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白居易《長恨歌》的虛實處理藝術

淺析白居易《長恨歌》的虛實處理藝術

  在白居易《長恨歌》之中,無論情節結構、題材處理、人物塑造、意境創構還是表現手法等方面,作者都運用虛實相生的手法進行了巧妙的藝術處理,處處可見詩人的匠心。

  《長恨歌》是白居易一首著名的長篇敘事詩,它以獨特的風姿傾倒了古今中外無數讀者。本文從多個角度對《長恨歌》進行探討,試圖從“虛實”這一藝術視角出發,去深入挖掘其風情魅力。

  “虛”與“實”這一哲學範疇源於老子的“有無相生”觀念,“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其後這一哲學理論又逐漸延伸到文學、繪畫等各個領域。古代很多文論家對這個概念進行過闡述,雖然說法各異,但卻都看到了中國古代詩歌中“虛實相生”這一重要特徵。在現代美學家宗白華先生的理論中,“虛實觀”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認為藝術應該“虛實結合,才有生命。”可見,二者缺一不可。

  關於虛實的概念,可界定如下:從感官的角度看,實即作家所寫的實人、實事、實境,虛即虛構的鬼神世界、夢幻仙境、過去或未來之境等;從題材處理的角度看,即生活(或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從意境構建的角度來看,景物為實,情與理為虛;從表現手法上看,虛實與詳略、正側、隱顯、疏密等均有交叉涵義。

  《長恨歌》這首長詩,無論情節結構、題材處理、人物塑造及意境創構還是表現手法等方面,都運用了虛實相生的法則進行過巧妙的藝術處理。因此後人閱讀時,也需辨明虛實方可探得各中滋味。

  一

  《長恨歌》這首詩從總體結構上來看,第一、二部分相較於第三部分來說屬於實寫,但實中有虛。從開頭至“回看血淚相和流”為第一部分,寫楊妃生前與帝王的愛情故事及其悲劇結局。詩人雖在實處落筆,卻善於虛處經營。如楊貴妃的入宮,作者就進行了藝術虛構。“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詩中說她是被選入宮的。但據《新唐書・后妃・楊貴妃傳》所記,“(楊妃)始為壽王妃。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後廷無當帝意者。或言妃姿質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內禁中,異之,即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號‘太真’,更為壽王聘韋昭訓女,而太真得幸。”可見白居易用虛筆有意識的剔除了歷史材料中的醜聞,淨化了楊貴妃的出身。另外描寫楊貴妃的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雖未寫出後人心目中貴妃應有的莊重矜持、典雅高貴的形象,但是透過這種“俗化”的虛筆揭掉了蒙在帝王后妃身上那層神秘的'面紗,從而為後文埋下伏筆。在筆法上,作者採用正側面描寫相結合,虛實相生,形神兼備。接下來是賜浴、侍夜、陪宴、共遊、專房、歌舞,可謂“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寫玄宗對貴妃的迷戀,可見二人感情之深。但這種沒有節制的愛情,結果卻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和“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玄宗貪色忘朝以及楊氏貴戚集團的形成。這種帝妃之愛所顯現出的致命缺陷,不僅對江山社稷不利而且也為他們日後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果然,不久大亂爆發。但令人深思的是對“安史之亂”這樣一場危及唐王朝國運的大亂,作者並沒有詳寫,而是用虛筆簡寫,僅用“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一筆帶過。但接下來對“馬嵬兵變”中楊貴妃之死作者卻大肆潑墨,“翠華搖搖行復止……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從這八句詩,完全可以看出君王對楊妃慘死的沉痛哀傷態度。

  二

  從“黃埃散漫風蕭索”到“魂魄不曾來入夢”為第二部分。這一部分仍以實寫為主,但虛筆的靈光也處處可見。“虛實結合”主要表現為以景寫情,化情思為景物。藝術效果正如宗白華所說,“實化為虛,虛實結合,情感和景物結合,就提高了藝術的境界”。

  作者首先用賦筆描寫玄宗在楊貴妃死後的哀傷心理,筆法非常細密。“黃埃散漫風蕭索……旌旗無光日色薄。”這四句寫景,以悲景來烘托哀情,景中含情,實中寓虛。“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這是以樂景反襯哀情,使感情又深入一層。“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行宮月色,雨夜鈴聲,更把人帶進傷心斷腸的境界,這又是一層。《網師園唐詩箋》評“蜀江水碧”這四句,“從景上寫出悲涼情味,虛際描摹,筆意宕漾,如聆三峽猿啼。”然而至此詩人仍意猶未盡。

