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小說創作藝術追求的視角

遲子建小說創作藝術追求的視角

  遲子建小說創作具有獨特的藝術視角,她以死亡作為切入點,不僅描寫了死亡的狀態,同時也賦予死亡以深刻的內涵。

  遲子建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她呼吸著東北黑土地上的空氣,看慣了北國的風霜雨雪,對故鄉山川與親人的眷戀與深情是她作品的底色。她懷揣著一顆童心,運用兒童創作視角和散文化的筆法書寫北國邊陲。她關注著黑土地上人們的生存狀態,並透過小說向讀者呈現出關於東北的原始、神秘、雄渾、蒼勁、壯闊的東北民俗風情和獨特的自然地域風貌,展現出深厚的東北文化底蘊。在小說創作的藝術追求上,她的很多作品選擇了以“死亡”作為切入點,描寫黑土地上人們的死亡狀態,挖掘死亡背後的深層意蘊,透過對死亡的描寫讓人們對生命有更深層次的感悟。

  一、以死亡描寫為切入點,展示生命狀態

  遲子建筆下的死亡呈現出一片自然、寧靜、溫情的氣息。在她的作品中,死亡脫去了恐怖陰冷的外衣,讓人們看到死亡背後的溫情與寧靜。正如蘇童所說:“她(遲子建)在創作中以一種超常的執著關注著人性的溫暖,或者說溼潤的那一部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進入多重聲部反覆吟唱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因而顯得強大,直到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她始終以一種溫情和愛意包容著她筆下的人們,向人們展示著童話般的家園。

  《白雪的墓園》中,“我”的父親從小說的開篇就去世了,但父親從不是一個缺席者,我們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他與家人在一起。“爐火越來越旺了,我彷彿看見父親正推開走廊盡頭的門,微笑著朝我走來……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手撫了撫我的肩膀” ,從他去世的那時起,這種幻覺就一直存在,“我知道父親根本不在這間房子裡,可我又像每時每刻都能見到他似的” ,在我們看來,父親幻化成母親眼中的那顆紅點,和母親一起關注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孩子們。“那是父親嚥氣的時候她(母親)的眼睛裡突然長出來的東西,我總覺得那是父親的靈魂……父親的靈魂是紅色的,我確信他如今棲息在母親的眼睛裡。” 因為有了父親的靈魂與母親同在,我們度過了失去父親後的第一個溫暖卻略帶憂傷氣息的除夕。母親初一那天去看了父親,父親便安心地留在了白雪的墓園裡。“我看見母親的髮絲烏亮,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墓園裡的情景,現在那裡是白雪的墓園。雪稠得像一片白霧,父親被罩在著清芬的白霧裡。” 父親去世,沒有無休無止的悲傷與痛哭,有的是父親靈魂的注視,給了我們重新生活的力量和勇氣。而在《親親土豆》中男主人公秦山的死則呈現出哀婉悽美的愛的氣息。雖然他是肺癌晚期,卻心繫妻女與家中未收穫的土豆,妻子李愛傑不惜一切代價挽救丈夫的生命。秦山心中早已對自己的病情有所瞭解,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偷偷地離開醫院,回家收穫土豆,併為妻子精心挑選了一條水藍色的軟緞旗袍。他利用最後的一段時間同往年一樣收穫土豆,進入安閒的冬天。“秦山瘦的越來越快,幾乎不能進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著李愛傑一言不發,李愛傑仍然平靜的為他做飯、洗衣、鋪床、同枕共眠” 秦山在下大雪的日子裡掙扎了兩天兩夜終於停止了呼吸,“李愛傑穿著那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守著溫暖的爐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到黎明” 而後禮鎮的人們看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葬禮:“土豆咕嚕嚕的在墳堆上旋轉……使秦山的'墳豁然豐盈起來,雪後疲憊的陽光掙扎著將觸角伸向土豆的間隙,使整座墳洋溢著一股溫馨的豐收氣息”。對於李愛傑來說,丈夫秦山並沒有離去,他只是幻化成一顆又圓又胖的土豆追隨到她的腳下。每當充滿著土豆花香的七月來臨,他會像那些永遠離開禮鎮的人們一樣一次又一次的透過夢境將鄉愁和愛意捎給他的妻子與女兒,捎給熱愛土豆的人們。我們不能用任何灰暗冷寂的詞語來形容遲子建筆下的死亡,透過死亡,我們感受到的是溫暖的愛意和濃濃的清新而富有詩意的土豆愛情。

