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詩意和情結散文欣賞

雨的詩意和情結散文欣賞

  下雨的時候,也許每個人都有這樣或多或少的體驗:閒暇獨坐,或清宵無眠,天地不期然間被一場濛濛細雨輕輕籠罩。那雨聲滴滴落在窗外的樹葉上,落在屋簷下的空階上,一葉葉,一聲聲,悠長、寂寥,猶如聲聲敲在心上,許多無端的清愁與哀怨,會不期然間從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湧出來。

  林清玄先生曾在他的散文名篇《光之四書》裡寫道:“熟知中國文學的人應該發現,中國詩人詞家少有寫陽光下的心情,他們寫到的陽光盡是日暮(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盡是黃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盡是落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盡是夕陽(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盡是斜陽(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盡是落照(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陽光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照,反而只有離去時最後的照影,才能勾起藝術家詩人的靈感,想起來真是奇怪的事。”進而,他又想到了月光與燭光,說:“一朝唐詩,一代宋詞,大部分是在月下、燈燭下進行,你說奇怪不奇怪,如果是日正當午,彷彿都與情思、離愁、國仇、家恨無緣,思念故人自然是在月夜空山才有氣氛,懷憂邊地也只有在清風明月裡才能服人,即使飲酒作樂,不在有月的晚上,難道是在白天嗎?”

  林清玄先生談到的是中國文學裡自古就有的幾個經典意象:日暮、黃昏、夕陽、月光、燭光。其實,先生漏舉了一個同樣具有普遍意義的經典意象:雨。

  雨的聲色與韻味,在中國文學裡營造的清新空靈、深邃雋永的意境,似乎只有柔情旖旎的“月光”可以與之相媲美。月色可以療傷,雨聲可以解憂。千古以來,又有誰能夠,真正避免那種生命中的寂寞與悲愁?特別是在沐浴著夜晚月光的溫柔。

  林先生可能把思緒集中在時光隧道了,對空間的佯謬,那風雨雷電、山海丘原沒有聚焦。其實,自古以來,借雨來抒寫自己情愫的詩詞不計其數。雨的溼潤纏綿,浸潤了古往今來無數詩人詞客的心靈,也浸透了浩繁厚重的歷史詩卷。

  最早將雨聲寫入詩中的應該是詩經中的《風雨》了: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到了詩歌盛行的唐代,詩歌中沐浴“風雨”的景象不一而足,各臻奇妙: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渭城朝雨亦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山路元無雨,空翠溼人衣”;“寒雨連江夜人吳,平明送客楚山孤”;“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愁見灘頭夜泊處,風翻暗浪打船聲”;“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雨,成為詩人們主觀情感與客觀自然物件在詩中相結合的產物,體現了國人自古就有的那種“靜觀萬物,默察於心”的豐富細膩的情感體驗與感受。

  將雨聲在詩中提煉為一個獨特的有色有聲有韻味的詩意意象的,是寫下“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孟浩然。唐代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曾講了這樣一個詩詞故事:

  “浩然嘗閒遊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坐嗟其清絕,鹹擱筆不復為繼。”這大概是“雨滴空階”最早在文學中出現的雛形了。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稱“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為千古警句,確是的評。“淡”、“滴”如畫龍點睛,千年之後,仍令人叫絕。這兩句如龍之鱗爪,在空靈中閃現光芒,深刻地影響了後人。

  讓雨的這個意境成功延伸的是晚唐溫庭筠的《更漏子》一詞: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清新蘊藉,不事雕琢,一洗花間詞慣有的鉛華與濃豔。尤其一個“空”字,動中顯靜,襯托雨聲“滴到明”,顯出離情之深,而在極度的清幽寂靜中,無眠之意終未道破,它不同於晚唐李後主那種“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般的浩蕩感傷,顯得格外含蓄深摯,溼潤纏綿。難怪清朝陳廷焯曾評曰“已臻絕詣”,“結三句開北宋之先聲。”的確,溫庭筠的詞雖是從孟浩然的詩句中脫化而出,但卻用精妙之筆點染出了另外一番幽深纏綿、清新空靈的藝術新境界。那“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雨聲,自此浸潤了無數人的心靈,並由此開啟了宋代詩詞中獨有的“雨聲詩意”之旅。

  有宋一代,詩詞中的“雨聲詩意”之境如縷不絕。例如“雨打梨花深閉門”、“細雨夢迴雞塞遠”、“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等句,均意境深遠,令人反覆回味。而晏幾道的“臥聽疏雨梧桐,雨餘淡月朦朧,一夜夢魂何處?”黃升的“此情誰會,梧桐葉上疏雨。”万俟詠的“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裡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許聽,空階滴到明。”周紫芝的“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蔣捷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周邦彥的“小簾朱戶,桐陰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虞世南的“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風顫”等句,雖然沾染了各自不同的心境,但詞意詞境無不從溫庭筠的《更漏子》中脫胎而來,真是:一枝梧葉,不知多少雨聲!

