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邊塞詩及賞析

岑參邊塞詩及賞析

  導語:岑參幼年之時,跟隨兄長讀書習字,十五歲後山居嵩穎,刻苦學習,遍讀經史,奠定學業基礎。二十歲來到長安求仕不成,於是各地漫遊。以下是小編為大家整理分享的岑參邊塞詩及賞析,歡迎閱讀參考。

  岑參邊塞詩及賞析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唐〕岑參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溼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賞析

  此詩是一首詠雪送人之作。天寶十三載(754),岑參再度出塞,充任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判官。武某或即其前任。為送他歸京,寫下此詩。“岑參兄弟皆好奇”(杜甫《渼陂行》),讀此詩處處不要忽略一個“奇”字。

  此詩開篇就奇突。未及白雪而先傳風聲,所謂“筆所未到氣已吞”──全是飛雪之精神。大雪必隨颳風而來,“北風捲地”四字,妙在由風而見雪。“白草”,據《漢書。西域傳》顏師古注,乃西北一種草名,王先謙補註謂其性至堅韌。然經霜草脆,故能斷折(如為春草則隨風俯仰不可“折”)。“白草折”又顯出風來勢猛。八月秋高,而北地已滿天飛雪。“胡天八月即飛雪”,一個“即”字,維妙維肖地寫出由南方來的人少見多怪的驚奇口吻。

  塞外苦寒,北風一吹,大雪紛飛。詩人以“春風”使梨花盛開,比擬“北風”使雪花飛舞,極為新穎貼切。“忽如”二字下得甚妙,不僅寫出了“胡天”變幻無常,大雪來得急驟,而且,再次傳出了詩人驚喜好奇的神情。“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壯美意境,頗富有浪漫色彩。南方人見過梨花盛開的景象,那雪白的花不僅是一朵一朵,而且是一團一團,花團錦簇,壓枝欲低,與雪壓冬林的景象極為神似。春風吹來梨花開,竟至“千樹萬樹”,重疊的修辭表現出景象的繁榮壯麗。“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東方虯《春雪》),也以花喻雪,匠心略同,但無論豪情與奇趣都得讓此詩三分。詩人將春景比冬景,尤其將南方春景比北國冬景,幾使人忘記奇寒而內心感到喜悅與溫暖,著想、造境俱稱奇絕。要品評這詠雪之千古名句,恰有一個成語──“妙手回春”.

  以寫野外雪景作了漂亮的開端後,詩筆從帳外寫到帳內。那片片飛“花”飄飄而來,穿簾入戶,沾在幕幃上慢慢消融……“散入珠簾溼羅幕”一語,承上啟下,轉換自然從容,體物入微。“白雪”的影響侵入室內,倘是南方,穿“狐裘”必發炸熱,而此地“狐裘不暖”,連裹著軟和的“錦衾”也只覺單薄。“一身能擘五雕弧”的邊將,居然拉不開角弓;平素是“將軍金甲夜不脫”,而此時是“都護鐵衣冷難著”.二句兼都護(鎮邊都護府的長官)將軍言之,互文見義。這四句,有人認為表現著邊地將士苦寒生活,僅著眼這幾句,誰說不是?但從“白雪歌”歌詠的主題而言,這主要是透過人和人的感受,透過種種在南來人視為反常的情事寫天氣的奇寒,寫白雪的威力。這真是一支白雪的讚歌呢。透過人的感受寫嚴寒,手法又具體真切,不流於抽象概念。詩人對奇寒津津樂道,使人不覺其苦,反覺冷得新鮮,寒得有趣。這又是詩人“好奇”個性的表現。

  場景再次移到帳外,而且延伸向廣遠的沙漠和遼闊的天空:浩瀚的沙海,冰雪遍地;雪壓冬雲,濃重稠密,雪雖暫停,但看來天氣不會在短期內好轉。“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二句以誇張筆墨,氣勢磅礴地勾出瑰奇壯麗的沙塞雪景,又為“武判官歸京”安排了一個典型的送別環境。如此酷寒惡劣的天氣,長途跋涉將是艱辛的呢。“愁”字隱約對離別分手作了暗示。

  於是寫到中軍帳(主帥營帳)置酒飲別的情景。如果說以上主要是詠雪而漸有寄情,以下則正寫送別而以白雪為背景。“胡琴琵琶與羌笛”句,並列三種樂器而不寫音樂本身,頗似笨拙,但仍能間接傳達一種急管繁弦的場面,以及“總是關山舊別情”的意味。這些邊地之器樂,對於送者能觸動鄉愁,於送別之外別有一番滋味。寫餞宴給讀者印象深刻而落墨不多,這也表明作者根據題意在用筆上分了主次詳略。

  送客送出軍門,時已黃昏,又見大雪紛飛。這時看見一個奇異景象:儘管風颳得挺猛,轅門上的紅旗卻一動也不動──它已被冰雪凍結了。這一生動而反常的細節再次傳神地寫出天氣奇寒。而那白雪為背景上的鮮紅一點,那冷色基調的畫面上的一星暖色,反襯得整個境界更潔白,更寒冷;那雪花亂飛的空中不動的物象,又襯得整個畫面更加生動。這是詩中又一處精彩的奇筆。

  送客送到路口,這是輪臺東門。儘管依依不捨,畢竟是分手的時候了。大雪封山,路可怎麼走啊!路轉峰迴,行人消失在雪地裡,詩人還在深情地目送。這最後的幾句是極其動人的,成為此詩出色的結尾,與開篇悉稱。看著“雪上空留”的馬蹄跡,他想些什麼?是對行者難捨而生留戀,是為其“長路關山何時盡”而發愁,還是為自己歸期未卜而惆悵?結束處有悠悠不盡之情,意境與漢代古詩“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名句差近,但用在詩的結處,效果更見佳妙。