  同時,遲子建筆下大自然的萬事萬物都具有生命的質感,無論植物或動物都具有和人類一樣的靈魂,他們的死同樣展現出別樣的情感。《北極村童話》中黃狗傻子對於幼年的“我”來說是最真摯的朋友,我們一起分享食物,快樂與憂愁,當“我”不得不離開時,它脖子上拖著沉重的鐵鏈追來,“它駿馬般地穿過人流,掠過沙灘,又猛虎下山似的躍進江裡,它鳧著水,踩出一道晶瑩的浪花……它張了一下嘴,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它在下沉,就在下沉的一瞬間,我望到了它那雙眼睛,亮的出奇,亮的出奇,就像兩道電光,它帶著沉重的鐵鏈,帶著僅僅因為咬了一個人而被終生束縛的怨恨,更帶著它沒有消泯的天質和對一個幼小孩子的忠誠回到了黑龍江的懷抱”傻子死了,但它與“我”的情感如那源源不斷的黑龍江水般不會消失,它的死是一種對友情和忠誠的昭示。還有《一匹馬兩個人》中的那匹老馬,它與老少兩代主人心意相通,她可以聽懂少主人的囑託,揣測出老主人的心思。老太太不幸被路上的石頭磕死,它與老頭不辭辛苦的往返於村莊與二道河子之間,只為讓在睡夢中逝去的老太太得到最恰當的安排。最終老太太埋在了芳香四溢的田野中,當老頭平靜的離開時它又將老頭送回村莊,讓老人可以入土為安。失去兩位老人後,它以頑強的毅力和忠誠守護稻田,最後被薛氏母女割傷流血而死,它以自己的死展示著它與老夫婦倆真摯的情感,一匹馬和兩個人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家人。在另一個世界了,他們一家三口又會重逢。遲子建筆下的死亡不憂傷,不絕望,哪怕是動物的死亡也不會充滿血腥與哀嚎,死亡的背後總是照耀著溫熱的夕陽餘光。

  除此之外,遲子建筆下的死亡總會有更深層次的精神與靈魂內涵。死亡,向生者訴說著生的深沉思考。《霧月牛欄》中繼父在那個溫情盈盈的霧月裡彌留人間。只因為他當年失手將寶墜打傻,而埋下終生的悔恨,這種內心的負疚感一直折磨著他,他臨走時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寶墜回到人的屋子裡住。儘管繼父的死未能喚起寶墜沉睡的記憶,卻讓他獲得了異父妹妹的親情,為他再次印證了母愛。死亡對於繼父而言,不單單是在人間歷程的終結,更是一種希望,一種贖罪,一種解脫。而霧月的牛欄裡降了新的生命,同時伴隨著一分安詳,一份樸素的生命無多奢求的圓滿。遲子建筆下的死亡超脫了肉體的死亡,肉體可以不存在,但靈魂始終存在,死亡並非生命的終極,生命正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二、死亡涵義的深刻詮釋

  細細品味遲子建對死亡的抒寫,我們不難發現,死亡在她筆下呈現出溫情、舒緩、平靜如常態。

  她不擅於將赤裸裸的死亡場面暴露於讀者面前,她剝去死亡恐怖的外衣,將死亡展現的平靜而充滿溫情,向人們昭示出一種平靜的生和從容的死。無論生死,靈魂是始終不滅的,所以死只不過是肉體的隕滅,也就沖淡了死亡的陰冷與恐怖,繼而呈現出一種溫情。死亡在遲子建筆下有著別樣的單純與質感,她對死亡有著獨特的感知與體悟。“遲子建那裡,死亡無疑是對生命與生者的重創與掠奪,但它從不是不可逾越的,不可窺見的黑牆。”(戴錦華,1998)死亡正是遲子建筆下那個“與幽靈同在的夏天” (《向著白夜旅行》),正是失去父親後的拳拳思戀(《白雪的墓園》),《親親土豆》中秦山死後的墳塋與其說是渡往冥河的船,不如說是豐滿的生命與愛的小舟,《霧月牛欄》中那個霧月,與其說是繼父逝去的日子,不如說是他以死亡換回的心靈的救贖與祈願。生與死並非命運的兩極,生命依舊在死後延續,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正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是精神的歷練與拯救。遲子建對死亡的表現,充分體現出她獨特的人文情懷和超越死亡的美學眼光。她藉助於人物死亡造成的震撼,從而傳達出對美好人性的呼喚。《白銀那》中卡佳的死喚醒了食雜店老闆馬佔軍夫婦的良知,同時也讓鄉民們學會了寬容。《霧月牛欄》中繼父的死告訴人們,善良的人們永遠避諱放棄對自己瞬間醜惡的懲罰,而惡人從自己的罪行中得到的永遠是罪惡的快感。《沉睡的大固其固》中溫高娘是帶著對全小鎮人民的祈福,甘願一人承擔災難的善心而死,而這正像河中的魚一樣“它們不屈不撓產下的卵卻在第二年春天變成小魚,游出了狹窄的呼瑪河進入黑龍江,投入鄂霍次克海闊的懷抱中區孕育成熟了”。