  雨,其實也是一種自然的美景,啟迪著詩人們去捕捉那一幅幅清麗的畫卷: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水光瀲豔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小雨芊芊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裡”;“花樹得晴紅欲染,遠山過雨青欲滴”。

  雨,還可以啟迪詩人們美麗的想象和別出心裁的比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調雨為酥,催冰做水,東君分付春還”。

  雨,寄託著詩人們人生處境中各種不同的感慨: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大自然普通簡單的雨聲,有時會融入詩人們怒瀾般的情海波濤。更多的時候,會伴隨詩人們走過一段纏綿清寂的心路: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廉纖小雨池塘遍,細點破萍面”;“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細聽當窗雨,看兩兩相依燕新乳”;“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每一個有名的詞人,都在他的詩詞中留下過關於雨的體會。

  《冷齋夜話》中記載了蘇軾的一則故事:“東坡友愛子由,而味著清境,每誦‘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在賀鑄的《半死桐》中,這種“夜雨對床”的懷念舉動,上升為悼亡的綿綿悲痛:“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也許這其中包含著太多的感傷,蘇軾又恨這樣的“夜雨對床”,他另有詞:“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髮。”這樣的情景,在宋詞史上與蘇軾並稱的辛棄疾的詞中也有反映:“記取小窗風雨夜,對床燈火多情。問誰千里伴君行。”“夜雨對床”自此成為一個懷念親友的“成語”。

  詩意的雨聲,不但滴穿了整個宋代的詞史,而且順著歷史的脈絡一路溼潤蔓延下來,直到清代,納蘭性德還在悼亡的哀婉中不厭其煩地化用這一意象:“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而曹雪芹則在《紅樓夢》中寫道:“秋風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儼然是一曲繁華謝幕時的末路悲歌了。

  在新詩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詩意的雨”是戴望舒的《雨巷》。這也是詩人的成名作。有意思的是,這首詩正是在借鑑“丁香空結雨中愁”的古典意象的基礎上,塑造了一個在雨巷中徘徊的女郎形象,一種寂寞惆悵的情緒在優美的旋律與流暢的.節奏中反覆地迴盪,我們不妨一起來欣賞這首詩:

  《雨 巷》

  戴望舒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踟躇著

  冷漠、悽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嘆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悽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個女郎;

  她靜靜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裡,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古往今來,聽似單調的雨聲,在詩人們靈敏的心絃上,曾彈奏出了多少情韻悠長、餘韻嫋嫋的心音;看似混沌迷離的雨的世界,曾被詩人們開拓了多少清新靈動、纏綿蘊藉的抒情空間!

  在世俗的生活中,我年輕的時候,是在農村勞動,每當下雨時,我不喜歡穿上雨衣,感到總是那麼憋氣,總喜歡衝在雨中,讓那雨,不論大雨小雨,就淋滴在頭上、身上、脖頸裡,沐在雨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新爽朗感覺,以後才知道,這確實是雨的空間中增加的負離子起到的清新作用。當然,那時是年輕,有健康的體魄。

  在穿越長長的歲月喧囂與塵埃之後,在那不期然抵達的每一場溫柔的雨中,我已經不會櫛風沐雨去“衝雨”了,可在我心中還保留著沐雨的習慣——變成了一種意念。我還是喜歡讓這顆疲憊蒙塵的心,沉浸在那清潤的氛圍中,當不期而至的雨降臨的時候,我的意念就會“衝進”雨中,可以恢復寧靜舒適與清新靈動,可以思量那些雨中的清唱。

  這種沐雨的情結,也許不是那種簷外滴瀝、滿階鬱勃的愁緒,那是些心靈在雨的滋潤下不期然結出的一種“花瓣”,就像千千心結的釋放,也許它們並不耐看,然而曾經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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