  充滿奇情妙思,是此詩主要的特色(這很能反映詩人創作個性)。作者用敏銳的觀察力和感受力捕捉邊塞奇觀,筆力矯健,有大筆揮酒(如“瀚海”二句),有細節勾勒(如“風掣紅旗凍不翻”),有真實生動的摹寫,也有浪漫奇妙的想象(如“忽如”二句),再現了邊地瑰麗的自然風光,充滿濃郁的邊地生活氣息。全詩融合著強烈的主觀感受,在歌詠自然風光的同時還表現了雪中送人的真摯情誼。詩情內涵豐富,意境鮮明獨特,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詩的語言明朗優美,又利用換韻與場景畫面交替的配合,形成跌宕生姿的節奏旋律。詩中或二句一轉韻,或四句一轉韻,轉韻時,場景必更新:開篇入聲起音陡促,與風狂雪猛畫面配合;繼而音韻輕柔舒緩,隨即出現“春暖花開”的美景;以下又轉沉滯緊澀,出現軍中苦寒情事;……末四句漸入徐緩,畫面上出現漸行漸遠的馬蹄印跡,使人低迴不已。全詩音情配合極佳,當得“有聲畫”的稱譽。(周嘯天)

  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唐〕岑參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賞析

  岑參詩的特點是意奇語奇,尤其是邊塞之作,奇氣益著。《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是奇而婉,側重在表現邊塞綺麗瑰異的風光,給人以清新俊逸之感;這首詩則奇而壯,風沙的猛烈、人物的豪邁,都給人以雄渾壯美之感。詩人在任安西北庭節度判官時,封常清出兵去徵播仙,他便寫了這首詩為封送行。

  為了表現邊防將士高昂的愛國精神,詩人用了反襯手法,極力渲染、誇張環境的惡劣,來突出人物不畏艱險的精神。

  首先圍繞“風”字落筆,描寫出徵的自然環境。這次出征將經過走馬川、雪海邊,穿進戈壁沙漠。“平沙莽莽黃入天”,這是典型的絕域風沙景色,狂風怒卷,黃沙飛揚,遮天蔽日,迷迷濛濛,一派混沌的景象。開頭三句無一“風”字,但捕捉住了風“色”,把風的猛烈,寫得歷歷在目。這是白天的景象。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對風由暗寫轉入明寫,行軍由白日而入黑夜,風“色”是看不見了,便轉到寫風聲。狂風象發瘋的野獸,在怒吼,在咆哮,“吼”字形象地顯示了風猛風大。接著又透過寫石頭來寫風。斗大的石頭,居然被風吹得滿地滾動,再著一“亂”字,就更表現出風的狂暴。“平沙莽莽”句寫天,“石亂走”句寫地,三言兩語就把環境的險惡生動地勾勒出來了。

  下面寫匈奴利用草黃馬肥的時機發動了進攻,“金山西見煙塵飛”,“煙塵飛”三字,形容報警的烽煙同匈奴鐵騎捲起的塵土一起飛揚,既表現了匈奴軍旅的氣勢,也說明了唐軍早有戒備。下面,詩由造境轉而寫人,詩歌的主人公──頂風冒寒前進著的唐軍將士出現了。詩人很善於抓住典型的環境和細節來描寫唐軍將士勇武無敵的颯爽英姿。如環境是夜間,“將軍金甲夜不脫”,以夜不脫甲,寫將軍重任在肩,以身作則。“半夜軍行戈相撥”寫半夜行軍,從“戈相撥”的細節可以想見夜晚一片漆黑,和大軍銜枚疾走、軍容整肅嚴明的情景。寫邊地的嚴寒,不寫千丈之堅冰,而是通過幾個細節來描寫來表現的。“風頭如刀面如割”,呼應前面風的描寫;同時也是大漠行軍最真切的感受。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戰馬在寒風中賓士,那蒸騰的汗水,立刻在馬毛上凝結成冰。詩人抓住了馬身上那凝而又化、化而又凝的汗水進行細緻的刻劃,以少勝多,充分渲染了天氣的嚴寒,環境的艱苦和臨戰的緊張氣氛。“幕中草檄硯水凝”,軍幕中起草檄文時,發現連硯水也凍結了。詩人巧妙地抓住了這個細節,筆墨酣暢地表現出將士們鬥風傲雪的戰鬥豪情。這樣的軍隊有誰能敵呢?這就引出了最後三句,料想敵軍聞風喪膽,預祝凱旋而歸,行文就象水到渠成一樣自然。

  全篇奇句豪氣,風發泉湧,由於詩人有邊疆生活的親身體驗,因而此詩能“奇而入理”,“奇而實確”,真實動人。

  全詩句句用韻,三句一轉,韻位密集,換韻頻數,節奏急促有力,情韻靈活流宕,聲調激越豪壯,有如音樂中的進行曲。(張燕瑾)

  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唐〕岑參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徵,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賞析

  這首七古與《走馬川行》系同一時期、為同一事、贈同一人之作。但《走馬川行》未寫戰鬥,而是透過將士頂風冒雪的夜行軍情景烘托必勝之勢;此詩則直寫戰陣之事,具體手法與前詩也有所不同。此詩可分四層。

