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杜甫《登高》的蒼涼悲壯美

詩人杜甫《登高》的蒼涼悲壯美

  杜甫的《登高》,被認為是“古今七律第一”,歷代評論家都從章法、句法、字法、思想內容等方面給予了高度評價。

  唐代宗大曆二年(公元767年)的重陽節,在長江之濱的夔州,百病纏身、滯留於此的56歲詩人杜甫,獨自登臺,眼見秋江秋色,耳聞秋江秋聲,感懷國難家愁,不禁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傳頌千古的七律――《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對於這首詩,歷來評家都給予了高度評價,胡應麟《杜詩詳註》稱:“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移,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此當為古今律詩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楊倫《杜詩鏡銓》評其為“杜集七言律第一”,近現代及當代很多評家也都各自從此詩的章法、句法、字法、內容等方面進行了獨到的點評,這裡不再一一贅述,只意圖從景和情的關係角度,對此詩作論述,藉以體味杜詩的蒼涼悲壯之美。

  此詩前兩聯寫景,後兩聯抒情,從結構上看,情、景涇渭分明,寫景似乎只為抒情起興,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細細品味,方覺此詩絕非如此簡單,而且作為“詩聖”的杜甫,寫詩的手法也斷不會如此平庸。此詩景中含情、情寓於景,整體感覺意境高闊深遠渾厚,充分體現了杜詩“沉鬱頓挫”的風格,給人以蒼涼悲壯的美感。

  先看首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詩人獨自站在高臺之上,仰望:風急、天高,空谷中傳來哀囀久絕的猿鳴,俯視:水清、沙白,獵獵秋風中鳥群在低低地盤旋。這裡寫了六種物象:風、天、猿、渚、沙、鳥,每一種用一個字形容:急、高、哀、清、白、回,這六個物象就像六個鏡頭,表現了夔州江濱景色特有的形、聲、色、態。我們可以想象:農曆九月,兩鬢斑白、形銷骨立的詩人,獨自站在峽口的高臺之上,凌厲的峽風掀起了他單薄的衣衫,吹亂了他的頭髮,面對眼前這灰白黯淡的景物,他怎能不心中生出蒼涼悲壯的情感?陶道恕評論此聯:“十四個字,字字精當,無一虛設,用字遣詞‘盡謝斧鑿’,達到了奇妙難名的境界。”

  頷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此聯詩人的視野更為闊大,他寫落木、江水,用“無邊”、“不盡”來形容,更用“蕭蕭”、“滾滾”來寫其動態的氣勢,好比畫家的寫意,著意渲染濃厚的秋意,而這濃厚的秋意,不正是作者心中的悲秋之意嗎?悲自然之秋其實也是悲自己的人生之秋。聽著落木�O�@之聲,看著長江洶湧之狀,作者心中那人生老大、壯志難酬的感愴恰如這無邊的落木、不盡的江水一樣推排不盡,充滿無限的蒼涼悲壯之意。此聯作者用大手筆,寫大景物,讀者的思緒也彷彿被這浩大、濃郁的秋色、秋意所浸染,淹沒在這滿地秋葉、滿江秋水之中,與整個意境渾然融為一體,陡然間產生一種情感共鳴。所以陶道恕先生評價這一聯:“大有‘建瓴走坂’、‘百川東注’的磅礴氣勢。前人譽為‘古今獨步’的句中化境。”

  這兩聯寫盡了秋景,也飽含了秋意,兩聯28字,無一秋字,卻處處都在寫秋景、抒秋意,正表現了杜甫詩藝的爐火純青、手法的不露痕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又說:“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用在此處,“我”即作者胸中之情。你看,他寫靜景:天高、渚清、沙白,色彩是清、白的,“霜葉紅於二月花”的那種溫暖的色調在這裡難覓蹤影,整個畫面恰似一幅清瘦的水墨山水畫,蒼涼悽清,動景:風、猿、鳥,也是“急”、“哀嘯”、“飛回”,凌厲、哀婉、低迴,更強化了這種蒼涼悽清的感覺,這種慘淡的色調、低迴的旋律無不是被作者內心的色彩所浸染過的,也正是作者心中之境在外在之境上的對映。從美學的角度來看,作者寫峽風之急速,天空之高遠深邃,落木的“無邊”、“蕭蕭”,長江的“不盡”、“滾滾”這一系列闊大、雄偉的意象,給予讀者的是一種崇高之美,更顯人類在大自然威力面前的渺小、無奈,進一步呈現了作者心中的那種悲壯之情。所以我認為前兩聯看似在單純地寫景,其實是景中含情,情寓於景,是在渲染一種濃烈的悲秋氛圍,這樣也使得後面的情更為蘊藉深厚,更具感染人的力量。

