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我散文

奶奶和我散文

  小時候,我不喜歡奶奶。因為她忒偏心。二妹是她的心頭肉,我呢,手心手背都不是,就是家裡那條大黑狗嘴裡啃得光溜溜的肉骨頭。

  長大後,對於她的那種偏心,我有了新的詮釋。二妹是兩歲便離開爸媽送回老家的,是奶奶親手帶大的,偏疼一些自然無可厚非。可我那時嫉妒心膨脹得比誰都大,哪裡有容忍的胸懷?

  十歲那年,奶奶帶著二妹從老家來看我們。妹妹身上穿著一件大紅家做布衫。大紅的底兒上有許多小動物,穿在身上可漂亮啦。看得我心裡冒火,恨不得立馬把它扒下來套自己身上。這個偏心的老奶奶喲,好幾年來一趟,就不興也替我做件新衣裳?看著妹妹不時地抻抻衣襬,一副得意樣兒,心裡那股氣呀。不行,老大我何時被人這麼忽視過?就連爸爸的勤務員都一臉正經地稱我是“司令員家的小姐”呢。

  機會來了,晚上,妹妹早早地睡了,奶奶趕了一天的路也乏了,揉一會兒她那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腳也睡了。等到祖孫倆發出細碎的鼾聲,我悄悄地爬起身,像一隻耗子溜進隔壁房間,找出保姆用的剪刀,拿過那件白日裡出盡風頭的花衣服,就著窗外的路燈光,端詳著該從哪兒下手。對,不能讓她們一下子發現。

  我把衣服下襬的六個角剪了三個,然後放回原處,鑽進被窩的那一剎那,我似乎聽到藏在肚子裡的那個壞蛋丫頭髮出竊笑:哼哼,讓你顯擺,讓你得意!

  第二天,奶奶發現衣服不對勁,仔細瞅,才看清我的傑作。這老太太也夠壞的,直接就告到首腦面前。爸爸是不管後宮事的。生殺大權掌握在媽媽手裡。用不著嚴刑逼供,媽媽只用嚴厲的眼光掃了我一分鐘,下一分鐘,我的腦袋已經向腳面致默哀了。

  那天,媽媽把我往裡屋拽,儘管我倔強的兩手摳住門邊,拖著屁股打墜,還是被拖了進去。紮紮實實地捱了一頓雞毛撣子。細細的竹杆兒抽在只穿一條單褲的腿上、屁股上,火辣辣地疼,疼得我嚎叫得像殺豬。媽媽,您真下得了狠手,您到底是不是我親媽呀?

  媽媽邊抽邊罵:“打死你個壞丫頭,從小就這麼壞心眼,你跟誰學的?”

  這是媽媽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在煉獄裡受苦受難,偏偏外間屋那個老太太敲著房門喊:“別打了,小孩子懂什麼?浮皮蹭癢地打兩下也就算了。”

  她那話兒不僅沒有止住媽媽的“毒手”,反而如火上澆油。媽媽恨恨地說:“不行,我今天非去她一層皮,讓她長點記性。”

  我悲哀且氣憤地想:都是你這老太太,又做人又做鬼,你心裡巴不得媽媽把我打死,好讓你那寶貝孫女扶正做老大是吧?

  從此,我和奶奶暗暗地飆上勁。但媽媽的那頓暴揍卻真地讓我長了記性。直到今天,我再沒使過壞心眼兒。

  在我眼裡,媽媽是萬能的,她竟然將那件衣服修改得天衣無縫。她把另三個角也剪了,修成圓的,然後將整件衣服得所有邊角、袖口、領口都鑲上黑色的滾邊,比原來的還漂亮洋氣。

  雖然我心裡還醋醋的,但我再不敢對那件衣服動手腳了。那場暴揍給我留下了後遺症,每當想動歪心思時,總要用手去摸摸屁股。

  文革前,爸爸病退,帶著我們回到老家,住在二叔家裡。不久,我們的新房子落成便搬了過去,同時,也接了一直跟隨二叔生活的奶奶一同過去。

  現在,我們姐弟和爸爸媽媽,以及爸爸的媽媽都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熱熱鬧鬧得一大家子。可我總覺得自己和奶奶之間隔著一層玻璃。我們看得到對方,但當伸出手去時,碰觸得不是溫熱的軀體,而是那塊冰冷沒人味的玻璃。

  奶奶似乎也對我保持著距離。比如,她總是喊二妹三妹去溝邊抬水,放任我優哉遊哉。秋後,大田裡刨完紅薯後,那塊地對外“放門”,允許大家去撿拾刨挖地裡漏下的紅薯。每次“放門”,地裡滿是挎著柳筐的大男小女,黑壓壓的人頭。