  起首六句,寫戰鬥以前兩軍對壘的緊張狀態。雖是製造氣氛,卻與《走馬川行》從自然環境落筆不同。那裡是飛沙走石,暗示將有一場激戰;而這裡,卻直接從戰陣入手:軍府駐地的城頭,角聲劃破夜空,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沉寂,暗示部隊已進入緊張的備戰狀態。 據《史記。天官書》:“昴為髦頭(旄頭),胡星也”,古人認為旄頭跳躍主胡兵大起,而“旄頭落”則主胡兵覆滅。“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連用“輪臺城”三字開頭,造成連貫語勢,烘托出圍繞此城的戰時氣氛。把“夜吹角”與“旄頭落”兩種現象聯絡起來,既能表達一種敵愾的意味,又象徵唐軍之必勝。氣氛醞足,然後倒插一筆:“羽書昨夜過渠黎(在今新疆輪臺縣東南),單于已在金山(阿爾泰山)西”,交待出局勢緊張的原因在於胡兵入寇。果因倒置的手法,使開篇奇突警湛。“單于已在金山西”與“漢兵屯在輪臺北”,以相同句式,兩個“在”字,寫出兩軍對壘之勢。敵對雙方如此逼近,以至“戍樓西望煙塵黑”,寫出一種瀕臨激戰的靜默。局勢之緊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緊接四句寫白晝出師與接仗。手法上與《走馬川行》寫夜行軍大不一樣,那裡是銜枚急走,不聞人聲,極力描寫自然;而這裡極力渲染吹笛伐鼓,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突出軍隊的聲威。開篇是那樣奇突,而寫出師是如此從容、鎮定,一張一弛,氣勢益顯。作者寫自然好寫大風大雪、極寒酷熱,而這裡寫軍事也是同一作風,將是擁旄(節旄,軍權之象徵)之“上將”,三軍則寫作“大軍”,士卒吶喊是“大呼”.總之,“其所表現的人物事實都是最偉大、最雄壯的、最愉快的,好象一百二十面鼓,七十面金鉦合奏的鼓吹曲一樣,十分震動人的耳鼓。和那絲竹一般細碎而悲哀的詩人正相反對。”(徐嘉瑞《岑參》)於是軍隊的聲威超於自然之上,彷彿冰凍的雪海亦為之洶湧,巍巍陰山亦為之搖撼,這出神入化之筆表現出一種所向無敵的氣概。

  “三軍大呼陰山動”,似乎胡兵亦將敗如山倒。殊不知下面四句中,作者拗折一筆,戰鬥並非勢如破竹,而鬥爭異常艱苦。“虜塞兵氣連雲屯”,極言對方軍隊集結之多。詩人借對方兵力強大以突出己方兵力的更為強大,這種以強襯強的手法極妙。“戰場白骨纏草根”,借戰場氣氛之慘淡暗示戰鬥必有重大傷亡。以下兩句又極寫氣候之奇寒。“劍河”、“沙口”這些地名有泛指意味,地名本身亦似帶殺氣;寫風曰“急”,寫雪片曰“闊”,均突出了邊地氣候之特徵;而“石凍馬蹄脫”一語尤奇:石頭本硬,“石凍”則更硬,竟能使馬蹄脫落,則戰爭之艱苦就不言而喻了。作者寫奇寒與犧牲,似是渲染戰爭之恐怖,但這並不是他的最終目的。作為一個意志堅忍、喜好宏偉壯烈事物的詩人,如此淋漓興會地寫戰場的嚴寒與危苦,是在直面正視和欣賞一種悲壯畫面,他這樣寫,正是歌頌將士之奮不顧身。他越是寫危險與痛苦,便“越發得意,好象吃辣子的人,越辣的眼淚出,更越發快活。”(徐嘉瑞《岑參》)下一層中說到“甘苦辛”,亦應有他自身體驗在內。

  末四句照應題目,預祝奏凱,以頌揚作結。封常清於天寶十三載以節度使攝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在漢時位次宰相,故詩中美稱為“亞相”.“誓將報主靜邊塵”,雖只寫“誓”,但透過前面兩層對戰爭的正面敘寫與側面烘托,已經有力地暗示出此戰必勝的結局。末二句預祝之詞,說“誰不見”,意味著古人之功名書在簡策,萬口流傳,早覺不新鮮了,數風流人物,則當看今朝。“今見功名勝古人”,樸質無華而擲地有聲,遙應篇首而足以振起全篇。上一層寫戰鬥艱苦而此處寫戰勝之榮耀,一抑一揚,跌宕生姿。前此皆兩句轉韻,節奏較促,此四句卻一韻流轉而下,恰有奏捷的輕鬆愉快之感。在別的詩人看來,一面是“戰場白骨纏草根”而一面是“今見功名勝古人”,不免生出“一將功成萬骨枯”一類感慨,蓋其同情在於弱者一面。而作為盛唐時代浪漫詩風的重要代表作家的岑參,無疑更喜歡強者,喜歡塑造“超人”的形象。讀者從“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所感到的,不正如此麼?

  全詩四層,寫來一張一弛,頓挫抑揚,結構緊湊,音情配合極好。有正面描寫,有側面烘托,又運用象徵、想象和誇張等手法,特別是渲染大軍聲威,造成極宏偉壯闊的畫面,使全詩充滿浪漫主義激情和邊塞生活的'氣息,成功地表現了三軍將士建功報國的英勇氣概。就此而言,又與《走馬川行》並無二致。(周嘯天)

  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唐〕岑參

  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臺月。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賞析

