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沈從文筆下的人性觀

淺談沈從文筆下的人性觀

  沈從文是《邊城》的作者,《邊城》成就了沈從文,也成就了他的湘西小說。下面小編給大家帶來淺談沈從文筆下的人性觀。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淺談沈從文筆下的人性觀——以《蕭蕭》為例

  《沈從文傳》的作者吳立昌曾這樣說過:“如果說,沈從文那麼多不同文體的創作是磨盤,那麼人性則是軸心,離開它,作家的筆就無法轉動。他創造的形形色色故事和人物,都可以說是從人性‘軸心’向四面輻射出來的。他讚頌的是人性的美——淳樸、正義、善良、勤勞、忠貞、粗獷等,他憂慮的是人性的扭曲和變形,他憎惡的是對人性的戕賊。這均有他的創作為證。”縱觀沈從文研究領域的成果,我們發現吳立昌的結論確有其實據支撐。在現有的沈研作品中,我們不難找到以下這些關鍵詞:“牧歌情調”“人性”“生命觀”“文體作家”等等,這些關鍵詞成為沈研學者們解讀沈從文的重要角度,其中“人性”尤為突出。正如上文吳立昌所說, “人性”作為一個軸心,將所有關鍵詞連成一個串軸,它幾乎可以回答來自每一個關鍵詞的疑問,從根本上為沈從文在我們心中留下的標籤作出源頭式的解答。由此,對沈從文“人性”觀的挖掘和背後深意的探尋變得至關重要。本文中,我們以沈從文短篇小說代表作《蕭蕭》“為證”,從中探尋沈從文作品中呈現出的人性觀,並探索沈從文形成這種人性觀的原因。

  《蕭蕭》作為沈從文代表作之一,無疑展示了他在小說人物塑造、情節安排等方面的較高水平。除了上述兩個寫作技巧方面的特點,《蕭蕭》中特有的鄉風民俗也成為了沈研學者們關注的焦點。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童養媳”和“沉潭”兩種制度,它們作為落後的民俗一直為現代人所抨擊,在五四作家筆下,這兩種制度多作為批判封建制度吃人本質的實證,然而在沈從文筆下它們的戾氣得以消解,反之成為人性美的證明。這體現了沈從文審美的人性觀,即一種從一切事物乃至醜惡中仍能見出美善人性的仁者胸襟。本篇將從《蕭蕭》中沈從文由“惡”中見出“善”的兩個代表事件、小說人物塑造和情節安排三方面來闡述沈從文的人性觀。

  一、醜惡中見美善

  正如夏志清在沈從文評論中所說的:“這個世界,儘管怎樣墮落,怎樣醜惡,卻是他寫作取材時唯一的世界。”寫作來源於現實生活,夏氏道破的正是沈從文寫作所取的源泉。然而與“墮落”“醜惡”的現實相比,沈從文筆下的世界猶如世外桃源,這樣的作品無疑是他審美的人性觀作用的結果。在《蕭蕭》中,童養媳制度和蕭蕭經引誘後要面臨的懲罰作為“惡”的代表並沒有導致世外桃源的毀滅,相反卻折射出人性之美,這就體現了沈從文善於從醜惡中剝離出美善的人生態度。

  作品首先以一種波瀾不驚的態度交代了主人公蕭蕭的身份:童養媳。童養媳制度作為舊社會的殘留通常讓人深惡痛絕:它不僅剝奪了婦女的人身自由,而且出嫁後夫家繁重的家務、與丈夫畸形的關係等磨難使婦女失去了基本的人權。但在沈從文的筆下這種制度並不可怕,這種制度下的蕭蕭並未成為“犧牲”。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看蕭蕭的童養媳生活。一是蕭蕭夫家的人如何對待蕭蕭,二是蕭蕭的生活狀態。

