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遲子建小說中的兒童視角

蕭紅遲子建小說中的兒童視角

  蕭紅、遲子建小說中的兒童視角敘述,兩人在小說中恰切地運用了兒童視角敘述,使讀者既看到了兒童視野中的自然美,也看到了生活的本真面貌。

  視角原是繪畫透視學中的術語,畫家觀察和描繪人物,需要選擇一個較為恰當的視角,才能更準確地揭示人物的精神面貌。同樣,在小說中,作者也需要選定一個能體現其敘述智慧的視角來展開敘事,視角選取的合適與否直接決定小說敘事的成敗,同時也影響著整部小說的敘述風格、技巧、節奏等。兒童視角是指作家化身為兒童,以兒童的眼睛和心靈去觀察、體味人生百態。魯迅的《社戲》開了兒童視角抒寫鄉情的先河,在《社戲》中魯迅以童年回憶為視角,著重挖掘鄉土生活中的真善美,表達了對鄉土鄉親的熱愛。

  抒情小說普遍採用這一敘事角度與兒童心靈的天真無邪、目光純淨有著密切的關係。在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眼中和混沌的思維中,世上所有的東西都充滿了生命活力,顫動著生命的琴絃。而且由於孩子的審美情趣沒有受到任何文化傳統和意識規範的浸染,他們的審美視野非常開闊,不僅將萬物生命化,而且將成人的煩惱和痛苦也納入審美範疇,將其詩化。①

  蕭紅和遲子建作為鄉土抒情派作家,作為對童年生活記憶深刻的敏感女性,採用兒童視角這一敘述方式,很好地達到抒情的目的。蕭紅的《後花園》、《呼蘭河傳》、《牛車上》、《家族以外的人》、《手》和《小城三月》都以兒童的視角敘寫故事;遲子建的《北極村童話》、《霧月牛欄》、《沉睡的大固其固》、《羅索河瘟疫》、《原始風景》也是從兒童視角展開故事,另外遲子建的《岸上的美奴》、《樹下》、《日落碗窯》、《逆行精靈》在多重敘述中也插入一些兒童視角的描述。這些從兒童視角進行的小說營構,使蕭紅、遲子建的小說閱讀時特別清新和優美,給人以心靈的陶冶。

  採用兒童視角抒發對大自然的讚歌。蕭紅和遲子建都出生在東北,遼闊的東北黑土地有著獨特的自然景觀:白雪、藍天、彩雲、森林、原野、河流、房舍、植物、花鳥蟲魚……這些奇特的自然景觀,永遠是孩子們感到新奇美妙和吸引人的東西,永遠是兩位女作家心中的眷戀。對童年生活的記憶讓她們魂牽夢繞,對大地之景的感受讓她們永生難忘。正如蕭紅在《呼蘭河傳》結語中所說:“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②這難以忘卻的記憶,使蕭紅、遲子建在許多小說中常描繪著東北美麗的自然風景:

  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雲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都有。……

  五秒之內,天空裡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面跑著,它的後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大,也是那樣蹲著,很威武的……

  ……

  一會功夫火燒雲下去了。③

  天上綴滿了雲,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裡睡覺,有的像貓在捉老鼠,有的像狗、像魚。④

  天邊的晚霞,每個人都可以看到,但是這種景象在兒童的眼中被強化放大了,而且這種美也透出兒童特有的審美傾向:顏色鮮豔多變,赤、橙、黃、綠、青、藍、紫無不應有盡有,形狀常如動物,馬、狗、兔、貓、魚、獅子、猴子生動活潑。在兒童視角中,大自然總是純真和美好,是五彩斑斕,是神奇和有趣的,是兒童眼中最美的地方。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的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的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了天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⑤

