徐家客房裡一直備著的青花杯盞,丁寧又掏出一個小錫罐,往壺裡放了些茶葉。

  茶滾圓,墨綠,飽滿,有稜稜金石之氣。張繼科說:“你知道我從來不喝珠茶的,太殺口了,我去拿我房裡的龍井吧。”

  “正要殺殺你的口呢。”丁寧不由分說地往裡衝滾燙開水,“龍井能熬得過夜去?”

  他苦著臉,抿了口茶,又釅又濃,香俗得很,精神卻為之一振。

  “怎麼樣?”丁寧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細細地啜著。

  “我從不知外婆家的客房裡竟也會備著平水珠茶。”張繼科拿起丁寧放在桌上的小錫罐看了看。

  “不是不是,這個是我自己帶的,我認床,總睡不好,怕第二天精神不好誤事,就喝這個。”她不好意思地別了別耳發。

  “珠茶好,吊精神。”她又添了一句。

  “珠茶好,吊精神。”

  張繼科正摩挲那個小錫罐上刻著的不易察覺的“寧”字,聽到這句話,猛然抬起頭,他的臉色變了,原本波瀾不驚的眸子裡全是痛苦。

  張繼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順著掉了下來,被他封存起來的親人離去的痛終於衝了出來撕扯著心肺。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上,鮮血淋漓。從外婆離開到下棺的這段時間,他從來沒有哭過,也許是心裡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你哭了,她就真的走了。好像就這樣硬扛著,終會發現這只是一場夢。他就這樣待在徐家茶場,不願再炒茶,甚至不願再碰茶。外人只道他沉鬱了幾分,卻不知道他喝著酒睜眼到天明的木然。

  那個遠去的慈祥聲音和身邊的清亮聲音和在一起在他耳邊不斷交替著重複,終於擊破了他那道豎起來的高高城牆,逼得他喪失了控制眼淚的能力。

  丁寧被張繼科突如其來的痛苦神色嚇了一跳,隨即又想明白過來,徐家老夫人,最愛的就是平水珠茶。她懊惱著自己的粗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憑藉著本能輕輕抱住了身旁壓抑著哭泣的男人。

  張繼科雙眼模糊,只感到小小的臂膀擁著他,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一塊木板,他抵上丁寧的肩,把內心藏著的脆弱一下子傾灑出來。

  “每年…來外婆家…都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小時候手嫩,炒青的時候總被燙,外婆會拉著我的手細細地吹。”

  “她說…囡囡不痛,外婆給呼呼。”

  “我炒敗了茶,她也從不罵我…”

  “只說…囡囡以後炒好茶給外婆喝好不好?”

  “外婆…囡囡痛…”

  “外婆你看,囡囡今年就能炒張家的獨號茶了…”

  “外婆你看啊…”

  張繼科低低地嗚咽著,像只受傷的小獸,烈酒珠茶跟那些回憶混在一起,都在凌遲著他。

  丁寧輕輕撫著他的脊背,她能感受到那個不苟言笑叱吒茶圈的張家少主,在她的懷裡哭得像個失去了珍貴寶物的孩子,手上還拽著那朵她要的那朵玉蘭。那低低的哭腔也揪著她的心,她抱他更緊了一些,將下巴頦抵在他的髮旋上,喃喃地說:“囡囡痛,囡囡痛,外婆知道的,外婆知道的。”

  他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終於安穩地睡了過去。

  張繼科已不大記得清那個無眠的夜闌,他只知道,滿院的茶香中,有一個聲音,有一個懷抱真正地將他救贖。

  張繼科第二日就回了杭州,他已耽擱得太久了,吃茶葉飯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茶樹是個“時辰寶”,早採三天是個寶,遲採三天變成草。

  江南又是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季節了。杭州今年春來較早,滿山的採茶姑娘,正在採摘那形如雀舌鷹爪的黃金之芽。

