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心性說對佛教中觀思想方法的應用

《壇經》心性說對佛教中觀思想方法的應用

  《壇經》中關於心性關係的論述,給很多研究者以一種凌亂模糊的初步印象。

  《壇經》心性說對佛教中觀思想方法的應用

  作者曾傳輝,1965年生,國家宗教事務局宗教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候選人。

  就佛教心性說而言,唐代一些重要佛教宗派都在不同程度上應用了中觀思想方法,較為著名的有三論宗、天台宗和禪宗等。三論宗“申二諦中道,而以中道為佛性”(湯用彤語),其特點在於力排佛性始有、本有、當有諸義,倡佛性非本非始、非因非果,超越世相,絕離言表;其側重點在“雙遣”。天台宗以中道為實相,認為佛性不離有無,不遣空假,性具染淨;其側重點在“雙取”。相比之下,禪宗佛性論,尤其是《壇經》,則以高唱即心即佛、不落兩邊,並將這二條紅線相互合二為一,貫穿始終為顯著的特色。

  佛性不二

  大體而言,佛教各宗各派都主張佛性清淨論,但各派對清淨內涵的具體理解卻往往見仁見智。據宗寶本《壇經》(以下引文均據該本)把人的本性,有時稱“人性”,有時稱“自性”,有時稱“本性”;惠能也完全同意人性天生純潔無瑕,具足善根的結論。

  世人性本清淨,萬法從自性生。……如天常清,日月常明,……智如日,惠如月。(《懺悔第六》)

  人性本淨。(《坐禪第五》)

  但惠能在什麼是清淨佛性的理解上卻有自家見解。他認為,佛性真諦超越萬法,不落有形,因此佛性既不能簡單地等同於我們所說的性善,也不能簡單地等同於性惡,但又不脫離有形的善惡而存在。

  法師講《涅槃經》,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貴德王菩薩白佛言:犯四種禁,作五逆罪,及一闡提等,當斷善根性佛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是故不斷,名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蘊之與界,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佛性。(《行由第一》)

  善惡雖殊,本性無二,無二之性,名為實性。(《懺悔第六》)

  惠能對佛性的這種界定無疑具有理論和實踐的諸多優越性。中土佛教思想家大都站在“真如緣起”的立場上,把實相理解為純淨無染的真如本體,並進而得出佛性純善的結論。但是這樣一種性善論,與歷史上其他各家性善論一樣,會導致一些邏輯悖論。如果認為人性本善,那麼惡又從何而生?尤其是佛教義學還把佛性視為宇宙實相、世界本體,如果同意這個前提,那麼世界上如此普遍的罪惡如何從純善的世界本體中產生呢?這樣的理論難題不可能不提到佛教史上的智者們面前。惠能之前,佛教史上曾提出過幾種解決方案。一是闡提無性論。論者認為一闡提人善根斷盡,不具佛性,因而不能成佛。其邏輯前提即是善了善,惡了惡,世界被劃分為善惡兩大單元,這是實際上一種善惡二元論,與佛教總體思想相左。自佛教東漸,由漢至晉,中土佛性論皆屬此說。二是闡提具性論。竺道生曾孤明先發,在中土首唱“一闡提人,亦可成佛”之論,後為新譯《大本涅槃經》證明。此說雖然強調了善惡可以相互轉化,但仍然未能說明惡從何而生的問題。三是性具性惡論。此說為早於惠能的天台智者大師智所唱。在《觀音玄義》捲上中,他明確提出了這一思想:“闡提斷修善盡,但性善在。佛斷修惡盡,但性惡在。”修得成佛的人,他本性中善因子得到完全顯現,但惡的因子並沒有消除,仍然潛在於自身之中。這種理論,把中國本土“善惡混”的理論吸收進佛教義理之中,在邏輯上解決了佛性清淨論的固有矛盾,不能不說是一種創造發明。不過,這種觀點雖然也力圖將中觀思想融進對佛性的認識之中,但其結論畢竟與印度佛教“佛性即實相”的原義有一定距離,並沒有真正使佛性論完全符合中觀思想。相對而言,惠能對這個問題的解決則要圓滿得多。智講佛性既善既惡,用肯定的語句強調了善惡不是不同的兩種性質,而是同一性質的兩個方面,但實質上對性本清淨論具有否定意義;惠能用否定的語句,強調了佛性超越善惡,實質上對性本清淨論進行了更深入的論證。佛性不二的講論,本是印度佛教最基本的論題之一,並不是惠能的發明。正如曇無讖譯《北本涅槃經》所說:“佛性者名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智慧。所言空者不見空與不空,……中道者名為佛性。”但是在當時的語境中,惠能大力講說不二之性的學說,使中土佛性論迴歸到大乘空宗的基本教旨上去,在邏輯上超越了以前諸家,使中國佛性論和人性論達到一個更加精細圓融的理論層次,不能不算是惠能的大功德。

  佛性不二的思想在整個佛教義學中的地位,惠能也是十分清楚地。在他看來,這是佛教心性學說的邏輯起點,也是佛教修持方法的起點。只有理解和堅持佛性乃不二之性的原理,頓悟成佛的修行方法才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石。