  遲子建筆下的死亡只是一種自然狀態,或者說是人生歷程的一個必然階段,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狀態下的必然,所以死亡不可悲,也不恐怖。大自然孕育了人類,同樣可以收回人的肉體,但靈魂始終存在,它們在另一個世界與親人相會,以另一種形式與活著的人們進行交流。所以“我”在溫暖的爐火中看到父親親切的面龐,感受到他溫暖的撫摸(《白雪的墓園》),可以嗅到吉喜樸實生命所散發的麥子的清香(《白銀那》),可以看到依舊年年開放的瀰漫著香氣的片片土豆花(《親親土豆》),可以在那隻粗樸卻美麗無比的金紅色的碗從一堆碎瓦礫中脫穎而出後看到新的希望(《日落碗窯》)。遲子建正是以這種溫情的筆觸描寫死亡,將死亡浸潤在一片平和充盈之中,以詩意的筆觸描寫死亡,讓生命的質感在這期間得到充分的凸顯與昇華,她正是以一種特有的高度和更為遼闊的仁愛和智慧體悟著死亡,體悟著生命。

  三、以死亡作為寫作視角的原因探析

  遲子建從小生活在環境優美的東北邊陲,自然環境優美,當地民風淳樸,讓她形成了一種親近自然,熱愛生命的天性。她以一顆悲憫之心觀看世間萬物,她相信世間萬物都有美好的一面,她以一顆仁愛之心濡染世間萬物,以美好、溫暖和善良的心態對待一切,包括死亡。她放棄了對“惡”的描寫,側重於對美好人性的開掘。她寫甘如春雨的人際關係,她寫味如醇酒的親情,她寫淡如常態的死亡,在不知不覺中將筆伸進謳歌美好人性的領域。她在創作中始終體現著對人類的終極精神關懷,並善於將樸素和平凡放大成為一種感人至深的品格和力量,所以在她的作品中,儘管描寫死亡卻能體現個體生命的價值。儘管逝去,卻具有感人至深的偉大力量,讓人不悲觀,不絕望,反而成為流於筆端,沁人心脾的股股暖流。

  同時,遲子建成長的大興安嶺最北端,也是泛神論思想和薩滿文化盛行的地方,人們對自然界充滿敬畏,對自然神靈篤信不疑。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一文化現象,並且成為了一位名副其實的泛神論的實踐者,她相信世界上有靈魂的存在,因此她將死亡的原因歸於自然,死亡只是另一種存在形式,只是肉體歸於自然,靈魂歸於神靈而已。遲子建筆下為我們創造了一個萬物皆有靈的世界:魚會流淚,土豆會撒嬌,鬼魂可以到世間遊走,人們可以和死去的人交流,可以和魂魄結伴旅行。她不將死亡描寫得很可怕,而是可以那麼從容超脫,也就不難理解。

  遲子建是一個充滿童心與浪漫主義氣息的作家,她注重情感的抒發,展開豐富的想象並高揚理想主義。她堅守一份恬然與詩意,為世人展現了一幅幅北國邊地的風情畫卷。作品中有哀傷、有痛苦、有死亡,但並不讓人絕望。她運用一種悲悽的詩意,展現了一幅幅烏托邦式的鄉村圖景,營造出一種唯美的氣氛,具有超脫、豁達、包容、溫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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