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逝川》

遲子建散文《逝川》

  散文是一種抒發作者真情實感、寫作方式靈活的記敘類文學體裁。下面是小編整理的遲子建散文《逝川》,歡迎大家分享。

  大約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種被當地人稱為“淚魚”的魚就從逝川上游哭著下來了。

  此時的漁民還沒有從漁汛帶給他們的疲乏和興奮中解脫出來,但只要感覺到入冬的第一場雪要來了,他們就是再累也要準備捕魚工具,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打上幾條淚魚,才算對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穫。

  淚魚是逝州獨有的一種魚。身體呈扁圓形,紅色的鰭,藍色的鱗片。每年只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後才出現,它們到來時整條逝川便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種魚被捕上來時雙眼總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淚珠,暗紅的尾輕輕擺動,藍幽幽的鱗片泛出馬蘭花色的光澤,柔軟的鰓風箱一樣呼嗒呼嗒地翕動。漁婦們這時候就趕緊把丈夫捕到的淚魚放到碩大的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說著:“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彷彿得到了意外的溫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聽逝川在初冬時節的悲涼之聲,那麼只有打撈淚魚了。

  淚魚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從上游下來,所以漁民們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黃色的,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只金碗在閃閃發光。這一帶的漁婦大都有著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唇。她們走路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漁婦們喜歡包著藏青色或銀灰色的頭巾,無論長幼,都一律梳著髮髻。她們在逝川岸邊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壯的黑樺樹。

  逝川的源頭在哪裡漁民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從極北的地方來。它的河道並不寬闊,水平如鏡,即使盛夏的暴雨時節也不呈現波濤洶湧的氣象,只不過嫋嫋的水霧不絕如縷地從河面向兩岸的林帶蔓延,想必逝川的水應該是極深的吧。

  當晚秋的風在林間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老漁婦吉喜就把捕撈淚魚的工具準備好了。吉喜七十八歲了,乾瘦而駝背,喜歡吃風乾的漿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語。如果你乘著小船從逝川的上游經過這個叫阿甲的小漁村,想喝一碗噴香的茶,就請到吉喜家去吧。她還常年備著男人喜歡抽的菸葉,幾桿銅質的煙鍋齊刷刷地橫躺在櫃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認識吉喜並不困難。在阿甲,你走在充滿新鮮魚腥氣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個豐腴挺拔有著高高鼻樑和鮮豔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輕時的吉喜,時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髮髻高綰,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著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麼惹人喜愛。那時的漁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飯不思的,就要想著看看吉喜吃生魚時的表情。吉喜光銳的牙齒嚼著雪亮的鱗片和嫩白的魚肉,發出奇妙的音樂聲,害病的漁民就有了吃東西的慾望。而現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漁村,你看哪一個駝背的老漁婦在突然抬頭的一瞬眼睛裡迸射出雪亮的魚鱗般的光芒,那個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從凌晨五時悄然來臨的。吉喜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暗自說了不少上帝的壞話。正罵著,她聽見窗欞發出刮魚鱗一樣的嚓嚓的響聲。不用說,雪花來了,淚魚也就要從逝川經過了。吉喜覺得冷,加上一陣拼命的咳嗽,她的黨全被驚醒了。她穿衣下炕,將火爐引著,用鐵質托架烤上兩個土豆,然後就點起油燈,檢查捕淚魚的網是否還有漏洞。她將網的一端拴在火牆的釘子上,另一側固定在門把手上,從門到火牆就有一幅十幾米長的魚網像疏朗的霧氣一樣飄浮著。銀白的網絲在油燈勃然跳花的時候呈現出琥珀色,吉喜就彷彿聞到了樹脂的香氣。網是吉喜親手織成的,網眼還是那麼勻稱,雖然她使用木梭時手指不那麼靈活了。在阿甲,大概沒有人家沒有使過吉喜織的網。她年輕的時候,年輕力壯的漁民們從逝川進城回來總是帶回一團團雪白的絲線,讓她織各種型號的網,當然也給她帶一些頭巾、首飾、紐扣之類的飾物。吉喜那時很樂意讓男人們看她織網。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著織著就睡在魚網旁了,網雪亮地環繞著她,猶如網著一條美人魚。