  秋風起了。嫩嫩的苞米粒變硬了,豆角葉變黃了,柿子曬紅了臉,沉甸甸的倭瓜拽折了枝蔓。房蓋上,紅一塊,綠一塊的,曬滿了胡蘿蔔和豆角絲。

  ……

  小燕子練習飛了。它們飛累了,就歇在電線上。⑥

  自然景物在兒童視角的世界是多麼美好、新鮮,充滿生機也充滿童趣,在這個自由的世界中,萬物都是活的,有著無限的本領,都是健康漂亮的,有著非凡的美麗,即使平淡簡單的現實景物,用兒童的視角一看也變得豐富而奇妙,後花園西北角的大榆樹,風來了它會發出嘯聲,太陽一出來葉子就發光了,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而園子裡的大樹拍一拍它會發響,對面的土牆小孩叫一叫又像會回答,自然萬物在兒童視野中異常親切、鮮活,而作者的情感在這自然的魅力之下也靈動飛揚噴薄欲出,達到了抒發感情的理想效果。

  對自然美的記憶是兒童天然的能力,因為兒童天性喜歡大自然,喜歡美好的事物,在他們純潔的心靈上,只感知捕捉美的東西,而那些醜的事物很難吸引和進入他們的視野之內,兒童眼中的大自然也因此比客觀的大自然更美麗、更新奇、更具有人情味。⑦如遲子建在《原始風景》中描繪的月光之夜:

  我揹著一個白色的樺皮簍去冰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很濃厚。我用一隻小鏟去鏟,月光就像奶油那樣堆卷在一起,然後我把它們拾起來裝在樺皮簍中,揹回去用它當柴燒。⑧

  作者把月光描寫得是那麼奇異那麼美麗,彷彿使人置身於童話世界,能清晰地看到童心的歡樂與跳躍。

  “無論是《呼蘭河傳》中新鮮漂亮的後花園,還是《原始風景》中流金溢彩的金色草垛,無論是《小城三月》中帶著呼喚帶著蠱惑的春天,還是《北國一片茫茫》中瀟灑飄揚能歌善舞的雪花,全都體現了兒童特有的生機、好奇、天真與幻想,因而顯得特別美妙新奇,使人過目不忘。”⑨正是這種兒童視角的敘述方式,使成人再次看到了自然之韻,看到了自然對童心的影響,原來大自然是那麼鮮活生動,充滿生機和神秘;原來童心是這樣純淨、清澈、靈動,使小說更具有抒情的感染力。

  運用兒童視角敘寫生活中的本真

  敘述中的兒童視角不僅可以表達生活中的美,而且可以表達生活中的真。《小城三月》中翠姨愛上了堂哥,但是在這個偏僻封閉的小鎮,翠姨的這種心理和這種理想只能成為無言的結局,傳統勢力和傳統的習俗是容不得翠姨自由戀愛的,翠姨也只能以生命的隕落表達這種愛的追求。小說中翠姨的這種心理透過“我”的眼而表現,充分展示了兒童視角的真誠。

  翠姨對我的哥哥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我的'哥哥對翠姨就像對我們,也是完全一樣的。

  不過哥哥講故事翠姨總比我們留心聽些……

  不過有一天晚飯之後,翠姨和哥哥都沒有了。……等我到翠姨屋一看。

  不但是翠姨,還有哥哥陪著她看見了我,翠姨就趕快地站起來說:“我們去玩吧。”

  哥哥也說:“我們下棋去”。他們陪我玩棋,這次哥哥總是輸,從前是他回回贏我。我覺得奇怪,但是心裡高興極了。⑩

  這段兒童視角的文字雖沒有心理描寫,但展露的內容已足以表達翠姨和哥哥之間的微妙關係,可以說是兒童的“眼”發現了人物的真,是兒童的心發現了生活的真。而蕭紅的另一篇小說《呼蘭河傳》,其中的小團圓媳婦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在婆婆的百般折磨中恐懼不安,哭著要回家。這本是小孩子受驚後的正常表現,可婆婆家非要說她“見鬼了,著魔了”。對於小團圓媳婦的“病”眾人皆是附和著,只有同樣是小孩子的“我”說“她沒病,她好好的”,並大膽地去和她玩玻璃球。小團圓媳婦的大辮子被婆家人剪掉,所有人都相信婆婆所言“睡了一覺就自己掉下來了”,而“我”說“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這種“真”的語言也只有同樣存有真誠的兒童說出。小說中的“我”還發現有二伯偷東西、跳牆、罵磚頭、罵飛鳥,在碾盤上睡覺,被父親打倒在地上打滾,癱坐在火堆旁幽幽地哭,這些在我看來皆覺得好玩的東西所隱含的社會內容是兒童永遠不理解的。其實在兒童視角的敘述中,許多看似“古怪”“不明白”的東西,正是兒童視角發現的事物本真現象。