  師見諸難問,鹹起惡主,多集座下愍而謂曰:“學道之人一切善念惡念,應當盡除,無名可名,名於自性,無二之性是名實性。於實性上,建立一切教門,言下便須自見。”(《頓漸第八》)

  自效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若見一切人惡之與善,盡皆不取不捨,亦不染著,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般若第二》)

  性本無善無惡,只緣人心膠執於善惡,所以一旦心智認識到善惡性空,就可以做到於善惡心皆不取不捨,超萬法而入實相,立地見性成佛。這當然要比主張心性為客塵所染,或主張性本善惡相混的思想更能與頓悟法相融。歷史上大頓悟法的首倡者道生和僧肇,同時也是中土中觀論的首傳者,這也說明中觀論與頓悟法具有內在的必然聯絡。

  本心不二

  本性不二,而悟性者心也。心為什麼能悟此性,是因為心與性原具是二而一的關係。明心見性,開佛知見,就是使心於相離相,於空離空,不落兩端,具足不二,方謂內外不迷,方稱頓悟。

  《法華經》雲: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一大事者,佛之知見也。世人外迷著相,內迷著空。若能於相離相,於空離空,即是內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開,是為開佛知見。(《機緣第七》)

  何謂不落兩端?首先要脫離、超越正反兩方面的情感,如好惡、貪厭、諂佞等心態。

  吾亦勸一切人,於自心中常開佛之知見。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惡,貪?嫉妒,諂佞我慢,侵人害物,自開眾生知見。若能正心,常生智慧,觀照自心,止惡行善,是自開佛之知見。汝需念念開佛知見,勿開眾生知見。開佛知見即是出世,開眾生知見,即是世間。(《機緣第七》)

  但是脫離兩邊的心態,也並是不要你心如瓦石般麻木不仁。因為如此又落於無情之偏,無情之迷等於有情。師父惠能舉杖打了弟子神會三下,問他痛與不痛。弟子不說痛,也不說不痛,而說既痛又不痛,因為說痛就是開眾生知見,由佛心而成凡夫;說不痛就是開草木瓦石知見,由佛心而成草木瓦石。

  會乃問曰:“和尚坐禪,還見不見?”師以柱杖打三下雲:“吾打汝痛不痛?”對曰:“亦痛亦不痛。”師曰:“吾亦見亦不見。”神會問:“如何是亦見亦不見?”師雲:“吾之所見,常見自心過愆,不見他人是非好惡,是以亦見亦不見。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則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見不見是二邊,痛不痛是生滅,汝自性且不見,敢爾弄人?”(《機緣第七》)

  如此,本心處處不二,時時不二,方能由眾生而入佛地。但是,這種能使眾生成佛之心,還不要看成特出之心,它出於平常心,又勝似平常心。切莫忘記,看待菩提心之心還要須具足不二之性,才算得是出脫眾生。下面這一則對話中所說的“常定”、“大定”,就是要這樣非常與平常打成一片,圓融無礙。

  禪者智隍,初參五祖,自謂已得正受,奄居長坐,積二十年。師弟子玄策遊方至河朔間,聞隍之名,造奄問雲:“汝在此作什麼?”隍曰:“入定。”策雲:“汝雲入定,為有心入耶,無心入耶?若無心入者,一切無情草木瓦石應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識之流,亦應得定。”隍曰:“我正入定之時,不見有有無之心。”策雲:“不見有有無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隍無對,良久問曰:“師嗣誰耶?”策雲:“我師曹溪六祖。”隍雲:“六祖以何為禪定?”策雲:“我師所說,妙湛圓寂,體用如如,五陰本空,六塵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亂。禪性無住,離住禪寂;禪性無生,離生禪想。心如虛空,亦無虛空之量。”隍聞是說,徑來謁師。(《機緣第七》)

  反過來講,以本心不二的要旨來解讀《壇經》,才能夠真正把握“即心即佛”的深層內涵。弘忍和尚約惠能三更入室,以袈裟遮圍窗戶,為其密授《金剛經》精義,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惠能言下大悟,知萬法皆因人心之偏而生,亦因自心不二而滅,換言之本心乃從人心無所住而生。惠能便對弘忍說:什麼是(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什麼是自性本不生滅?什麼是自性本自具足?什麼是自性本無動搖?什麼是自效能生萬法?要訣均在心無所住,無所執,無所偏。惠能逃離黃梅,與獵人為伍,匿跡15載以後,決定出山,初至廣州法性寺,以“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語驚四座。其要訣仍在執不二之大象,而指無形之本心。自心迷於動靜之分別,遂有風動幡動之紛爭。惠能在法性寺初次講法,便開門見山,直論二法與不二法之分趣,可見稱惠能心法為不二之法不謬。