  吉喜將蒼老的手指伸向網眼,又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接著去看烤土豆熟了幾成,然後又燒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畢時,天猶猶豫豫地亮了。從灰濛濛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見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澤。吉喜的木屋就面對著逝川,河對岸的林帶一片蒼茫。肯定不會有鳥的蹤跡了。吉喜看了會兒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噥了一句什麼,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人是胡會的孫子胡刀。胡刀懷中擁著一包茶和一包乾棗,大約因為心急沒戴棉帽。頭髮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像是頂著一張雪白的麵餅,而他的兩隻耳朵被凍得跟山植一樣鮮豔。胡刀懊喪地連連說:“吉喜大媽,這可怎麼好,這小東西真不會挑日子,愛蓮說感覺身體不對了,挺不過今天了,唉,淚魚也要來了,這可怎麼好,多麼不是時候……”

  吉喜把茶和幹棗收到櫃頂,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當爸爸時都是這麼慌亂不堪的。吉喜喜歡這種慌亂的神態。

  “要是淚魚下來時她還生不下來,吉喜大媽,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淚魚,唉,真的不是時候。還差半個月呢,這孩子和淚魚爭什麼呢……”胡刀垂手站在門前翻來覆去地說著,並且不時地朝窗外看著。窗外能有什麼?除了雪還是雪。

  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麼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裡沒有人遭災,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穫的。淚魚不同於其它魚類,它被網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著,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醃製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麼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裡挑一的她會成為胡會的妻子然而胡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會胸前戴著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著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並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會歉意地衝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會說:“你太能了,你什麼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簷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說:“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乾菜、曬魚乾、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麼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菸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眾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鬱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採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乾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餵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瀰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並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著“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裡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髮,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她是多麼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溼溼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麼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牆角戳冰眼的鐵釺子碰倒了,發出“噹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麼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麼會接生,我怎麼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麼送進去的,就怎麼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刀這才領會他在這裡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著,十分可笑可愛。

  胡刀家正廳的北牆上掛著胡會的一張畫像。胡會歪戴著一頂黑氈帽,叼著一杆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後合。胡會從城裡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會揹著一個皮兜,手中拿著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麼,胡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麼糟踐你?”

  胡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著這幅畫像,看著年輕的胡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後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後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著。

  胡刀站在院子的豬圈裡給豬續乾草。有些乾草屑被風雪給捲起來,像一群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簷前挑乾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髮上落著乾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隻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隻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隻搖著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著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說與胡會。胡會也笑了,現出很滿意的神態,然後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著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給胡會準備茶食。胡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唇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會長久地吸吮著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說。

  “快到近前呢?”胡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說。

  “到了你面前呢?”胡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搖著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說著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乾草屑落到脖頸裡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著你時呢?”胡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麼也沒說,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麼。而當胡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著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隻吃人的老虎。”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溼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裡洋溢著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餵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菸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麼像一隻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溼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麼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麼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並且口口聲聲罵著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麼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暗了,胡刀已經給豬續完了乾草,正把劈好的乾柴攏成一捆,預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杆映襯著,就像是溫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乾爽的葦蓆已經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裡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產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有著藍色的鱗片,為什麼在初雪之後才出現,可爸媽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麼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產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佔據著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裡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著灰色或藍色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著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著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彷彿萬千只小船從上游下來了,彷彿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湧來了,彷彿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彙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著尾巴,眼裡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色,而她包著的頭巾則成為蒼藍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裡,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著一雙大眼呆呆地望著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刀說。

  “你守她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刀吞吞吐吐地說,“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準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著,最後便大聲叫喚。見到胡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著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後,吉喜終於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著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麼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於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瀰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衝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著:“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

  胡刀興奮得像只採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像看著一位功臣。產婦終於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溼潤的葦蓆上,為能順利給胡家添丁進口而感到愉悅。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說。

  吉喜將滿是血汙的手洗淨,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牆上胡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牆上什麼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才見到的難道是胡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彷彿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刀正在燒著什麼,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著。

  “你在燒什麼?”吉喜問。

  胡刀說:“俺爺爺的畫像。他活著時說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牆上了。”

  吉喜看著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淒涼地想:“胡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

  胡刀又說:“俺爺爺說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說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