  按照慣例,張家獅峰山上的十八棵老茶樹從採茶到成茶全程都需要本家人親歷親為。

  以往都是張父帶著張繼科做這張家獨號的獅峰龍井茶,而今年將是張繼科第一次獨立去做這鎮店之茶,這也是對他以後能否擔起張家家主這個重任的考驗。

  到家還未歇一盞茶的功夫,張繼科就揹著茶簍上了山。

  那一片一片的茶園,從山上洩下來,濃綠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綠色瀑布,東一道西一道,掛得滿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鬆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綠花,長在平地上的茶樹,斜斜地一溜半躺,像是一把撐開的綠色陽傘,微風吹拂茶山,茶梢就靈動起來。

  採摘茶葉,既是茶樹栽培的結果,又是茶葉加工的開端,它關係到茶葉品質和產量,也關係到茶樹生長的盛衰和壽命的長短。

  張家歷年來用的都是提手採摘法,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夾住魚葉上的嫩莖,輕輕向上那麼一提,而採龍井早有定論,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掐採,這才不會使鮮葉發熱,損害葉質。

  採下的茶葉,一定要是芽葉成朵,大小一致,不帶老梗、老葉和夾蒂,這樣既不會傷害芽葉,又不會扭傷莖幹。

  同時,要求茶叢採淨,突出枝條的茶芽要自下而上交替採,叢間茶芽要用手擋開枝條採,不同高低的茶叢要蹲立交替採,雨天和露水茶芽要抓把採,晴天要隨採隨手放入茶簍。不漏採,不養大,不採小,要全部採淨。

  茶簍也要講究,鮮葉一下樹,就容易失水,還會散發大量熱量,所以要用通氣好的茶簍。現在這個季節採茶用的高檔茶簍,都是一斤到兩斤裝的,等採中檔茶了,可以用三斤裝的。等採低檔茶時,就可以用五斤的茶簍了。

  丁寧就站在一邊看,張繼科別著一個茶簍,一提一採,手指翻飛,竟也沒有一絲猶豫,那一雙利眼瞥過去就將那棵茶樹的芽分了三六九等。這番功夫除了要有天資,沒有十年的不斷練習品味是下不來的。

  他的手並非太寬厚,卻是精悍靈活,骨節有力,還因為長期製茶有些黝黑和累累裂縫。

  兩人當日是一起離的徐家,只是他回杭州,她該返家閩江。要分別時,張繼科遞給了丁寧一朵還帶著露的玉蘭花,新鮮得惹人愛憐,一看便知是剛摘的。

  “喏——你昨天要的花。”

  丁寧粲然一笑,接過來,拿著朝他揮了揮:“謝謝,有機會再一起喝茶。”然後轉身離去。

  張繼科看見她的髮尾隨著轉身繞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不禁怎的,他竟脫口而出:“丁寧,你願意跟我去杭州看我做茶嗎?”

  等丁寧緩過神來,她已經站在了張家茶園最寶貴的十八棵茶樹前。張繼科已經出了一身汗,不知換了多少個茶簍,粗粗估計,一斤特級獅峰龍井茶葉要四萬多個芽頭,而張家又要在其中再擇“軟新”。

  杭州的.龍井,獅、龍、雲、虎,獅字號的龍井是最絕的。而龍井茶樹經了一冬煎熬,難免皮硬麵枯,初綻新芽只把那陳味兒頂了出來,自然硬新。要棄了那經了冬日的芽頭,專收那春日裡新萌的,才是正宗,葉面裡頭絕無冬雪痕跡,才可稱上“軟新”。明前春茶的形如雀舌鷹爪的黃金之芽已是極品,極品中再選“軟新”,茶圈中也只有張家敢做這塊牌子。

  汗水密密地淌在後背極不舒服,張繼科撈起衣襬正想脫了打個赤膊,掃到一旁專注看他採茶的丁寧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丁寧注意到他的動作,長年浸淫在茶園的她轉轉一想就明瞭。

  她開了口,細細軟軟:“我沒事兒的。”

  “哦?”張繼科挑了挑眉。

  “我是看這個長大的。”她解釋道,突然又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對,“我們那兒也這樣”,她繼續急急忙忙地解釋道。