  遲子建的《北極村童話》和《原始風景》也是以“我”這個兒童的視角展開,記述了“我”從父母身邊來到了姥姥所住的北極村生活時看到的一切。這裡不僅有迷人的風景和濃濃的親情,同樣也有讓小姑娘隱隱感覺到政治風雲帶來的陰影:大舅死了姥爺卻不敢說,蘇聯老奶奶真誠待人卻得不到周圍人的理解和同情,只有“我”這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仍然無所顧忌地和蘇聯老奶奶親密相處,和心中悲苦的姥爺嬉鬧著,生活的苦澀在這裡透過兒童的視角窺視到。

  《樹下》是遲子建的長篇小說,其中的一個人物七鬥是一個失去父母的小姑娘,到姥爺家去看望病危的姥爺時,意外地得到了姥爺留給媽媽的一份遺產――金子,繼姥姥(媽媽的繼母)和姨媽(媽媽的同父異母妹妹)為佔有這份遺產,想從七鬥那裡把金子拿走的一場表演,在兒童的視野中真是再醜惡不過了。繼姥姥是威逼利誘:“金子先拿出來讓你姨媽保管著,別在半道上讓人偷了去,回家後,金子就先放在你姨媽手裡,你大了許了婆家時給你當陪嫁。”姨媽接過七斗的金子掂了掂,面上露出驚愕(因為姥爺分金子時特意多給七鬥一些),繼姥姥狐疑地看著姨媽,想去掂那份金子,可很有心計的姨媽馬上就把它放入旅行袋中……不滿意的繼姥姥想辦法支開姨媽,當著七斗的面“取出金子掂了掂”,母女之間的詭計不相上下。姨媽為了私吞這份金子,在回鄉的船上虛偽地大哭大叫著說她的旅行包被偷了,並大肆聲張地告訴船長裝有金子的旅行包被偷了,她認為這樣可以騙過七鬥,而七鬥在領略了以前姨媽為一隻銀戒指做手腳的事後,心知肚明“姨媽之所以喊來船長把事情鬧大,只是做給七鬥一人看的”。兒童視角中的目光其實是世間最真實的目光,正如張愛玲指出兒童視角的獨特性所說:“小孩子不像我的想象那麼糊塗。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作者選用兒童視角進行敘述,表層反映的是對自然、生活、人物的描摹,但深層折射出的是作家的心理世界,它與從成人視角看到的現實世界形成強烈的對比效果,如蕭紅小說《呼蘭河傳》寫扎彩鋪的一節,就反映出兩種視角的不同,從兒童視角看,直接映入他們“視野”的是那用紙紮成的活靈活現、萬分好看的各種人物與事物,大到聚寶盆、大金山,小到使女、廚子、雞、鴨、鵝,樣樣都是那麼漂亮。至於為什麼要扎這些東西,兒童就不知道了。但用成人的視角看,這一切都是為死人準備的,“窮人們看了這些竟覺得活著沒有死了好”,陰間與陽間一樣有高低貴賤之分。兒童視角的理想色彩與成人視角的現實荒謬形成強烈的對比,兩種視角的對比、反差和襯托構成了作品的內涵多重性、豐富性及敘事結構的復調意味。

  在這些作品中,作家運用兒童的視角去構造作品,表面上看是小說敘事的形式問題,但實質上與作家的情感、心理、個性以及世界觀、認識論、價值觀等都有密切關係,它一方面決定著作品的敘事方式,另一方面也體現著作者的情感判斷、價值取向與人生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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