  在前兩聯營造的深厚意境的基礎上,後兩聯水到渠成,直抒胸臆,把心中的蒼涼悲壯之情淋漓盡致地加以展現。先看頸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常言道:“久客最易悲秋,多病獨愛登臺。”無人陪伴的詩人,寂寥之中登上高臺,他視通萬里,思接百年,聯想到自己離家萬里,常年漂泊,獨在異鄉為異客,時值季節之秋,又逢人生之秋,怎能不和前人一樣,生出悲秋之情呢?詩到此處,“秋”字才被點了出來,承上啟下,“萬里”和“百年”分別從時間、空間的角度,極言自己漂泊之遠、作客之久,感時多病,寂寞孤單。宋人羅大經分析此聯說:“萬里,地遼遠也;悲秋,時悽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回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這也正與前面的寫景互為呼應,情和景水乳交融。尾聯:“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安史之亂方休,地方軍閥混戰又起,自己又年老多病,好友一個一個離開人世,知己日漸稀少,國難家愁,怎不讓人徒生“艱難苦恨”之嘆而兩鬢斑白呢?酒可解千愁,然而此時詩人卻百病纏身,欲“借酒澆愁”而不能,人生旅程行將結束竟至於“潦倒”,這種痛苦誰人能解?誰又能解?所以我感覺:此聯十六個字力重千鈞,蘊涵豐厚,有晚景淒涼的感慨、老病纏身的哀傷、半生漂泊的愁苦,更有憂國憂民的情志,在此,詩人把自己個人的命運、悲哀和遠在視線之外的`戰亂和國家的命運聯絡在一起,並把它放在開闊宏大高遠的時空中來展示,把悲哀寫得相當深厚博大,具有一種崇高感和悲壯美。而這種崇高和悲壯美又是在前面淋漓盡致、大筆潑墨的景物描繪的大背景之下,得以充實並充分完美地表達出來的,沒有前面大場面大手筆的描繪、渲染,此處的抒情就不會有如此豐富的內涵和如此強烈的感染力。

  這首詩以“悲秋”為主題,格調蒼涼悲壯,具有悲劇一樣的震撼力。其實,秋在人們眼中不一定都能引發悲傷的情感,文學史上也有很多喜秋的詩歌,如劉禹錫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還有王安石的《贈劉景文》:“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都讓人感覺秋天的明淨爽朗,精神勃發。杜甫的《登高》之所以以“秋”為描寫物件,以“悲”為情感基調,固然是因為“悲秋”歷來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經久不衰的主題,但主要還是和他一生的悲劇命運有著更直接的聯絡。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從而給人以心靈的震撼,產生崇高悲壯之美。年輕時的杜甫,懷抱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積極入世,關心國家民族的命運,然而卻每每不被重用,遭到排擠、貶謫,到晚年還要“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竟落得個“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境地,寫《登高》兩年多以後,貧病交加,淒涼地死於漂泊湘江的小舟中,他的一生不正是一出讓人聞之落淚的人生悲劇嗎?此時的詩人彷彿於冥冥之中已料知自己的悲慘結局,所以他寫景抒情都滲透著濃郁的蒼涼悲壯的情感色彩,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杜甫》裡說:“他在風雨雷電中掙扎,血汙的翎羽在空中繽紛地炫舞,他長號,他哀呼,唱的越急切,節奏越神奇,最後聲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敗是勝利的挫敗,神聖的挫敗。”正是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熾熱情感和國難家愁、仕途坎坷的激烈碰撞,使得他的一生結局為“勝利的挫敗,神聖的挫敗”,才發出瞭如此蒼涼悲壯的一嘆三喟。

  總之,杜甫的這首《登高》所呈現出的蒼涼悲壯之美,深深地打動、感染了一代又一代讀者,讓人們認識了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詩歌的深沉內涵和獨特風格,它的藝術感染力真可謂是“前無昔人,後無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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