  在夫家人裡,和蕭蕭關係最緊密的自然是“小丈夫”,她和小丈夫的關係更類似於姐弟,小丈夫對蕭蕭是既怕又愛的,他時刻跟著蕭蕭,已經和她建立了一種親密無間的關係;他寧願保守蕭蕭的秘密,也不願去告密以維護“自家人”乃至自己的利益;在知道蕭蕭因為肚子裡有了兒子而要遠嫁之後,他寧願原諒蕭蕭大肚子的錯誤,也不願蕭蕭離去。他以一顆純真的童心接納蕭蕭,蕭蕭對他來說是一個照顧他並管教他的長姐,他也由此像對待姐姐一樣愛她、敬她。因此他們的關係是單純的、不摻雜質的,概括而言就是姐弟親情。除了小丈夫,和蕭蕭關係密切還有愛和她開玩笑的祖父。他並沒有因為輩分或者蕭蕭的童養媳身份而在她面前擺出一副長輩和僱主的驕橫面孔,而是和藹地和蕭蕭開玩笑,完完全全地把她當孫女看。此處所展示的關係也是純真無雜質的,沒有任何世俗、金錢的成分,而是一種和諧融洽的祖孫關係。從丈夫和祖父對待蕭蕭的態度和他們與蕭蕭建立的姐弟情、祖孫情,我們可以看出人性的善良與敦厚,因為他們跳出了金錢和身份為他們設下的世俗桎梏,投入了人與人之間淳樸的親密感之中。

  蕭蕭的生活狀態也是無憂無慮的。雖是童養媳,但是她實際就像夫家的女兒一樣生活著。她日日帶小丈夫去玩耍,悉心照顧,儼然一個愛護弟弟的姐姐;有餘力的蕭蕭時候也“作點雜事”,為家裡分擔辛勞。在生活上她完全已經成為了這個家庭骨肉親情中的一員,而不是以被買賣的'童養媳身份;她也從不因自己的身份而對夫家產生隔閡,對小丈夫關懷備至,家中的勞動也是“能動手的就動手”。除了生活上的安逸,蕭蕭在精神上也是自由的,沒人把她當成童養媳驅使。正是因為親情賦予的這種平等地位,使得蕭蕭無憂無慮地成長,她的身體發育如植物般“大葉大枝,日增茂盛。”精神上的無憂慮使她在身體上“高如成人”的同時也保持住蕭蕭那顆“糊糊塗塗”的赤子之心。

  蕭蕭的溫馨生活剛為我們捋平了心上的一道褶皺,沈從文又在小說裡埋伏了一個“花狗”,並由他激起了接下來一串禍事的漣漪。花狗引誘了蕭蕭,使她犯下不守貞操的大罪,也相繼引發了夫家人對蕭蕭的懲罰。在農村,對婦女失貞所做的懲罰意味著被沉潭,但是沈從文又一次讓我們在落後的民俗前見到了人性之美。蕭蕭被發現懷孕並預備逃跑後面臨著沉潭或者發賣的命運,此事的決定權落在了夫家人和蕭蕭本家伯父的身上。蕭蕭的伯父是個“老實忠厚家長”,雖知道這是“丟臉事情”,卻不捨將蕭蕭沉潭,於是蕭蕭可以被髮賣。然而情形卻微妙地有了變化:大家因為事情已經說明白,心中都釋然了。先是小丈夫和蕭蕭又恢復到從前姐弟一般有說有笑的日子,接著是家裡人看到丈夫不願意蕭蕭走、蕭蕭自己也不願意走的情景,也覺得蕭蕭要走這件事很不合他們的心意。最終本來對蕭蕭懷孕之事生氣、流淚的夫家人漸漸改變了態度,甚至對原來要實行的處罰感到不自然,感覺像是被逼迫的,這其實體現了他們內心對蕭蕭的原諒。此處人性之美再一次被挖掘出來:蕭蕭之所以被原諒,是因為在幾年的光陰中她已經被這家人認同,儼然一個親生的女兒。因此雖然大家一開始很悲憤,但由於心中已形成的親情,大家選擇了原諒。在此處人情的美善體現了出來,即大家對一個買賣而來的女孩傾注了真情,這是人樸素情感的表現。