  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於收縮了、泯滅了。藉著屋子裡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色的。吉喜聽著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禁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感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脫落了,牙床不再是鮮紅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曠日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牆。她的頭髮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麼流著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裡提著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著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麼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裡,又艱難地給木盆註上水,然後呆呆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後的黑暗並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後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著當年她澆到胡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麼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麼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為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色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著第二片網上岸,感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著,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嵌在網眼裡。她一心一意地收著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麼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露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為什麼感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後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天色漸漸地明瞭,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露,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彷彿看見了它們那藍色的脊背和紅色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著,遊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麼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遊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著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為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水聲,依然望著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溫存地愛撫著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著木盆和漁網,而溫暖的篝火灰燼裡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裡竟遊著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它們那麼悠閒地舞蹈著,吉喜的眼淚不由瀰漫下來了。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讚美一句上帝,可說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盡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喘著粗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後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遲子建創作特點

  作品主題

  認知死亡

  遲子建在作品中偏愛呈現死亡,藉以死亡的方式呈現出世上的人性、人情。常態死亡指的是一種自然發生的現象,正如人的出生與衰老,在遲子建作品中,處於常態中的是人的衰老與死亡,而宿命般的死亡方式也是常態版圖下的一種。對生命的關懷使遲子建終究不忍心讓這一矛盾演化為一場血腥的暴力。遲子建深知只有當生命飽受死亡的威脅時,人性之中“惡”的成分才會被剝離,因為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遲子建筆下的人物形象多是“自然人”,順乎自然天性的成長,順乎合理的發展,順應天命的死亡,其中尤其以邊緣女人為代表,這類人或是處於偏遠地區,或是處於文化衝突之下,或貧困,或飽經磨難。而她們的共同面對著生命中的衰老,在衰老籠罩之下,步入人生的尾聲,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老女人雖面對人生之痛衰老與死亡的困境,但仍然表現出一種寬容和善的達觀態度。在物慾膨脹的大都市裡,古老的道德觀正經受著挑戰,傳統美德正一點一滴被人拋棄,人身上美好的品質也逐漸喪失。

  但同時,遲子建將死亡看作生命的一場轉機,於是在作品中想方設法實現對死亡的超越。當健康善良的人性深陷慾望的沼澤不可自拔,這個時候似乎唯有生命的死亡才能警醒誤入迷途 的靈魂,也正是如此,死亡才超越了本身實現了存在的意義與價值。[27]

  鄉土情懷

  遲子建在她的小說中竭力批判城市陰暗的一面,渴望以鄉土文明的純淨來抵抗城市文明的浮華,但態度較為緩和。歸根結底,其實是城鄉兩種不同的文化形態之間的矛盾和衝突造成了包括遲子建在內的一批由農村走入城市的現代知識分子精神上的痛苦和迷茫。所以,他們的身影總是在城市和故鄉之間徘徊,他們的筆也在城鄉之間遊離。精神上的苦悶促使他們想要在文學作品中構築一個完美的鄉土世界。這個充滿了理想化色彩的故鄉實際上是他們精神上的故鄉。

  熱愛自然

  遲子建在她的作品中花費大量筆墨來描寫自然風景。她或以對自然風景的描寫拉開一部小說的帷幕,最先進入讀者視線的是綺麗多姿的自然風光,風景描寫給人一種美感,它讓讀者還未深入文字就先在心理上獲得了享受,在這種審美感受的刺激下讀者往往會產生向下閱讀的興趣;或者在文字敘述的過程中插入大段的風景描寫,這就造成了敘事的停頓,讓讀者在中途小憩片刻;或者以風景描寫結束全篇,使作品留有餘味。而遲子建小說歷來為評論家、讀者稱道的唯美主義傾向也和她對自然風景的詩意描寫有關。遲子建筆下的大自然無論是風景還是動物都充滿了無窮的魅力,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人念念不忘。遲子建的自然書寫中蘊含了她對生態失衡、對現代文明的理性思考。她對現代人所崇尚的文明抱著一種懷疑的態度,她看不出現代文明到底先進在哪裡。在遲子建看來,所謂的現代文明不僅破壞了美好的自然生態環境,也打破了與自然為伍的簡單質樸的生活方式。更為嚴重的是,它還使人們的思維模式變得越來越僵化,創造力越來越弱。現代文明的確是先進的,只不過它的這種光鮮亮麗是浮在表面的。[28]