  “你們那兒是怎麼樣的?”張繼科倒是起了逗弄的意思。

  “茶人們熱了打赤膊是常有的事兒,所以沒關係,你不用顧忌我。”她低下頭,用手不自然地捋了捋頭髮。

  “那我就不客氣了。”張繼科把上衣一脫,露出精壯結實的上身。

  茶園裡有些曖昧的味道流轉,丁寧定了定神,重新開口道:“要我幫你嗎?”可一出口,她又想打自己兩個耳光,這十八棵茶樹須得張家本家人方可採,不然張家那麼多茶人怎會只讓少主一人在這兒辛苦採茶,她一個外人問出這句話實在有些可笑了。

  “不好意思…”

  張繼科本有些詫異,可再看丁寧的小臉已湧上了紅潮,額上滲出了薄亮亮的汗水,髮根應該也是潮溼一片。

  他也起了開玩笑的心思:“沒事兒,你願意幫我我感謝還來不及呢,不過要看你願不願意送佛送到西了。”

  “啊?”丁寧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你也知道張家這十八棵茶樹從不經非張姓人之手。”張繼科邊說邊去看丁寧的表情,見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又繼續開口:“除非…除非…你給張家當媳婦兒。”

  張家四代單傳…張家媳婦兒,不就是張繼科的媳婦兒嗎?!

  丁寧的臉紅得快滴出水了,“張繼科兒!你鬧什麼呢!”她跳起來一把捏住了張繼科的耳朵。

  張繼科也不掙扎,發出低低的笑聲,定定地看著她的耳根,在春日的陽光下,薄薄的,紅紅的,幾乎透明的,像一隻小兔子。

  八月十五。中秋。閩江城丁家慶山茶樓。

  一樓正堂內張繼科和丁寧雙手平舉,右手握拳在內,左手平掌在外互行茶禮,而後分列兩旁。

  “今日我們遵循古法,依宋代點茶法鬥茶,所用茶品器具皆為二人各自準備,裁判則由小老兒請來的幾位茶學大師擔當。為避嫌,我與張兄皆不參與評判。”丁家家主中氣十足,朝眾茶客行了茶禮。

  鬥茶,史稱茗戰,以在打花搖盞之間變換花鳥走獸世間萬物而堪稱神技,始於唐開元年間,盛於宋代。杭張閩丁,為了爭個“茶王”,鬥了數百年。鬥茶常在八月十五舉行,祖上有訓:“一斗而終”,即一代人只允許鬥一次,上次張丁兩家鬥茶已是半個甲子之前了,最新一次的對決就在張繼科丁寧兩人之間,這也是首次有女子站上鬥茶臺。而那彩頭,便是最後一把曼生壺。

  曼生,實為錢塘人士陳鴻壽之號,可謂金石大家。其人,在溧陽知縣任上,結識宜興制壺名手楊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種,撰擬題銘,名家設計,手書寫之,匠人制之,世稱“曼生十八式”,但流傳下來的只有九把。

  這把曼生壺是一把方壺,色澤梨皮,壺身上刻著:“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九把曼生壺張家和丁家各佔其四,就看這最後一把壺花落誰家。

  鬥茶分鑑茶、碾茶、煎水、調膏、點茶、擊拂及品茶湯七個環節,每個環節由五位評委評定勝負,獲勝環節多的一方獲勝。

  “鬥茶正式開始。”

  “且慢!”張繼科踏出一步,“晚輩想再討個彩頭,不知諸位長輩可否應允?”

