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沈從文的“白日夢”

《邊城》:沈從文的“白日夢”

  《邊城》以20世紀30年代川湘交界的邊城小鎮茶峒為背景,以兼具抒情詩和小品文的優美筆觸,描繪了湘西邊地特有的風土人情;借船家少女翠翠的愛情悲劇,凸顯出了人性的善良美好與心靈的澄澈純淨。

  《邊城》:沈從文的“白日夢”

  沈從文先生的小說有兩副筆墨,當他寫到城市中人時,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恨不能把所有道貌岸然的城裡人都在書裡脫個精光,讓讀者以欣賞他們藏在西裝革履下的精神傷疤為樂,而一旦寫到“鄉下人”,他筆下的字裡行間立刻變得溫情脈脈起來,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善良質樸的詞彙都變成得體的裝飾,在不動聲色中完成對美的塑造。《八駿圖》是前一類的代表,而後一類中的翹楚當推《邊城》。在現代文學作品中,有兩部關於“城”的小說是非讀不可的,一部是錢鍾書先生的《圍城》,還有就是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僅從字面來看,“圍城”給人以壓抑緊迫之感,而“邊城”給人的則是一種開闊遼遠之感,小說的內容也是相對的,《圍城》寫城裡人的爾虞我詐和猥瑣齷齪,《邊城》則寫鄉下人的淳樸和善良。

  小說寫在湘西一個叫“茶峒”的小山城,中有一溪,一白塔,一戶單獨的人家,家中有一個老人,一隻渡船,一個女孩子和一隻黃狗。老人在溪邊管理渡船五十多年,生活一日一日平靜又平凡地過去,直到船總順順家的兄弟倆都愛上了老船伕的孫女翠翠,三個人的生活都發生了改變,大老先託人找老船伕提親,老船伕也非常高興,可是翠翠卻對二老情有獨鍾,三人各有懷抱,在掙扎中過活。最後大老天保遇難,二老則“坐船下桃源”了,老船伕在鬱郁中死去,只留下翠翠在溪邊靜靜地等著二老回來。這是表面的故事。

  面對一部作品,要從三個方面來解讀。第一個就是作品的文字表面,也就是一個故事,比如烏鴉喝水,小馬過河,這些都是表面的情節,看過的人都能複述出來;第二個就是作品的寓意方面,或者是象徵,這是比較深層次一點的,複雜一點的作品就不是人人能夠領會得了;第三個就是作品中總有作家投射的影子,或是書憤,如司馬遷寫《史記》,就說“此人皆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或是圓夢,弗洛伊德曾說作品就是作家的“白日夢”,“夢是願望的達成”,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面對這樣一部作品,有幾個關鍵詞要抓住:老船伕、翠翠及其母親、野花與虎耳草、軍人、“邊城”。

  老船伕

  老船伕是翠翠的祖父,七十多歲,住在溪邊白塔下,管理一隻渡船,在管理渡船的五十年來把船來去渡了無數人,他惟一的朋友是渡船和一隻黃狗,惟一的親人就是翠翠。這不禁讓人想起廢名《菱蕩》裡那個擺渡人張老漢和洗手塔的情境。老船伕“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他老了,總為翠翠的未來擔心,終於有一天,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老船伕帶著無盡的落寞與不甘離開了人世,那個夜裡,渡船被沖走了,白塔坍塌了,二者是老船伕人生最好的註腳,於是自然成為了他的陪葬品,彷彿一切都是命中的安排,就像他有預感似的,在死去的那個夜晚,他還在不停地打草鞋,雖然床頭上已經有了十四雙。

  翠翠及其母親

  首先是“翠翠”名字的由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於是老船伕給她取名“翠翠”。在中國古代,松、竹、梅被稱為“歲寒三友”,梅、蘭、菊、竹則被合稱為“四君子”,竹子象徵著生命的彈力、長壽、幸福和精神真理,大詩人蘇東坡則留下“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名言,因此,“翠翠”這個名字有著極其深刻的象徵含義。 翠翠的母親是一個既美麗又善唱者,曾經俘掠過無數青年的心,其中就包括最後和翠翠一直相依為命的楊馬兵,可最後,她選擇了那個一樣迷倒無數少女的軍官,二人可以說是佳偶天成,可惜又造化弄人,最後只能在生完翠翠後,自殺而死,追隨軍官去了。這無疑是一個浪漫又傷感的故事,耳濡目染,對尚且年幼的翠翠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於是對自己的愛情朦朧中有了定位與主見。

  野花與虎耳草

  相信每個人對這句話都不陌生:第一個把女人比成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是蠢才。女人是花,女人更愛花,而花則是美好的象徵。

  在小溪邊有時候過渡的是牛、羊,或是新娘的花轎,這時候“翠翠必爭著作渡船伕,站在船頭,懶懶地攀引纜索,讓船慢慢地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後,翠翠必跟著走,站在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迴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地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採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在沈從文另一篇小說《夫婦》中,也出現過野花這個刀具,當璜先生把那束村人因惡作劇而縛在年輕婦人頭上的花要來留作紀念時,他看到了自然人性的被扼殺。