  這首送別詩,既不寫餞行的歌舞盛宴,也不寫分手時的難捨離情。作者只是以知己的身份,說話行事,祝酒勸飲,然而字裡行間卻使人感到一股激情在盪漾。

  這是天寶十載(751)六月,李副使(名不詳)將離武威,遠赴磧西,即安西都護府(治所在今新疆庫車附近)。因而,詩的開頭兩句即點明時令,以李副使出塞途中必經的火山、赤亭這段最艱苦的旅程開篇。“火山五月人行少”,詩人早有吟詠,況六月酷暑?作者不從餞行話別落筆,而以火山、赤亭起句,造成一個特殊的背景,烘托出李副使不畏艱苦、毅然應命前行的豪邁氣概,而一路珍重的送別之意也暗含其中了。三、四兩句在寫法上作一轉折,明寫李氏不平凡的經歷,激勵其一往無前:知道您經常出入邊地,豈能見到輪臺的月亮而惹起鄉愁呢?這裡“豈能”故作反問,暗示出李副使長期馳騁沙場,早已把鄉愁置於腦後了。“豈能愁見輪臺月”,是盛唐時代人們積極進取精神的反映,是盛唐之音中一個昂揚的音節。詩的五、六兩句是招呼、勸說的口氣,挽留李副使脫鞍稍駐,暫入酒家,飲酒話別。作者越過一般送別詩多訴依依不捨之情的藩籬,直接提出此次西行“擊胡”的使命,化惆悵為豪放,在送別的詩題下開拓了新的意境。詩末兩句直抒胸襟,更是氣貫長虹:功名請向戎馬沙場上求取,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大丈夫。“祗向”,語氣恭敬而堅決。這既可看作岑參勉勵李氏立功揚名,創造英雄業績,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理想和壯志呢?這兩句將詩情推向高潮,英雄豪氣使後世多少讀者為之激動振奮。

  這首詩熔敘事、抒情、議論於一爐,並且突破了一般送別詩的窠臼。其口語化的詩歌語言,讓人感到親切灑脫。悠揚流美的聲調給人以奔放明快的詩意感受。自由活潑的韻律,跌宕有致的節奏,顯示出一種豪邁的氣勢,傳達出火一般的激情,無疑將給遠行者以極大的鼓舞力量。(林家英)

  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 〔唐〕岑參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賞析

  這首詩中所說的涼州,治所在今甘肅武威,唐河西節度府設於此地。館,客舍。從“河西幕府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等詩句看,岑參此時在涼州作客。涼州河西節度使幕府中,詩人有許多老朋友,常歡聚夜飲。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首先出現的是城頭彎彎的明月。然後隨著明月升高,銀光鋪瀉,出現了月光照耀下的涼州城。首句“月出”,指月亮從地平線升起,次句“月出”,指月亮在城頭上繼續升高。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這是隨著月光的照耀,更清晰地呈現了涼州的全貌。“涼州”,有的本子作“梁州”(今陝西漢中市)。這是因為後人看到“七里十萬家”,認為甘肅涼州沒有這種規模而妄改的。其實,唐前期的涼州是與揚州、益州等城市並列的第一流大都市。“七里十萬家”,正是大筆淋漓地勾畫出這座西北重鎮的氣派和風光。而下一句,就更見出是甘肅涼州了。涼州在邊塞,居民中少數民族很多。他們能歌善舞,多半會彈奏琵琶。不用說,在月光下的涼州城,盪漾著一片琵琶聲。這裡寫出了涼州城的歌舞繁華、和平安定,同時帶著濃郁的邊地情調。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仍然是寫琵琶聲,但已慢慢向夜宴過渡了。這句“一曲琵琶”已不是“胡人半解彈琵琶”的滿城琵琶聲,乃是指宴會上的演奏。“腸堪斷”形容琵琶動人。“風蕭蕭兮夜漫漫”,是空曠而又多風的西北地區夜晚所給人的感受。這種感受由於“琵琶一曲”的演奏更加增強了。

  以上六句主要寫環境背景。詩人吸取了民歌的藝術因素,運用頂針句法,句句用韻,兩句一轉,構成輕快的、詠唱的情調,寫出涼州的宏大、繁榮和地方色彩。最後一句“風蕭蕭兮夜漫漫”,用了一個“兮”字和迭字“蕭蕭”、“漫漫”,使節奏舒緩了下來。後面六句即正面展開對宴會的描寫,不再句句用韻,也不再連續使用頂針句法。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兩句重複故人二字,可見情誼深厚。因為“多故人”,與各人離別的時間自然不盡相同,所以說“三五春”,下語是經過斟酌的。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花門樓”在這裡即指涼州館舍的樓房。二句接“故人別來三五春”,說時光迅速,又到了秋天草黃的季節了。歲月催人,哪能互相看著在貧賤中老下去呢?言下之意是要趕快建立功業。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一個“笑”字,寫出岑參和他朋友的本色。宴會中不時地爆發出大笑聲,這樣的歡會,這樣的大笑,一生中也難得有幾回,老朋友們端著酒杯相遇在一起,能不為之醉倒!

  這首詩把邊塞生活情調和強烈的時代氣息結合了起來。全詩由月照涼州開始,在著重表現邊城風光的同時,那種月亮照耀著七里十萬家和城中盪漾的一片琵琶聲,也鮮明地透露當時涼州的闊大的格局、和平安定的氣氛。如果拿它和宋代范仲淹的《漁家傲》相比,即可見同樣是寫邊城,寫秋天的季節,寫少數民族的音樂,但那種“長煙落日孤城閉”、“羌管悠悠霜滿地”的描寫,所表現的時代氣氛就完全不同了。

  至於詩所寫的夜宴,更是興會淋漓,豪氣縱橫,不是盛唐的人不能如此。“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不是有感於時光流逝,嘆老嗟卑,而是有著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豪邁感,表現出奮發的人生態度。“一生大笑能幾回”的笑,更是爽朗健康的笑。它來源於對前途、對生活的信心。同樣,末句“須醉倒”,也不是借酒澆愁,而是以酒助興,是豪邁樂觀的醉。讀者從人物的神態中,能感受到盛唐的時代脈搏。(餘恕誠)

  寄左省杜拾遺 〔唐〕岑參

  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

  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

  賞析

  詩題中的“杜拾遺”,即杜甫。岑參與杜甫,在唐肅宗至德二年至乾元元年初(757─758),同仕於朝;岑任右補闕,屬中書省,居右署;杜任左拾遺,屬門下省,居左署,故稱“左省”.“拾遺”和“補闕”都是諫官。岑、杜二人,既是同僚,又是詩友,這是他們的唱和之作。