  “張小子,不妨道來聽聽。”坐在太師椅上的一位老爺子笑眯眯地捋了捋鬍子。

  “久聞丁家少主在拼配茶方面頗有造詣,若晚輩此次勝出,不知可否請少主到張家茶莊一敘?”張繼科不顧一直在給他使眼色的丁寧,拱了拱手。

  “杭張善制綠茶,閩丁巖茶最甚,兩方能多交流實乃茶圈幸事啊,我看可行,不知丁兄…”老者拊掌大笑,示意丁父。

  “我這個小老兒自然是同意的,就看我閨女意下如何了。”

  丁寧騎虎難下,故作鎮定地答道:“自是使得的。”說完,便飛了個眼刀子給張繼科,張繼科嘴角上揚,向著她挑了挑眉,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請兩位介紹各自茶品。”

  張繼科揭開案几上的黃綢,青瓷龍罐中正是張家獨號“軟新”獅峰龍井。見那龍井扁扁的,略闊,周邊呈糙米色。外頭來人不知真偽,以為那碧綠、纖細的便是龍井,不知真龍井片子反而是帶些黃色且又稍寬的。

  丁寧茶臺上放著漆器方盤,紅綢蓋布上還繡著九鳳圖騰,抖開來丁家武夷山大紅袍引入眼簾。

  張家的“軟新”獅峰龍井和丁家的武夷山大紅袍一向在茶圈被視為頭名,不過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在大多數人眼裡只是傳說中的物件兒了。大紅袍的母樹一共只有六株,長在九龍窠斷崖之上,從清朝起就世代有人看守,採自這六棵樹上的茶葉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大紅袍,同時大紅袍屬武夷巖茶,不似龍井鮮落眉毛,講究“巖韻”,口感溫潤飽滿,香氣層層展開,回味綿長,類似礦物質口味,沙沙的彷彿真有岩石風味在裡面。這樣複雜的滋味是透過多次搖青、反覆焙火,可能經歷多達二十道工序。五月採摘的春茶,八九月才收工製成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鑑茶畢。碾茶。”為了不影響鬥茶二人的心態,五位評委已將這一環節的勝負寫在一個燙金帖子裡,帖子被裝進一個黃綢袋子高高正掛在一塊“飲滌塵煩”的牌匾下。

  兩人收回茶葉,各自從臺下取出一個銀茶碾。宋徽宗曾在《大觀茶論》中道,碾以銀為上。兩人運碾如飛,前後細細碾過之後,取出的茶已經變成碎末。

  這碾茶看起來像是個體力活,但其實要運用巧勁,碾得時間過長,茶和空氣接觸得太久,會失去生氣,時間太短又很難碾好。

  兩人又各自取出自己準備好的茶羅,細細羅茶。張繼科的茶粉輕輕一羅,就有大半落在了下面的茶盤之中,幾個來回就沒剩下什麼渣滓。而丁寧這邊,因為女子力氣畢竟還是稍遜,不如張繼科碾得細緻,不過也是用心極佳,剩下的渣滓雖然比張繼科的略多,但也多不了一成,用肉眼根本無法分辨。

  第二個黃綢袋子掛了起來。

  “請二位準備煎水調膏。”

  為了公平起見,煮茶的水都由慶山茶莊提供,真正能分勝負的不過是對水溫的控制了。

  陸羽在《茶經》中寫道:“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張繼科和丁寧將水溫都控制得很好,同時入水同時出水,幾乎無異。

  調膏開始。

  調膏中茶沫量的多少,跟所用茶器直接相關。

  張繼科拿出的是一兔毫建盞,釉色黑青,兔褐金絲,還泛著油光。“兔褐金絲寶碗,松風蟹眼新湯”正是詠此茶盞的名句。

  丁寧則拿出了一款極品的玉毫盞,引得在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這是?!北宋的玉毫盞?!”一位大師徑自走到丁寧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玉毫盞,最後他走回座位道:“沒錯,正是宋徽宗的那隻玉毫盞,想不到啊…”大師的語氣中滿是驚喜。

  兩人加入少許沸水開始調膏,張繼科的獅峰龍井青中帶褐,與茶粉相比稍許黯淡。丁寧的大紅袍則要更暗一些,還有些金色的感覺。

  至此,鬥茶已過半,而剩餘三項點茶、擊拂和品飲茶湯正是其精華所在。

  “點茶!擊拂!”丁家家主中氣十足道,整個慶山茶樓立馬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水在炭爐中沸騰的聲音。