  韋勒克說:“一個意象反覆出現就構成了象徵。”

  當林黛玉葬花的時候,“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依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準”。她埋的哪裡是花,明明就是自己。這樣有意識地把花用作象徵的例子可以在中外文學作品中找出許多。在從道特搬往榮鎮前的時候,愛瑪被自己結婚時的那束花紮了一下手,然後看見花已經陳舊,於是就把花燒掉了,這暗示著一個她充滿童真的時代的結束以及婚姻的名存實亡,還預示了她的必然死亡,因為神經衰弱的她已經忘了正是自己把包法利前妻――已經死去的杜比克寡婦的`那束花扔掉。當維克托爾把阿庫莉娜為他(應該注意的是,這裡是女人為男人採,模式的顛倒,說明了男子在女子心中的地位)採的一束矢車菊用飽含蔑視的雙手扔落在地上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他那顆冷酷的心以及阿庫莉娜幻想中美好愛情的破滅,屠格涅夫儲存了那束枯萎的矢車菊。為了表達一種希望,魯迅先生也在夏瑜的墳頭平添了一束花。

  可見,偉大的作家在人類某些共同的情感方面是相通的,不論他是法國、俄羅斯,還是中國,也不論他是貴族小姐,中產少婦,農奴,還是村人或革命者。

  花在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在《邊城》中,還有另外一種更具有象徵意義的植物:虎耳草。

  翠翠在夢中“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裡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

  虎耳草的學名非常奇妙,從拉丁語直譯過來就是“割巖者”,這是因為虎耳草喜歡生長在背陽的山下及岩石裂縫處的緣故。所謂水滴石穿,虎耳草代表耐性超強,能夠持之以恆,在小說裡象徵著堅貞的愛情,小說最後翠翠的持續等待也正暗合了虎耳草的象徵意義。

  軍人

  翠翠的爸爸是個軍官。“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於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在同翠翠母親發生了曖昧關係後,“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這比犧牲在戰場上還要壯烈!

  掌水碼頭的船總順順也曾是一個軍人,為人正直、義氣,不僅自己深受人們的信任,同時還把自己的兩個

  兒子教育得非常出色。

  在《(長河)題記》中,沈從文表達了對家鄉受“現代化”影響變化後的深深失望,尤其是年輕人的壯志、雄心和銳氣都被消磨殆盡,而這些美好的東西幸好還能在幾個軍人身上看到。“當時我認為惟一有希望的,是幾個年富力強、單純頭腦中還可以培養點高尚理想的年輕軍官。然而在他們那個環境中,竟像是什麼事都無從作。地方明日的困難,必須應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無方法預先在人事上有所準備。因此我寫了個小說,取名《邊城》,寫了個遊記取名《湘行散記》,兩個作品中都有軍人露面,在《邊城》題記上,且曾提起一個問題,即擬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道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麼方面著手。《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輕人的血裡或夢裡,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這樣的軍人是沈從文精神上惟一的安慰,正如蘇雪林所說,作者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態龍鍾、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裡去,使他興奮起來,年輕起來,好在20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機利”。

  “邊城”

  “邊城”本是一個和諧、自足的體系,作者所精心營造的“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當大老天保“壞了”之後,失去了平衡,發生了傾斜。沈從文說“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難免產生悲劇。故事中充滿五月中的斜風細雨,以及六月中夏雨欲來的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好人受難”本身就是悲劇。

  《邊城》正如廢名的《菱蕩》,主角並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城,是由所有的人物構成的那個整體,在這個整體中,可以洞見生活的平凡與莫測,人性的掙扎與堅守。沈從文在創作上有自己的見地,甚至是“傲慢”。“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談及創作,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 “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這就是他在文學創作上的雄心或者叫野心。人性,本是個中性詞,然而在人們的理解中,總是願意接受並使用其積極意義的一面。在《邊城》中這種美麗而富有感染力的“人性”,就表現在翠翠的等待中。因為翠翠的等待,使人看到了命運的無常,也因為翠翠的等待,使人看到了“人性”的力量。二老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正是在這種不可知中,才更加有力地彰顯出翠翠身上的美德,這種美德是屬於翠翠的,也是屬於民族的,即使世界化為灰燼,這種美德依然在不起眼的世界角落一隅閃閃發光。

  十九世紀英國散文家和文學批評家托馬斯・德・昆西把文學分為兩大類:知識的文學和力量的文學。前者教導讀者,後者感動讀者。在沈從文的小說裡,我們感受到了那種感染人的力量。

  沈從文在《邊城》的題記中曾動情地說:“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於對中國現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裡很寂寞的(地)從事與民族復興大業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翠翠的母親用自殺,亦即死,成全了自己的愛情。而翠翠,則用等待,亦即生,圓著自己的愛情夢。在翠翠的等待中,沈從文的“白日夢”得以實現,因為我們在其中感受到的,正是那種令人備感鼓舞的“勇氣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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