  在這樣的寫作模式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沈從文從醜惡見到美善的創作觀。他不同於其他的五四作家,多數作品皆以灰色和悲涼為基調,而是留給讀者美和希望。對於這一點,我們可以探討作家們對人性觀的審美和審醜問題。在五四時期,同樣是對現實不滿的作家們選擇了直言心聲,寫出了許多作品抨擊現實社會。如魯迅寫《故鄉》《狂人日記》等,他們善於將社會的醜惡面直接暴露給讀者,以抒發內心的憤懣,試圖以暴露、批判、諷刺類的審醜文學激起民眾的憤慨,喚醒愚昧的民眾。這種審醜的寫作傾向可以用徐志摩的《毒藥》作詮釋:“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個世界是惡毒的,為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象墳堆裡的夜梟,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但是沈從文卻獨樹一幟,他對人性有著自己的看法:“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廟裡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沈從文之所以選擇這種優美的人性形式,是因為他對一切抱定了審美的眼光,並且認為這種眼光可以使人對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他曾在西南聯大國文學會的一次名為《小說作者和讀者》的演講中談到一個好的作品除了讓人產生美善感覺之外還要有“引人向善的力量”。這既是他對所有作品的希望,也是對他自己作品的要求。所謂的引人向善,即讓人看到一種美麗的、傳奇般的人生經歷之後產生“生命的明悟”,明白人在以生存為主的“動物人生觀”之外還可以對生命有更深的理解,還有其他值得追求的可稱為理想的東西。對此汪曾祺有這樣的理解:“為什麼要浪漫主義,為什麼要理想化?因為想留駐一點美好的,永恆的東西,讓它長在並且常新,以利於後人……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遠’。照我看,這是文學功能的最正確的看法。這當然為一些急功近利的理論家所不能接受。”從今天的心理學角度看來,直接的批判或者讓人產生牴觸心理,或者使人悲觀與消極;而美好的事物則會讓人心生嚮往,存有一個“桃花源”的寄託,由此努力讓自己做一個更好的人來適應一個更美的世界。深諳此道的沈從文懷著讓世間更美好的信念,在生活和作品中抱定審美的人性觀,從善惡並存的世界中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值得駐足的美麗視角。

  二、小說人物塑造

  人物塑造在作品主題的表達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蕭蕭》主要刻畫的人物包括蕭蕭、小丈夫和祖父,他們身上都展現出一種美善的人性。

  蕭蕭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她單純、童真,事事對人信任。正是因為她的純真,她雖做了童養媳卻毫無悲傷,如一個天真的孩子開心地成長,平日裡在好風景裡遊戲,回到家也願用雙手為家裡分擔雜務,獲得收益。她對人信任,毫無防備,因此糊里糊塗地被花狗引誘。在經歷了被責備、等待懲罰之後,她仍然是天真無邪。小丈夫是個孩童,更彰顯出赤子之真。他把蕭蕭當姐姐,既敬又愛。當他發現蕭蕭懷孕後,選擇了替她保守秘密;當蕭蕭要被髮賣時,他也不捨得蕭蕭走。孩童的心是最純真的,沈從文用孩子的這種特質去展示人性之美,非常妥帖。祖父也是令人難忘的。他幽默而親切,平日裡喊蕭蕭作“小丫頭”,素愛和蕭蕭開玩笑打趣,可見他平易近人。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調皮、幽默而又和善的老人形象。在《蕭蕭》的三個主要人物中,蕭蕭和小丈夫是純真的代表,而祖父則代表了仁愛,這三個典型人物的塑造無疑是沈從文心中對美好人性最好的詮釋。