  天還黑漆漆的,奶奶就掂著小腳走到我們窗子下喊:“平子,小三,西南湖地裡放門了,麻溜起來拾山芋去。”兩個妹妹睡夢中被喊醒,不敢違拗,嘟嘟囔囔地爬起來,背上柳筐,拿起抓鉤,頂著星月去了西南湖。

  我把腦袋朝被子裡縮縮:反正你喊得是她們倆,我睡我的覺。

  太陽昇起的時候,兩個妹妹黃鼠狼拖雞似的吃力地揹著柳筐回來了。奶奶急忙迎上去,幫她們卸下筐子。看著那兩大半筐完整與不完整大大小小的紅薯,讚許地點點頭,又開始了嘮叨:“這麼長得夜,少睡一會不行?看這一會兒拾了這麼多。大的人吃,小的烀熟夠豬吃幾天的呢。”說著,有意無意地瞄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說吧,說吧,話兒不會黏身上,誰讓你偏心不疼我呢?

  憑心說,奶奶這輩子也挺不容易的。不到四十歲爺爺就去世了,她拉扯著兩個孩子,孤兒寡母沒少受族人的白眼。她算得上是個女漢子,有一年村子裡很多人得了一種怪病,害大瘡起不了床。麥收後,地裡的玉蜀黍和黃麻要間苗,要除草,可是家家戶戶沒人能做,地裡的草長得蓋住了苗苗。奶奶硬撐起身子,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地裡,一點點往前挪著薅草。那一季,許多人家幾乎種子都沒收上來,唯有我們家鬧了個小豐收。

  爺爺年輕輕的離世,撇下奶奶和爸爸、二叔。村上遠房族人幸災樂禍地說:“這一家人眼看要絕嘍。”可是,奶奶硬是支撐起了這個家。她把爸爸送去私塾讀書,爸爸十幾歲便在鄉里工作,後來去了外地。她給不願上學的二叔尋了一個能幹的童養媳,後來圓房,生了六個孩子。奶奶幫著二叔做家務、帶孩子,這個家人丁越來越旺,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反倒是那個族人四個兒子有一對半打了光棍。

  奶奶也有對我眼光柔和的時候。十五歲時,我們姐仨跟著堂姑姑學做針線,我們悟性很快,不久就能做各種式樣的鞋子。那陣子,做針線活上了癮,我們三個除了各自做自己穿的鞋,每年分別給爸媽和兩個弟弟各做一雙,這樣他們就有三雙新鞋了。至於奶奶的三寸金蓮我承包了來。我給奶奶做了好幾雙小腳布鞋。有一雙用鴨蛋青的布料做的鞋面,鞋幫子上細絲線繡著橘黃色的菊花,鞋底子用細棉繩針針相扣納的“萬”字不斷頭花紋,可漂亮啦。奶奶拿在手裡稀罕得不得了。口口聲聲說要留著當壽鞋穿。

  我還給奶奶裁剪縫製了偏大襟的藍布褂子,黑卡其布的'大腰褲,奶奶笑得合不攏嘴說:“大鬼丫頭的手還真巧,做得很不錯呢。”

  奶奶一生簡樸勤勞,她帶大了二妹和二叔家的六個孩子。她的性格剛強,很少有和顏悅色的時候。讓她能流露出一些母愛的,只有爸爸和二叔。我不止一次看到她望向他們的眼光是柔和的、母性的。眼光似一隻緩緩伸出的手,輕輕地拂過爸爸的臉,從髮梢直到那雙大腳。

  我想,奶奶心裡也是柔弱細膩和溫存的,她之所以要給自己戴上一副冷冰冰讓人敬而遠之的面具,與她曾經無助、獨自挑起本應是男人肩上的擔子;與她受族中小人的欺凌是分不開的。她要養大兒子,要戒備著來自各方面的侵擾,她要撐起那片天,要向大家證明她絕不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女人。所以,她幾乎封存了微笑和溫柔,變得那麼強勢。

  她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勞碌一生,但她除了做姑娘時的乳名,和舊社會許多女人一樣,只在自己的姓氏前冠上丈夫的姓,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其實,奶奶骨子裡的那種倔強與傲氣,已經潛移默化得和著每一粒米、每一滴水滲進兒孫的骨髓生根發芽。父親和我們姐弟,哪一個沒有承傳得到?也許,這就是家族之魂吧。

  清明給奶奶和二叔上墳,腦子裡清晰地呈現出奶奶那張總是板著的臉和二叔的外八字腳。想起他們在世時的許多值得回味的故事。

  站在奶奶墓前,我默默地對她說:奶奶,原諒我那時的少不更事,原諒我不止一次地惹您生氣。無論我曾經怎樣地對你,其實,我心裡還是愛您的,因為我愛爸爸,而您,是爸爸的親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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