  前四句,是敘述與杜甫同朝為官的生活境況。詩人連續鋪寫“天仗”、“丹陛”、“御香”、“紫微”,表面看好象是在炫耀朝官的榮華顯貴;但揭開“榮華顯貴”的帷幕,卻使我們看到另外一面:朝官生活多麼空虛、無聊、死板、老套。不是麼?每天他們總是煞有介事、誠惶誠恐地“趨”(小跑)入朝廷,分列殿廡東西。但君臣們辦了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定了什麼興利除弊、定國安邦之策呢?沒有。詩人特意告訴我們,清早,他們隨威嚴的儀仗入朝,而到晚上,唯一的收穫就是沾染一點“御香”之氣而“歸”罷了。“曉”、“暮”兩字說明這種庸俗無聊的生活,日復一日,天天如此。這對於立志為國建功的詩人來說,怎能不感到由衷的厭惡?

  五、六兩句,詩人直抒胸臆,向老朋友吐露內心悲憤。“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這兩句中,“悲”字是中心,一個字概括了詩人對朝官生活的態度和感受。詩人為大好年華浪費於“朝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的無聊生活而悲,也為那種“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的木偶般的境遇而不勝愁悶。因此,低頭見庭院落花而倍感神傷,抬頭睹高空飛鳥而頓生羨慕。如果我們聯絡當時安史亂後國家瘡痍滿目、百廢待興的時事背景,對照上面四句所描寫的死氣沉沉、無所作為的朝廷現狀,就會更加清楚地感到“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兩句,語憤情悲,抒發了詩人對時事和身世的無限感慨。

  詩的結尾兩句,是全詩的高潮。闕事,指缺點、過錯。有人說這兩句是吹捧朝廷,倘若真是這樣,詩人又何須“悲花落”、“羨鳥飛”,甚至愁生白髮呢?很顯然,這句“聖朝無闕事”,是詩人憤慨至極,故作反語;與下句合看,既是諷刺,也是揭露。只有那昏庸統治者,才會自詡聖明,自以為“無闕事”,拒絕納諫。正因如此,身任“補闕”的詩人見“闕”不能“補”,“自覺諫書稀”,一個“稀”字,反映出詩人對文過飾非、諱疾忌醫的唐王朝失望的心情。這和當時同為諫官的杜甫感慨“袞職曾無一字補”(《題省中壁》)、“何用虛名絆此身”(《曲江二首》),是語異而心同的。所以杜甫讀了岑參詩後,心領神會,奉答曰:“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奉答岑參補闕見贈》)他是看出岑詩中的“潛臺詞”的。

  這首詩,採用的是曲折隱晦的筆法,寓貶於褒,棉裡藏針,表面頌揚,骨子裡感慨身世遭際和傾訴對朝政的不滿。用婉曲的反語來抒發內心憂憤,使人有尋思不盡之妙。(何慶善)

  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 〔唐〕岑參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賞析

  唐代以九月九日重陽節登高為題材的好詩不少,並且各有特點。岑參的這首五絕,表現的不是一般的節日思鄉,而是對國事的憂慮和對戰亂中人民疾苦的關切。表面看來寫得平直樸素,實際構思精巧,情韻無限,是一首言簡意深、耐人尋味的抒情佳作。

  這首詩的原注說:“時未收長安。” 唐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起兵叛亂,次年長安被攻陷。至德二載(757)二月,肅宗由彭原行軍至鳳翔,岑參隨行。 九月,唐軍收復長安,詩可能是該年重陽節在鳳翔寫的。岑參是南陽人,但久居長安,故稱長安為“故園”.

  古人在九月九日重陽節有登高飲菊花酒的習俗,首句“登高”二字就緊扣題目中的“九日”.劈頭一個“強”字,則表現了詩人在戰亂中的悽清景況。第二句化用陶淵明的典故。據《南史。隱逸傳》記載:陶淵明有一次過重陽節沒有酒喝,就在宅邊的菊花叢中獨自悶坐了很久。後來正好王弘送酒來了,才醉飲而歸。這裡反用其意,是說自己雖然也想勉強地按照習俗去登高飲酒,可是在戰亂中,沒有象王弘那樣的人來送酒助興。此句承前句而來,銜接自然,寫得明白如話,使人不覺是用典,達到了前人提出的“用事”的最高要求:“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邢邵語)正因為此處巧用典故,所以能引起人們種種的聯想和猜測:造成“無人送酒來”的原因是什麼呢?這裡暗寓著題中“行軍”的特定環境。

  第三句開頭一個“遙”字,是渲染自己和故園長安相隔之遠,而更見思鄉之切。作者寫思鄉,沒有泛泛地籠統地寫,而是特別強調思念、憐惜長安故園的菊花。這樣寫,不僅以個別代表一般,以“故園菊”代表整個故園長安,顯得形象鮮明,具體可感;而且,這是由登高飲酒的敘寫自然發展而來的,是由上述陶淵明因無酒而悶坐菊花叢中的典故引出的聯想,具有重陽節的節日特色,仍貼切題目中的“九日”,又點出“長安故園”,可以說是切時切地,緊扣詩題。詩寫到這裡為止,還顯得比較平淡,然而這樣寫,卻是為了逼出關鍵的最後一句。這句承接前句,是一種想象之辭。本來,對故園菊花,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想象,詩人別的不寫,只是設想它“應傍戰場開”,這樣的想象扣住詩題中“行軍”二字,結合“安史之亂”和長安被陷的時代特點,寫得新巧自然,真實形象,使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幅鮮明的戰亂圖:長安城中戰火紛飛,血染天街,斷牆殘壁間,一叢叢菊花依然寂寞地開放著。此處的想象之辭顯然已經突破了單純的惜花和思鄉,而寄託著詩人飽經戰爭憂患的人民的同情,對早日平定安史之亂的渴望。這一結句用的是敘述語言,樸實無華,但是寓巧於樸,餘意深長,耐人咀嚼,頓使全詩的思想和藝術境界出現了一個飛躍。(吳小林)

