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語言散文

草木語言散文

  在城中,花草是裝飾,是點綴,是寵物,卻比寵物次一等。它的地方在花盆中,或放在陽臺上,或放在花架上。有嬌嫩一點兒的,則養於深閨中。

  城市花草嬌貴,可憐,很少見風日雨露。

  鄉下的則相反。

  鄉下的花草,生長在院子裡,土堆邊,或是公路邊,很隨意。有的是特意種上的;有的則是風吹來的,鳥拉下的:一顆種子,隨意一落,風雨一吹一潤,生根發芽,長成一花一葉,一樹一果。總之,沒人拿著噴壺,一天天地澆水照看侍弄著。

  花草長在院子裡,土堆邊,這些,和鄉下人相似,隨遇而安。大概是因為性氣相通吧,鄉下人能和它們交談,能聽得懂它們的話。

  草木有語,這是城裡人不相信的。

  草木之語,城裡人也是聽不懂的。

  柳樹發綠,點種洋芋。

  在鄉下,一到正月,就要種洋芋。

  種洋芋的地是坡地。洋芋命賤,種在肥地,反而只長秧子,一地綠乎乎的,無邊無岸,一挖下去,下面的洋芋只有指頭蛋大。

  原來,是什麼種子長什麼地。爹說,洋芋這東西命硬,和農人一樣。

  於是,到了秋冬,莊稼一收,總有一塊坡地空在那兒,閒閒地放著。這地,得是陰坡,得是沙地,得向陽。四周的麥苗長起來,青綠一片,如一床毯子。而這塊地,卻安靜如一個鄰家女子,看著別人女孩出嫁,一點兒也不急。

  它,是給洋芋留下的。

  種洋芋,在鄉下一般是不用化肥的,用的.是火糞。

  到了正月,初五一過,爹拿著刀上了坡,將荊刺啊樹棍啊茅草啊,割上了一大堆,堆在地中間。過兩天,陽光一曬,乾透了,爹就拿了鍁準備上坡。我們小孩子一見,知道是燒火糞,也嗷嗷叫著跟了去。

  爹在地上豎著並排挖了幾條渠,做了通風的煙囪。然後,把柴草平鋪在上面,堆碼整齊,一鍁鍁的土澆得高高的,谷個子一樣,然後手一拍,將軍一樣喊一聲:“點火!”

  我們歡叫著,節日一樣興奮著,東邊點一把火,西邊點一把火,頓時,火堆燃起來。我們伸著手烤著火,臉被烤得紅通通的。

  爹點一鍋煙,坐在旁邊吸著,火滅了,喊聲:“走嘞!”

  我們也喊一聲:“走嘞。”

  走了好遠,回過頭去,看見一縷濃煙仍在藍天下直直冒起。爹說,土堆裡的火還沒熄,熬著吧,熬了幾天,開始篩火糞。火糞一篩,潑上大糞一拌,就能當肥料種地了。挖一個坑,扔上一個洋芋,放上一把火糞,再蓋上土。

  有時,我也跟著上坡,雖然小,卻能幫得上忙。

  一塊地種完,回家路上經過河邊,爹看見柳樹,總會撂上一句:“柳樹發綠,點種洋芋。”我一抬頭,河邊的柳條果然綠了,軟了。河沿上有一樹野桃花,冒出淡紅的花苞。

  那天是正月十四,多年後我還記得。因為,隔天就是正月十五。爹說,種完洋芋,好好過十五。我聽了,感到很快活,無來由的快活。

  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小時,婆常常唸叨:“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我亮著眼睛問:“茶芽是啥?”

  婆張張嘴,又眨眨昏花的老眼,說了半天,也沒說清什麼是茶芽。那時很小,只知道茶是葉子的,哪有茶芽啊。婆也說不清,因為她說的是一句當地的諺語啊。再說,她老人家也沒見過茶芽。最終,婆無奈地拍一下我的頭說:“打破沙鍋問到底,硬要問沙鍋能煮多少米。”

  長大之後,我看到了茶芽。

  故鄉在山裡,那兒山不高,圓圓的饅頭一樣,長著桐子樹,長著槐樹,一片一片的,到了四月,一山白槐花,一村子的香氣。秋天吧,桐籽結得比雞蛋還要大。

  山坡是沙地,不瘦,不敢說一把攥出油,但也黑黑的。

  一年,有縣林業局的人來,看了說,好地,種茶吧。於是,一車車茶籽送來,在山林裡挖上坑,將茶籽埋下,發芽長高後,其他樹一砍,仍是一片青綠,一片香氣,不過不是花香,是茶香。茶葉真香哎,尤其六月天,蹲在茶林中,熱汽一蒸,漫天清香,自己也彷彿變成了一粒茶芽。

  茶芽吐出時,正是三月。

  那時,剛修剪過的茶枝,密密麻麻,冒著一層茶芽。有人說,茶芽如蟻。這比喻很恰當,茶芽確實細小如蟻,不是綠色,是一種淡嫩的顏色,上面有一層茸毛,白乎乎的。尤其早晨,站在茶林邊一望,一層白乎乎的霧氣中,每一顆茶芽上凝結一顆露珠,晨光一照,一片綵線,還耀眼哩。

  茶芽出來,清明也就來了。

  這時,一家家的墳山上,就會零零落落響起鞭炮聲,在潔淨的陽光中,沒有悲慼,沒有傷感,有的是一種溫馨。清明,是一種迴歸,一種尋根,一種反哺報答,鄉下人做得有條不紊,古風濃厚。鞭炮之後,會在墳前放一壺酒,幾個酒杯,還有幾碟菜。

  每年清明,茶芽一起,我在遠處就想到了婆的話,“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婆活著的時候問:“旺兒,長大了,清明祭婆不?”