  沈從文善於刻畫這些美麗的人物,也善於營造田園式的環境,這樣的寫作風格是由他的審美人性觀決定的,這種人性觀,同時也承載起各方對他的作品產生的質疑與否定。從三十年代起到現在,沈從文作品受到的批評多聚集在“文體作家”和“田園牧歌”上。前者認為他的作品注重於文章形式的獨具匠心,雖創造了“詩小說”這種優美的形式,但在內容上毫無建樹。後者認為他的作品聚焦于田園牧歌之上,與現實生活脫離。以上兩種批評皆由他們對沈從文這兩個特點的不理解所致,而人性觀作為核心可以很好地解釋沈從文寫作的這兩個特點。沈從文的審美人性觀將人性視為美善,由美善的人所組成的故事在語言和形式上自然是優美的,其意境也是清新的,因此前者生髮了“詩小說”,後者催生了與作品內容相一致的田園視景。沈從文在為《邊城》作序時說道:“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後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優美,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忽略了。”沈從文口中的熱情和悲痛正是他在現實沉浮裡追求人性美善時的熱忱和失望,他不是一個幻想家,他能夠看清中國的社會形勢和危機,但是他不像其他的作家一樣採取批評、說教的方法來教育民眾,而偏偏要用最美的一種人生形式來啟發讀者,使讀者在牧歌的對照中反觀現實,成為一種無聲的批評,就像夏志清說的那樣:“沈從文對人類純真的情感與完整人格的肯定,無疑是對自滿自大、輕率浮躁的中國社會的一種極有價值的批評。

  三、情節安排

  對於《蕭蕭》的結局,對許多人來說是意料之外的,因為主流作家筆下的蕭蕭絕沒有這樣美好的結局,要麼被沉潭、要麼發賣。但沈從文卻在此處給了傳統寫法以響亮的回擊,使人體驗到一種新異的美感。就像賀興安說的:“在寫作追求與創作方法上,他有別於新文學(特別是左翼文學)多數作家奉為主流傳統的‘必然(本質)+理性’的、強調個性與共性(階級性)統一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人學模式,堅持自己的‘偶然+情感’”的創作追求,新闢蹊徑,營造著一塊引人注目、不可或缺的新鮮園地。”

  在五四作家手中,蕭蕭的命運必然是悲慘的,因為他們堅信在黑暗的封建制度之下一切人生都是悲劇,悲劇的結果也是必然的。他們這種“演繹法”的邏輯推論是“理性” 的,但同時也是片面的、絕對的,因為他們只考慮到了外界對事物的影響,而沒考慮到人在其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即使考慮到人的因素,那也是為封建勢力推波助瀾的,他們沒有考慮到人即使在封建社會的影響下也是可以保持人性的美善的。之所以有這些結論,在於他們確定了以審醜的態度去看待一切:社會制度如此,人亦是如此。在這樣的消極看法下人永遠都活在泥潭之中,無法自救。但是沈從文跳出了這個審醜模式,以其個人獨有藝術品格堅持著自己的觀點:審美的人性觀。如果只看《蕭蕭》的開頭和結局,沒有人會猜到中間經歷過醜惡和波折,因為結局和開頭一樣都是寧靜而美好的。正是因為沈從文的審美人性觀洗滌了中間的醜惡、包容了一切,因此結局依舊平靜。在此處美善的人性猶如一片大海,海納百川,因此其間發生的不幸如波動的江河注入到大海中時,它仍是不動聲色,不改自己的初心和本色。

  相比於主流作家的理性,沈從文是感性的。他一方面接受已經發生的不幸,並不沉溺於幻想之中;另一方面他也相信美好的人性可以改變一切。我們可以用夏志清的話為這一小節作結:“……這都是沈從文用來代表人類純真的感情和在這澆漓世界中一種不妥協的美的象徵。”

  四、小結

  本文透過對《蕭蕭》典型事件、人物塑造和情節安排的分析,探尋了沈從文寫作的軸心:美善的人性觀。他以人性的美作為支點,為我們創造了一片純淨的樂土和生活在土地上的質樸人物。雖然他的作品因此而受到批評,被認為是徒有優美的形式而沒有思想,但是正如沈從文坦言的:“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一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推動他到今日的文學大家地位的,正是美善的人性。

  註釋:

  [1]吳立昌.《人性的治療者——沈從文傳》[M].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2.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175.

  [3]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1卷[M].商務印書館香港分局,198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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