  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 〔唐〕岑參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

  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

  賞析

  天寶十載(751)五月,西北邊境石國太子引大食(古阿拉伯帝國)等部襲擊唐境,當時的武威(今甘肅武威)太守、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將兵三十萬出征抵抗。此詩是作者於武威送僚友劉判官(名單)赴軍前之作,“磧西”即安西都護府。這是一首即興口占而頗為別緻的送行小詩。

  首句似即景信口道來,點明劉判官赴行軍的季候(“五月”)和所向。“火山”即今新疆吐魯番的火焰山,海拔四、五百米,岩石多為第三紀砂岩,色紅如火,氣候炎熱。尤其時當盛夏五月,那是“火雲滿山凝未開,鳥飛千里不敢來”(《火山雲歌送別》)的。鳥且不敢飛,無怪“行人少”了。所以此句還寫出了火山赫赫炎威。而那裡正是劉判官赴軍必經之地。這裡未寫成行時,先出其路難行之懸念。常人視火山為畏途,讀者便等著看劉判官的了。

  接著便寫劉判官過人之勇。“看君馬去疾如鳥”,使讀者如睹這樣景象:烈日炎炎,黃沙莽莽,在斷絕人煙的原野上,一匹飛馬掠野而過,向火山撲去。那騎者身手何等矯健不凡!以鳥形容馬,不僅寫出其疾如飛,又透過其小,反襯出原野之壯闊。本是“鳥飛千里不敢來”的火山,現在竟飛來這一隻不避烈焰的勇敢的“鳥”,令人肅然起敬。這就形象地歌頌了劉判官一往無前的氣概。全句以一個“看”字領起,讚歎嘖嘖聲如聞。

  “都護行營太白西。”初看第三句,不過點明此行的目的地,說臨時的行營遠在太白星的西邊──這當然是極言其遠的誇張。這樣寫卻顯得很威風,很有氣派。細細品味,這主要是由於“都護行營”和“太白”二詞能喚起莊嚴雄壯的感覺。它們與當前唐軍高仙芝部的軍事行動有關。“太白”亦稱金星,古人認為它的出現在某種情況下預示敵人的敗亡(“其出西失行,外國敗”,見《史記。天官書》)。明白這一點,末句含意自明。

  “角聲一動胡天曉”這最後一句真可謂一篇之警策。從字面解會,這是作者遙想軍營之晨的情景。本來是拂曉到來軍營便吹號角,然而在這位好奇詩人天真的心眼裡,卻是一聲號角將胡天驚曉(猶如號角能將兵士驚醒一樣)。這實在可與後來李賀“雄雞一聲天下白”的奇句媲美,顯出唐軍將士迴旋天地的凌雲壯志。聯絡上句“太白”出現的預兆,這句之含蘊比字面意義遠為深刻,它實際等於說:只要唐軍一聲號令,便可決勝,一掃如磐夜氣,使西域重見光明。此句不但是賦,而且含有比興、象徵之意。正因為如此,這首送別詩才脫棄一般私誼範疇,而昇華到更高的思想境界。

  此詩不落一般送別詩之窠臼。它沒有直接寫惜別之情和直言對勝利的祝願。而只就此地與彼地情景略加誇張與想象,敘述自然,比興得體,頗能壯僚友之行色,惜別與祝捷之意也就見於言外,在送別詩中堪稱獨具一格了。(周嘯天)

  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 〔唐〕岑參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收。

  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賞析

  要讀懂這首七絕,至少要掃除兩重障礙。其一,是詩的寫作年代及其時代背景;其二,是判斷最後一句話的語氣。

  看題目,自然是送行之作。當時的虢州城,大抵依山建築。西原是城外一個地方。北出黃河的驛路是由城外繞山而去的,所以詩開頭才有“西原驛路掛城頭”的話。此句驟看是寫景,城堞現出了一角,遠處有重重疊疊的山,驛路在山上穿行,看來就象掛在城頭似的;其實又是在敘事,點出送行題目。再把這第一句和次句連起來讀,還可以看到一個雨中送客的場景。除了城堞聳峙,遠山一抹,驛路蜿蜓之外,江邊還有送客亭;雨景中又彷彿可以看見行人上路,主人殷殷相送。純然以寫景來敘事達情,卻又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這是作者在攝取、提煉、表現三方面都下了力量的最好說明。

  然而,這首詩不能看作是一般的送客應酬之作,詩人在詩中傾注的思想感情,要比單純的送別友人深廣得多。岑參是於乾元二年(759)至上元二年(761)出任虢州長史的,那時安史之亂還沒有結束。由於戰亂,國土破碎,人民罹難,詩人親眼見到過的開元盛世景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就在這樣的背景上面,我們看到詩人感慨遙深地寫下了這兩句話:“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話裡隱藏著一段典故:有一年,漢武帝劉徹到河東(今山西地區)去,祭了后土之神,又坐船在汾水上游覽、飲宴,高興起來,做了一首《秋風辭》。其中有“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的一句。漢武帝在位五十多年,是漢朝的鼎盛時期,而唐朝從貞觀到開元一百多年間,國力之盛,比起漢武帝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安史之亂一來,卻突然落得如此可悲的局面,詩人自然是不能不有所感觸的。恰好李判官要到晉絳去,詩人於是含蓄地向朋友提出這樣的探問:“李判官呵!你到汾水上的時候,看看那裡的雲光山色,可還象漢武帝那個時代那樣雄偉壯麗麼?”很明顯,隱藏在這兩句話後面的,是詩人對於唐帝國衰落的深沉的嘆息。漢武帝的豪情勝概已經不可再見了,唐帝國的聲威功業難道也是這樣結束了嗎?一種對國家命運深切關懷的激情,在詩人胸中盪漾。有了這兩句,就給這首送行詩平添許多光彩,我們喜愛它,就不僅僅因為它在藝術上的成就了。(劉逸生)