  為了強化人物的感情,他又騰挪跳宕,反覆渲染。“天旋日轉”,御駕回宮本是天大喜事,但玄宗卻是“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白日裡,觸景傷情,睹物思人,潸然淚下,“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夜晚被情所困,輾轉難眠,“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這又是一處精彩的虛筆。清代施補華《峴傭說詩》中曾作如是評,“‘孤燈挑盡未成眠’又似寒士光景;南內淒涼,亦不至此”,其實不然。它雖非生活真實,卻完全符合藝術真實。唯其如此,才更突出他獨挑孤燈夜不能寐的悽慘心境。其它如“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也用了虛筆。按照常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作者卻說從馬嵬坡生死訣別之後,楊貴妃的魂魄從來都沒有進入玄宗的夢鄉。這似乎不大符合生活實際,但正是採用這樣的藝術虛筆,才能突出玄宗的相思之苦,才能引出下文一段“海上仙山”的尋覓。所以這兩句詩承上啟下。作者如同一位能工巧匠,構建危宮大廈,能於接榫合縫處做到毫釐不爽、滴水不漏。

  作者反覆渲染玄宗這種苦苦的思戀,真可謂無時不在無處不有。並且現實中找不到楊妃,又到夢中去找,夢中找不到,又到仙境中去找。如此跌宕迴環,層層推進,使人物感情迴旋上升直至高潮。這正是梁啟超先生在《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中所說的“螺旋式”抒情方法。而且正如宋代範文《對床夜語》引《四虛》所說:“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雲流水,此其難也”。

  三

  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至結尾為第三部分,屬於虛寫。陳寅恪先生說過,“在白歌陳傳之前,故事大抵尚侷限於人世,而不及於靈界,其暢述人天生死形魂離合之關係,似以長恨歌及傳為創始,此故事既不限現實之人世,遂更延長而優美……洵為富於天才之文士矣。”陳先生所論可謂精闢。的確,詩人根據民間傳說,大膽運用浪漫主義的虛筆,巧妙變換漢武帝李夫人的故事,移花接木,給讀者展現出另外一個奇異虛幻的神仙境界,而且,虛境中又時見虛筆,虛境疊加,更顯風神綿緲、搖曳多姿。   玄宗派臨邛道士四處尋覓楊貴妃的魂魄卻無果,正在失望之際,道士又“忽聞海上有仙山……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明代周代《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唐孟莊語“‘忽聞’二字,裝點其真;‘虛無縹緲’,明見其假”,可謂獨具慧眼。道士推測這位太真仙子可能就是楊貴妃了,於是就前來拜訪。“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用“小玉”和“雙成”這兩位美麗多情的侍女來側面陪襯太真仙子,這又是一處虛筆。正如清代劉熙載所說“取徑貴深曲……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

  接下來寫太真仙子出場,“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這些動作將她內心的相思展露無遺。她遲疑了片刻,便“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可見其相思之深欲見之切。但即使是這樣,也並未損害其形象之美,出現在讀者面前的太真仙子衣袂飄飄輕盈似舞“風吹仙袂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清代蘅塘退士評此二句道“空虛處偏有實證”,他已看到了虛實結合的妙處。“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流淚時她楚楚動人,帶淚的面龐就像春天裡一枝灑滿了雨露的梨花,這完全是一個純潔美麗又柔弱的女神形象。宗白華指出中國美學上有兩種美學傾向:錯彩鏤金的美和芙蓉出水的美。此處太真仙子的“一哭”,以白描見長,給人以清水出芙蓉的美感體驗。以上文字,作者表面上描寫了太真仙子的一系列動作及外貌,沒有直接寫心理,但其實筆筆都是為刻畫其內心的痴情幽怨服務的,可謂實中含虛,形神兼備。接下來是太真仙子殷勤致辭“含情凝睇謝君王……天上人間會相見。”這段話表達了她對玄宗的深情思念,而且又託使者帶給玄宗一些信物,希望天上人間再續前緣,這種痴情足以令人動容。

  到這裡,故事似乎已經可以結束了。但作者卻忽然又說了“臨別殷勤重寄詞……夜半無人私語時”六句話。詩歌由於篇幅所限,省略了諸多筆墨,但我們可據陳鴻《長恨傳》將省略部分補足,“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徵其意,復前跪致詞:‘乞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罹新垣平之詐也’。”聽了道士這番話後,楊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故有如上言語。“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昔日的海誓山盟,同她的深情寄語“但教心似金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一樣,都只是表現了楊玉環的痴情無限,但同時也隱約感覺到詩人透過紙背對玄宗的無言譴責,特別是聯絡上文的“芙蓉帳暖度春宵”、“翡翠衾寒誰與共”等詩句,這種傾向不難看出。所以此處實寫太真仙子,虛刺玄宗注重感官刺激的享樂觀。白居易跳出了“女禍論”的窠臼,把楊貴妃寫成了一個可悲可憫的弱女子和犧牲品,實為獨具慧眼。結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點明題旨,催人淚下。

  這段虛寫,正如孫昌武先生所說:“包含著對人生的肯定、對愛情的謳歌。從而,神仙傳說不只給《長恨歌》增添了曲折、生動的情節,更豐富、深化了它的主題。如果缺少了這一部分,《長恨歌》也就全然失去了現在所具有的藝術魅力”。

  總之,白居易以絕世才情創作的《長恨歌》成功運用了虛實手法進行了藝術處理。二者交錯為用,相得益彰,極具風情,從而使得這首長詩蜚聲詩壇並流傳千古,成為可供後世借鑑的經典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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