  兩人聞聲仍是靜坐在此。

  張繼科先動了,他拿出一個雪青色的寶瓶,注水而入,不作停留便以左手執瓶注入建盞之中,二者相遭於兔甌面,驚鷺濤翻,而正中盞中,濺起的茶末未出湯麵,激盪中茶湯帶著金色的氤氳如龍騰而起,似有千百條龍影在這光影流轉中不斷交替纏繞,有如龍吟出水。

  湯水戛然而止,一滴殘水都沒有滴下,正是張家祖傳的絕技--龍吐水。

  水一斷絕張繼科便放下寶瓶,以茶筅摔入建盞令沫不浮,成雲頭雨腳,淡色的泡沫和深色的茶湯配合,茶麵開始呈現萬千機變,張繼科手腕一抖,茶筅從建盞正中離開茶麵,帶起一縷凝聚的茶湯,青褐色的茶湯從湯麵而起,黃金芒畔綠塵飛,水脈像鍍金一般成金龍之形。

  “金龍出海!”

  “張家的金龍出海!”

  全場都沸騰了,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張繼科看向丁寧,她自顧自地低著頭,用一個竹瓢舀起沸水,準備點茶。

  跟張繼科方法不同,丁寧並沒有只將注水點控制在中間位置,而是先注入正中後,以迴旋之法將水線在湯麵激起一圈圈的漣漪。隨著最後一滴落下,寶瓶置桌,茶筅入湯。

  她左手扶盞,略斜著旋轉起來,她雪白的手腕與這玉色茶盞惹得人心驚,右手的茶筅片刻不停。玉毫盞的旋向與茶筅完全相反,茶湯旋轉速度極快。

  如果說張家手法是龍翔淺底,後出九天之上,那麼丁家的手法則是從一開始就鳳舞九天。

  底湯作雲暈,細沫形成的鳳形眩轉繞甌,又變化出花鳥走獸,山水雲霧,虛實之間湯花緊咬盞沿,久聚不散,而後湯麵上再次出現一隻飛鳥,盤桓上升,羽翼鳳身宣告著這隻鳳凰的涅槃歸來!

  五位見多識廣的大師也按耐不住,早已起身到茶臺到二人身旁仔細觀賞。

  “點茶、擊拂畢!”、

  張繼科和丁寧兩人似乎都已入定,在自己的茶臺前,自己的一方天地之中,兩個人都掌控著各自的世界與對方相隔而戰。

  龍者鱗蟲之長,九似,呵氣成雲。鳳之象也,飲砥柱,見則天下大安寧。

  龍鳳自古就是中國人最尊貴的圖騰,杭張閩丁所代表的可謂是茗戰龍鳳鬥。

  牌匾下已升起了六個黃綢袋子。還剩下最後一個環節便可知道鬥茶的結果。

  “品茶湯!”

  幾位大師嘗過茶湯並不言語,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請帖!”

  全場肅靜,五位大師久久沒有下筆,場面僵持。

  終於,落暉塢紀曲首先下筆,緊接著另外四位也各自落筆。

  “此袋不升!請!”聲畢,原先的六個袋子也被拿了下來。

  “請!落暉塢紀曲紀掌櫃開!”

  紀曲按著順序,打開了第一個袋子。

  “鑑茶!勝方,餘杭張繼科!”

  “碾茶!勝方,餘杭張繼科!”

  張繼科已兩勝。

  “煎水!勝方,閩城丁寧!”

  “調膏!勝方,閩城丁寧!”

  雙方打成平手。

  “點茶!勝方,閩城丁寧!”

  丁寧再有一勝就將贏得這場茗戰。

  “擊拂!勝方,餘杭張繼科!”