  山房春事二首(其二)〔唐〕岑參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

  賞析

  這是一首弔古之作。梁園又名兔園,俗名竹園,西漢梁孝王劉武所建,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周圍方圓三百餘里。園中有百靈山、落猿巖、棲龍岫、雁池、鶴洲、鳧渚,宮觀相連,奇果佳樹,錯雜其間,珍禽異獸,出沒其中。梁孝王曾在園中設宴,一代才人枚乘、司馬相如等都應召而至。到了春天更見熱鬧:百鳥鳴囀,繁花滿枝,車馬接軫,士女雲集。

  就是這樣一個繁盛所在,如今所見,則是:“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這兩句描畫出兩幅遠景:仰望空中,晚照中亂鴉聒噪;平視前方,一片蕭條,唯有三兩處人家。當年“聲音相聞”、“往來霞水”(枚乘《梁王兔園賦》)的各色飛禽不見了,宮觀樓臺也已蕩然無存。不言感慨,而今古興亡、盛衰無常的感慨自在其中。從一句寫到二句,極自然,卻極工巧:人們對事物的注意,常常由聽覺引起。一片聒噪聲,引得詩人抬起頭來,故先寫空中亂鴉。“日暮”時分,眾鳥投林,從天空多鴉,自可想見地上少人,從而自然引出第二句中的一派蕭條景象。

  詩人在遠望以後,收回目光,就近察看,只見庭園中的樹木,繁花滿枝,春色不減當年。就象聽到丁丁伐木聲,更感到山谷的幽靜一樣,這突然闖入他的視野中的絢麗春光,進一步加深了他對梁園極目蕭條的印象。梁園已改盡昔日容顏,為什麼春花卻依舊盛開?“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詩人不說自己深知物是人非,卻偏從對面翻出,說是“庭樹不知”;不說今日梁園頹敗,深可傷悼,自己無心領略春光,卻說無知花樹遵循自然規律,偏在這一片蕭條之中,依然開出當年的繁花。感情極沉痛,出語卻極含蓄。

  作為一首弔古之作,梁園的蕭條是詩人所要著力描寫的。然而一、二兩句已經把話說盡,再要順著原有思路寫出,勢必疊床架屋。詩人於緊要處別開生面,在畫面的主題位置上添上幾筆豔麗的春色。以樂景寫哀情,相反而相成,梁園的景色愈見蕭條,詩人的弔古之情也愈見傷痛了,反襯手法運用得十分巧妙。

  全詩分前後兩部分,筆法不同,色調各異,然而,又並非另起爐灶,“庭樹”與“飛鴉”暗相關合(天空有鳥,地上有樹)。篇末以“舊時花”遙應篇首“梁園”,使全詩始終往復回還於一種深沉的歷史感情之中。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讚許這首詩說:“後人襲用者多,然嘉州實為絕調。”歷來運用反襯手法表現弔古主題的作品固然不少,但有如此詩老到圓熟的,卻不多見。(陳志明)

  逢入京使〔唐〕岑參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賞析

  天寶八載(749),岑參第一次遠赴西域,充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府書記。他告別了在長安的妻子,躍馬踏上漫漫征途。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就在通西域的大路上,他忽地迎面碰見一個老相識。立馬而談,互敘寒溫,知道對方要返京述職,頓時想到請他捎封家信回長安去。此詩就描寫了這一情景。

  第一句是寫眼前的實景。“故園”指的是在長安自己的家。“東望”是點明長安的位置。離開長安已經好多天,回頭一望,只覺長路漫漫,塵煙蔽天。

  第二句帶有誇張的意味,是強調自己思憶親人的激情,這裡就暗暗透出捎家書的微意了。“龍鍾”在這裡是淋漓沾溼的意思。“龍鍾”和“淚不幹”,都形象地描繪了詩人對長安親人無限眷念的深情神態。

  三四句完全是行者匆匆的口氣。走馬相逢,沒有紙筆,也顧不上寫信了,就請你給我捎個平安的口信到家裡吧!岑參此行是抱著“功名只向馬上取”的雄心,此時,心情是複雜的。他一方面有對帝京、故園相思眷戀的柔情,一方面也表現了詩人開闊豪邁的胸襟。

  這首詩的好處就在於不假雕琢,信口而成,而又感情真摯。詩人善於把許多人心頭所想、口裡要說的話,用藝術手法加以提煉和概括,使之具有典型的意義。清人劉熙載曾說:“詩能於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見《藝概。詩概》)在平易之中而又顯出豐富的韻味,自能深入人心,歷久不忘。岑參這首詩,正有這一特色。(劉逸生)