  關注生存

  遲子建在小說創作中自覺堅守著民間立場的寫作原則。她對小人物的生存狀態表現了極大的關注,她的作品鍾情於書寫小人物在他們平凡的生命歷程中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細數她的小說,描寫底層人物生活的佔了絕大部分。底層寫作似乎成了遲子建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特色,遲子建為將自己的目光聚焦於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平凡人。遲子建筆下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他們來自社會的各行各業。小人物們沒有英雄人物驚天動地的壯舉,他們平凡的生命活動似乎只能與庸常聯絡在一起。遲子建對小人物命運的揭露主要是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柴米油鹽、婚喪嫁娶入手,這就使得她的小說帶有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細細品讀她的作品,少了一絲目下無塵的清高,看到的是一幅炊煙裊裊、雞鳴狗吠的人間煙火圖。遲子建不僅關注小人物們在物質上遭受的困境,對他們在精神上的苦悶與彷徨也滿懷關切。造成這種精神上的失意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自身的.價值無法得到肯定。也就是說,他們的個人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發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這一矛盾使得他們陷入痛苦和迷茫之中。遲子建熱切關懷著小人物們在他們的生命歷程中所遭受的種種苦難,這種苦難或者來自物質上的,或者源於精神上的。更多的時候,他們面臨著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困境。她對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小人物的生存之痛的關注,其最終目的是想喚起人們來重新審視和思考普通人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藝術特色

  視角藝術

  遲子建的絕大部分小說都採用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這一視角也是中外傳統小說中比較常見的敘事視角。在全知敘述中,敘述者的地位高於故事中的一切人物,敘述者往往處於所講述的故事之外,他並不是故事中的某個人物。敘述者的視角不受任何限制,敘述者是無所不知、無處不在的,他或她既能夠看到人物、事件的外部狀態,也能夠深入到所有人物的內心世界對他們的所思所想進行感知,可以說,這是全知視角的最大優勢。在遲子建的這些完全以全知視角來講述故事的小說中,敘述者是積極干預敘事的,或者說敘述者對文字的干預是十分明顯的,他或她積極的介入文字試圖對人物的言行作出道德評價,以此來引導讀者的價值取向。有時候為了追求特殊的表達效果,使讀者能夠更好的理解和接受小說的主題和內蘊,作家還會在一部小說中從多個視角出發來對文字進行敘述。

  除全知敘述外,限制敘事也是遲子建小說重要的敘述方式之一。限制敘事類似於熱奈特所提出的內聚焦敘事。不同於全知敘事,在限制敘事中,敘述者往往是所敘述的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人物敘述者的視角也會受到一定地約束,他或她對故事中其他人物的內心想法一無所知。從人稱上來區分,限制敘事通常包括兩種情況,即以第一人稱“我”或者第三人稱敘述者來講述故事。而就遲子建而言,她小說的限制敘事又以第一人稱敘事為主,遲子建的這些以第一人稱“我”來敘事的作品在具體的敘述上還是有差異的。在這些小說中,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身份或者是兒童或者是成人。在敘述方式上,敘述者“我”或者是以追憶的方式對過去的事件進行回顧。

  語言藝術

  遲子建的小說創作中十分重視遣詞造句,她的小說語言簡潔凝練,頗有韻味,給人一種詩意的美感。遲子建在描寫鄉村面貌,描繪自然風光時就運用了這一質樸雅緻的詩性語言,她將自己對故鄉的深情,對大自然的熱愛透過這種詩性語言表達出來了。值得一提的是,她在用詩性語言進行文字敘述的過程中還時常將比喻、擬人、排比、通感、誇張等修辭手法引入。這些修辭格的運用有利於作家寫景抒情,它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使文字極富韻味。比喻也就是們俗稱的“打比方”,它是文學作品中最常見、最普遍的修辭手法,它的使用會使得原本平淡、抽象的描寫瞬間變得生動形象,更加富有魅力。在遲子建的小說中,比喻是她用得最多的一種修辭手法,她對比喻的運用幾乎是信手拈來,除了比喻,擬人也是遲子建小說中常見的修辭手法。[28]

  遲子建在小說中利用長短句的結構功能來為主題服務,她將長句和短句搭配起來進行敘事。長句的結構比較複雜,它可以容納較為豐富的思想內容,而且長句能造成一種舒緩的節奏,便於作家抒情。和長句相比,短句的結構就比較簡單。短句的使用顯得生動活潑,簡潔有力,很有節奏感,作家在敘事、描寫的時候一般會使用短句。而長短句的搭配將會增強表達效果,使整段文字錯落有致,富有變化。正是因為將長短句搭配起來使用既能夠抒發情感,又能夠造成一種節奏感、音樂感,所以遲子建總是喜歡用它們來書寫故鄉、書寫自然,從而來表現對故鄉和自然的無限眷戀和深情。[28]