  雙方又戰為三平。

  “品茶湯!勝方。”紀曲頓了一下。

  滿當當的慶山茶樓,只有呼吸聲可聞。

  紀曲話畢,全場掌聲雷動。

  十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後一季秋茶亦收穫了。農曆十月小陽春,秋茶的味兒雖少香氣,卻不苦澀。茶味清淡,湯色碧綠,向被稱為小春茶。山客們雖然沒有春上一般熱鬧和川流不息,但來來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

  張繼科和丁寧坐在山頂的一個小亭子裡,極目遠眺。丁寧給張繼科倒了一杯茶,示意他品一品,這是丁寧從家中帶來的茶。鮮葉由武夷山“三坑兩澗”五處採集而來,再取其嫩芽,蒸青製成。

  張繼科聞香品茗,只覺“巖韻”之外另有一絲新鮮新綠感,口感繁複,卻互不衝突。三坑兩澗之茶特色各異,能將幾種本來用來做巖茶的鮮葉做成蒸青,其中配比調和更是難上加難。

  “都說丁家少主拼配茶是神來之筆,當之無愧。”他摩挲著茶杯,連連讚歎。

  丁寧也得意一笑,揶揄道:“不知我們張家少主要給小女子喝點什麼好茶。”

  張繼科亦給丁寧倒了一杯茶:“你嚐嚐?”

  丁寧嚐了一口,皺起眉頭,她從未嘗過這樣的茶,有棗香。她疑惑地看著張繼科。

  張繼科露出自得的神情,說:“那是我用祁門紅茶拌了紅棗,吸足甜氣,再篩出,重新炒制的。”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算不得什麼好茶,只女子經行腹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覺。見你這幾天不舒服,特意為你炒的。”

  丁寧紅了臉,又直起來正視著張繼科的眼睛,笑盈盈地說:“酒能醉人便是好酒,茶能忘憂便是好茶。”

  這些濃縮了風霜的植物,一次次宰割仍生生不息的植物,被揉搓被碾壓被肢解被炮烙被封閉被燙傷的植物啊,神奇地復活於瞬間,重新泛出青春之色。似乎苦難開始沉澱,一切都可以成為往事,都可以在回顧中寧靜而淡泊。

  “溫湯水,潤茶苗,一筒油,兩道橋。橋頭有個花姣女,細手細腳又細腰。杭江茶客要來媒……”張繼科哼起了當地的茶謠。

  “要來什麼?”丁寧沒聽明白。

  “就是要來討了當媳婦兒啊。”張繼科裝作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又用餘光去瞟丁寧。

  意外地,丁寧沒有回應,她低下了頭,後頸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細細的發茸。

  張繼科有些慌亂,到底還是心急了,正想開口說點什麼。

  丁寧抬起了頭,看著藏匿於茶園的綠色湖泊,她開了口:“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

  “我知。”一個低沉卻壓不住喜悅的聲音響起。

  丁寧轉過頭,張繼科眼神清亮,正對著她笑得明朗。

  “…美豉出魯淵,薑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

  “西西,記住,薑桂茶荈出巴蜀。我們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來的。”張繼科耐心地告訴張雲棲。

  西西便點點頭說:“我知道的。”

  “你怎麼知道?”張繼科有些驚奇。

  “陸子的《茶經》裡說的呀!”西西仰著小臉回答,“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背得異常認真。

  “阿媽教我的。”西西奶聲奶氣地又添了一句。

  燭光。白炭火爐。曼生壺擱在桌上。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泡茶的女人。玩鬧的孩童。

  吾與爾偕藏,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後記:

  大概是一個有些中二的故事吧哈哈。

  還是希望大家能喜歡,期待你們的評論和小紅心哦【這次可以繼續撒嬌求長評嗎捂臉】

  前天陪室友去寄信,突然想起來去年那個時候隔三差五往收發室和郵局跑的美好回憶。不知不覺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我還是一樣很愛你。

  茶酒伴也許會寫一個姊妹篇AU,名為《茶酒伴|北方流霞》,取自“雪花釀流霞滿壺,烹葵酒香浮朝露。”

  敬(別)請(抱)期(希)待(望)。CHU~

  PS:好擔心我寫AU你們會不會已經看煩了呀【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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