  磧中作〔唐〕岑參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

  賞析

  在唐代詩壇上,岑參的邊塞詩以奇情異趣獨樹一幟。他兩次出塞,對邊塞生活有深刻的體會,對邊疆風物懷深厚的感情。這首《磧中作》,就寫下了詩人在萬里沙漠中勃發的詩情。

  詩人精心攝取了沙漠行軍途中的一個剪影,向讀者展示他戎馬倥傯的動盪生活。詩於敘事寫景中,巧妙地寄寓細微的心理活動,含而不露,蘊藉感人。

  “走馬西來欲到天”,從空間落筆,氣象壯闊。走馬疾行,顯示旅途緊張。“西來”,點明瞭行進方向。“欲到天”,既寫出了邊塞離家之遠,又展現了西北高原野曠天低的氣勢。詩人在《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中寫過“過磧覺天低”的雄渾詩句。大漠遼闊高遠,四望天地相接,真給人以“欲到天”的感覺。“辭家見月兩回圓”,則從時間著眼,柔情似水。表面上看,似乎詩人只是點明瞭離家赴邊已有兩月,交代了時值十五月圓;然而細一推敲,詩人無窮思念正蘊藏其中。一輪明月當空朗照,觸動了詩人的情懷,他不由得思想起辭別兩個月的“家”來,時間記得那麼清晰,表明他對故鄉、對親人的思念之殷切。現在月圓人不圓,怎麼不叫人感慨萬分?也許他正想借這照耀千里的明月,把他的思念之情帶往故鄉,捎給親人?詩人剛剛把他的心扉向我們打開了一條縫隙,透露出這一點點內心深處的訊息,卻又立即由遐想回到現實:“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前句故設疑問,並不作正面回答,轉而融情入景,給讀者留下充分想象的餘地。後句寫出了明月照耀下,荒涼大漠無際無涯的朦朧景象。景色是蒼涼的,但感情並不低沉、哀傷。在詩人筆下,戎馬生涯的艱苦,邊疆地域的荒涼,正顯示詩人從軍邊塞的壯志豪情。正如詩人所說:“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這首詩以鮮明的形象造境寫情,情與景契合無間,情深意遠,含蘊豐富,讀來別有神韻。(張燕瑾)

  戲問花門酒家翁〔唐〕岑參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

  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

  賞析

  這是一首別具一格的生活抒情小詩。唐玄宗天寶十載(751)三月,安西節度使高仙芝,調任河西節度使。在安西(今新疆庫車)節度幕府盤桓了近兩年之久的岑參,和其他幕僚一道跟隨高仙芝來到春光初臨的涼州城中。在經歷了漫漫瀚海的辛苦旅程之後,詩人驀然領略了道旁榆錢初綻的春色和親見老人安然沽酒待客的誘人場面,他怎能不在酒店小駐片刻,讓醉人的酒香驅散旅途的疲勞,並欣賞這動人的春光呢?

  詩的開頭兩句純用白描手法,從花門樓前酒店落筆,如實寫出老翁待客、美酒飄香的情景,堪稱是盛唐時代千里河西的一幅生動感人的風俗畫,字裡行間烘托出邊塞安定、閭閻不驚的時代氣氛,為下文點明“戲問”的詩題作了鋪墊。三四兩句詩人不是索然寡味地實寫付錢沽酒的過程,而是在偶見春色的剎那之間,立即從榆莢形似錢幣的外在特徵上抓住了動人的詩意,用輕鬆、詼諧的語調戲問了那位當罏沽酒的七旬老翁:“老人家,摘下一串白燦燦的榆錢來買您的美酒,您肯不肯呀?”詩人豐富的想象,把生活化成了詩,讀者可從中充分感受到盛唐時代人們樂觀、開闊的胸襟。

  這首詩用口語化的詩歌語言,寫眼前景物,人物音容笑貌栩栩如生,格調詼諧、幽默。詩人為涼州早春景物所激動、陶醉其中的心情,象一股涓涓細流,迴盪在字裡行間。在寫法上,樸素的白描和生動的想象相結合,在虛實相映中顯示出既平凡而又親切的情趣。本詩語言富有平實中見奇峭的韻味,給全詩帶來了既輕靈跳脫又幽默詼諧的魅力。(林家英)

  春 夢〔唐〕岑參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

  賞析

  俗語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們思骨肉,念朋友,懷家鄉,憶舊遊,往往形於夢寐。這麼一件人人都會在日常生活遇到的小事,經過詩人們的藝術處理,就會成為動人的形象,能夠更深刻和真摯地表達出內心所蘊藏的感情,使讀者感到親切和喜愛。岑參這首詩,就是寫夢而很成功的作品。

  這首詩的前兩句寫夢前之思。在深邃的洞房中,昨夜吹進了春風,可見春天已經悄悄地來到。春回大地,風入洞房,該是春色已滿人間了吧,可是深居內室的人,感到有些意外,彷彿春天是一下子出現了似的。季節的更換容易引起感情的波動,尤其當寒冷蕭索的冬天轉到晴和美麗的春天的時候。面對這美好的季節,怎麼能不懷念在遠方的美人呢?在古代漢語中,美人這個詞,含義比現代漢語寬泛。它既指男人,又指女人,既指容色美麗的人,又指品德美好的人。在本詩中,大概是指離別的愛侶,但是男是女,就無從坐實了。因為,詩人既可以寫自己之夢,那麼,這位美人就是女性。也可以代某一女子寫夢,那麼這位美人就是男性了。這是無須深究的。總之,是在春風吹拂之中,想到在湘江之濱的美人,相距既遠,相會自難,所以更加思念了。

  後兩句寫思後之夢。由於白天的懷想,所以夜眠洞房,因憶成夢。在枕上雖只片刻功夫,而在夢中卻已走完去到江南(即美人所在的湘江之濱)的數千里路程了。用“片時”,正是為了和“數千裡”互相對襯。這兩句既寫出了夢中的迷離惝恍,也暗示出平日的密意深情。換句話說,是用時間的速度和空間的廣度,來顯示感情的強度和深度。(宋晏幾道《蝶戀花》雲:“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即從此詩化出。)在醒時多年無法做到的事,在夢中片時就實現了,雖嫌迷離,終覺美好。誰沒有這種生活經驗呢?詩人在這裡給予了動人的再現。(沈祖棻)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