  遲子建在小說中還透過語言的日常化來揭示文字的主題。其小說語言日常化的表現之一就是將東北的方言俚語運用到寫作中。如《黃雞白酒》中的“那些八九十歲的老人,聞著霜的味道,就開始貓冬了。”《臘月宰豬》中“禮鎮的百姓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了。”《北極村童話》中,“新穿的棉靰鞡,還抗這麼造?再下雪時,可不許出去跑。熱炕頭都烙不住你。”方言是指在一個區域內盛行的語言,它帶有非常濃厚的地方色彩。方言往往和當地的文化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絡,它直接反映了當地的民風民俗。遲子建在對故鄉進行書寫時就將一些淺顯易懂的東北方言俚語融入小說,這樣做不僅為小說增添了鄉土氣息,還向讀者展示了故鄉的風土人情。[28]

  遲子建在進行文學創作時,為了使讀者能夠更深刻地瞭解小說的深層意蘊,她還將語言色彩化。她在小說中使用了大量的色彩詞彙,期望透過這些色彩語言的運用來更好地凸顯文字的主題。遲子建對童年、對故鄉、對大自然的書寫中就運用了這些色彩語言,她透過這些色彩語言向讀者展現了故鄉北極村和大自然的原始風貌,閱讀她的作品時就如同在欣賞一幅幅美麗的畫卷,生動、形象。

  人物形象

  固守內心

  在遲子建的小說中存在著一批白雪般純潔、 淨美的人物,他們擁有純淨的情思與自然的天性,是雪的化身。《白雪烏鴉》中,陳雪卿在丈夫死後, 絕然地選擇自殺,外表的柔弱與內心的剛烈形成了 巨大的張力,在人間至愛面前柔弱的身體也可以散 發出巨大的能量;《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尼都薩滿是“我們”氏族的薩滿,多年來他用神力挽救了許多 生靈的性命,肩負起保護鄂溫克族的使命。純淨的 靈魂讓尼都薩滿在馴鹿替代列娜死去後仍心懷愧疚,表現的是尼都薩滿如雪般純潔的心靈;《採漿果的人》中的大魯和二魯是常人眼中的傻瓜,但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不為利誘的美好品格正是現代“聰明人”所缺失的。“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庸常所指的按現實規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靈之光包圍的人,那是一群有個性和光彩的人。他們也許會有種種缺陷,但他們忠實於自己的內心生活,從人性的角度來講,只有他們才值得永久地書寫。[29]

  堅挺形象

  遲子建在小說中還塑造了一批帶有堅韌性格的“白雪”形象。他們不懼嚴冬狂嘯的北風,在突發的災難面前迸發出生命強勁的韌度。《白雪烏鴉》中於晴秀的公公、丈夫和兒子都被鼠疫奪去了生命,可上天降臨的不幸沒有壓垮她,她隱藏起悲痛然後用強大的內心繼續前行,于晴秀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她的經歷中可以看到災難中真正的人性,展示的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又如《白雪烏鴉》中的傅百川擔心自己再娶會打擊已經瘋癲的妻子,便絕不另討女人,對於晴秀的欣賞也止於對家庭的責任。鼠疫爆發後,他竭力防止病毒的擴散。生活的不幸反而塑造了一個更有擔當的傅百川,對抗災難過程中的韌勁使他的形象更加光輝。[29]

  潤物無聲

  遲子建小說中往往還有春回大地、雪花消融,以泯滅自身存在為代價滋養一方水土,的人物形象。小說中的媼高娘、妮浩薩滿和吉喜是“春雪”的代表,她們用自己的生命哺育下一代的成長,完成生命“圓”的輪迴。《沉睡的大固其固》中的媼高娘在死前的一剎那還在祈禱著把災禍降給她一個人;《額爾古納河右岸》裡的妮浩薩滿在生與死的面前,所表現出的灑脫和從容正是鄂溫克族生死觀念的體現, 一如埋葬拉吉達的嚴冬之後是春天,死亡之後便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逝川》中的吉喜寧可以放棄捕“淚魚”消災的傳統,也不放棄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這其中蘊含的是吉喜善良無私的天性以及對生命的熱愛。遲子建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春雪”的形象,他們以自己為“養料”供養下一代的成長,深刻地表現了人性中存在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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