  我說:“祭!”

  婆不放心地說:“走遠了呢?”

  我脆脆地說:“走遠了也回來祭。”

  婆就笑了,眯上了眼,親著我說:“我的孫子好孝順哎。”

  婆已離世十幾年了,多少個清明我都身在異地,沒空回家。只是那句諺語,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茶芽一冒,清明就到。

  結巴草長,六月栽秧。

  結巴草是一種很難纏的草,在鄉下,農人說起結巴草,不是說討厭,是說難纏,好像結巴草是一個頑皮的娃娃,糾纏著他們,讓他們撒不開手。

  結巴草真難纏的。

  這種草,生命力超強,無論田埂上,小路上,它都能茁壯生長。至於田間,更是它們鋪張伸展的好地方。它們一節一節向前鋪展,每鋪展一節,節上就生根,扎入土中,長成新的草兒。這樣一來,一叢結巴草,幾天之後就會鋪成一片。

  這種草,扯下來後,不能隨意扔,隨意一扔,幾天之後,它又紮根生長,因此,有經驗的農人把它扯了,一堆堆堆起來;也有人隨手把它扔在玉米葉上,或者掛在玉米棒上:它挨不著土,也就無法再生長。

  鄉村人,就是依草而生,依草而活的。一方面,他們和草搏鬥著;一方面,他們又離不開草。

  他們恨結巴草,可是,又愛著結巴草。

  他們說,結巴草長,六月栽秧。

  老家栽秧不是用機器,田塊很小,機器施展不開,所以,只有用牛整。有一個笑話說,一家請了一個牛把式,告訴他,自己今天要整十五塊水田。牛把式嚇了一跳,到了地裡,鬆了一口氣,一塊塊席子大的田地,很快就整好了。可是整罷,左數右數也才十四塊。無奈之下,拿了斗笠準備走,這才發現,斗笠下還扣著一塊水田。

  地塊不大,但他們栽秧卻十分細緻。

  我曾栽過秧,左手捏秧把子,右手分出幾根秧苗,往水田中一插。插秧,是個技術活,不能深,深了的話,再次返青生長十分緩慢;也不能淺,淺了,隨水漂散。

  一天秧載下來,腰腿痠痛,晚上都睡不踏實。不過,經過秧田的時候,指著那幾行秧苗對別人炫耀:“那是我栽的,長勢咋樣?”那種得意,是難以表述的。

  這種得意,我已經十年沒再感受到。

  葉紅石頭黑,勤人種早麥。

  一直以來,我把這個諺語都讀錯了,我以為是“葉紅石頭黑,窮人種早麥”呢,我們那兒,“窮”“勤”讀音不分。前段時間,娘來城中看我們,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早早起來,坐在陽臺前的窗子旁,望著外面的山,許久之後,一聲長嘆:“山紅石頭黑,勤人種早麥。”

  我不解地問:“娘,種早麥的人家理應富足啊,怎麼會窮呢?”

  經過娘解釋,我才知道,是勤人,勤勞之人,不是窮人。

  幾天後,娘就回去了,老家,娘還有兩塊田,合在一起攏共不到一畝。但是,娘把地收拾得很細緻很平整,每年此時,娘都會在地裡撒上麥子。

  鄉村人對地的作用認識很窄,就是種莊稼。

  近幾年,鄉村引進了黃姜,還有丹參,很來錢。可是,一些老年人專弄了一塊地,上足底肥,放著種麥子。無論兒女怎麼勸說,也不許種了黃姜和丹參。用他們的話說,那些東西喂不飽肚子,沒莊稼來得實惠。

  於是,一到秋季,麥苗仍然是小村的一道風景線。

  種麥子時,土地已經空曠了許久,已經吸飽雨水,蓄勢待發。這時,牛把式來了,犁架上,牛嚼著草,早晨的霧升起,遮住了近處的田遠處的地。遠遠的,傳來挖地邊子的聲音,還有咳嗽聲。主家提了化肥,在田裡一撒,拍拍挎籃,意思是撒好了。

  牛把式扶了犁,鞭子一摔,抖起一朵鞭花。犁鏵劃過,潮溼的土塊翻起,土氣上升,霧更濃了,裡面還瀰漫著泥土的味兒,很好聞的。間或,霧氣裡傳來幾句說話聲,還有小牛犢子哞哞的叫聲。這時,它們在田間撒著歡子,十分歡快。

  地犁罷,還要撒種籽。

  種籽撒罷,還要把地整平,土坷垃敲碎,一整套的工序,很麻煩的!

  種地就是麻煩事,怕麻煩,就別種地啊!鄉下人常說,好像他們從事的是一種多麼神聖的事情。這種神聖,只有他們體會得到,只有鋤頭體會得到,只有長天大地體會得到。對,體會得最清楚的應當是草木。不信?你也聽聽草木之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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