  心性不二

  《壇經》中關於心性關係的論述,給很多研究者以一種凌亂模糊的初步印象。原因其實很簡單:惠能將中觀方法貫穿到其佛教思想的各個方面,在他看來,自心與自性、自性與佛性自然具有二不離一,一不離二的關係。這樣一種關係不是普通的邏輯關係,它超越言相,難以用概念加以準確表達,不能用邏輯規則加以條分縷析。因此,惠能本人在心性概念的使用上也是非常多樣甚至是隨意的:

  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般若第二》)

  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疑問第三》)

  善知識,各自觀察,莫錯用心,經文分明言自歸依佛,不言歸依他佛。自佛不歸,無所依處。(《懺悔第六》)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般若第二》)

  在這些話語中,心性的含義與佛性、般若等的概念是一致的。自性內在於每個人的心中,離開自心就無所謂自性,離開自性就無所謂佛性。但是,惠能佛性論的主張所強調的另一面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在《壇經》中,記載著惠能這樣的話: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疑問第三》)世人性常浮游,如彼天雲。(《懺悔第六》)(法海)初參祖師,問曰:“即心即佛,願垂指諭。”師曰:“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機緣第七》)在這些語句中,自心、自性與佛性並非完全一回事,自性不能簡單地等同於佛性,迷惑的自性就是眾生,覺悟的自性才是佛;自心可悟佛,也可以成魔障;成生滅即心,離生滅即佛。在現實生活中,人心浮動,自性往往為貪戀痴情所羈縻,乃是一種普遍現象。不承認或者簡單地否定現實,禪宗的佛性論就沒有什麼說服力。自心、自性與佛性之間三而一、一而三的'問題,必然會成為《壇經》要討論的重點內容。在講心、性、佛三者之中,心的問題又是三個環節中的中心。因為自性的本質是佛性,所以自性與佛性的關係問題,實際上就成為心與性的關係問題。研究《壇經》的人們往往易於注重惠能對心性一致性的強調,但二者的差異性卻是一致性的起點。正因為自心存在著迷惑,才有歸依的必要。歸依佛就是要除去好惡心、有為心,做到見性通達,無滯無礙。

  自心歸依自性,是歸依真佛。自歸依者,除卻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諂曲心、吾我心,誑妄心、輕人心、慢他心、邪見心、貢高心及一切時中不善之行,常自見己過,不說他人好惡,是自歸依;常須下心,普行恭敬,即是見性通達,更無滯礙,是自歸依。(《懺悔第六》)

  正因為現實中自心與佛性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距離,佛性平等的理想與對根智有別現實的清醒認識同時並存於《壇經》之中。佛性平等的論題首見於惠能與弘忍初見面時的那一番著名的問答:

  (惠能)至黃梅縣禮拜五祖。祖問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唯求作佛,不求餘物。”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行由第一》)

  這不過是自性即佛性論題的另外一種翻版:自性即佛性,人人都有自性,故人人都有佛性,故曰人人佛性平等。然而理論上的平等卻不能代替現實中的差異。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智愚有差,根器有別,乃在在所見的常識,《壇經》中惠能多處提到大智人、上根人、上乘人與小智人、小根人的差異。

  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小根小智人聞,心生不信,何以故?(《般若第二》)

  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種,見有遲疾,何名頓漸?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頓漸。(《頓漸第八》)

  汝師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見有遲疾。(同上)

  汝師戒定慧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同上)

  既曰佛性平等,為什麼又要反覆強調上根上智與下根下智的不同呢?禪宗難道不是普渡的法門嗎?從下面這段話中,我們看到:第一,惠能講根智的差別,並不是要講佛性的有無。根智的差異只表明了自心、自性與佛性之間存在距離;第二,根智的差異、心性的距離雖然不能否定佛性平等,但會決定成佛途徑的不同。上根利器,可以象惠能本人那樣不假文字,當下即悟;下根鈍器可能會聞此頓教,不但不自開悟,反而心生不信,難於由頓悟入佛。從《壇經》看來,惠能似乎並不完全反對漸悟的法門。第三,根智差異的本質不是佛性有無,而是自心迷悟不同,根智小者邪見障重,自心偏執程度較深,離不二的理想境界里程較遠,所以稱為小、為下。可見,惠能在解決心性問題時,再次貫徹了非有非無的中觀思想方法。

  譬如大龍下雨於閻浮提,城邑聚落,悉皆漂流,如漂棘葉。若雨,大海不增不減,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聞說《金剛經》,心即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觀照,故不假文字,譬如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能興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有情無情,悉皆蒙潤,百川眾流卻入大海,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善知識,小根之人,聞此頓教,猶如草木根性小者,若被大雨,悉皆自倒,不能增長。小根之人亦復如是,元有般若之智與大智人更無差別,因何聞法不自開悟?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雲覆蓋日,不得風吹,日光不現。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心迷悟不同。(《般若第二》)

  雖然自心、自性與佛性不能簡單地等同,但三者不是不同的東西,而是一個東西的不同表相、狀態和境界。惠能曾用地與王的比喻來說明這種關係:

  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疑問第三》)

  我們很難用現代的哲學範疇來詮釋這個比喻。聯絡惠能總體思想來看,“心是地”,意謂心是基礎。惠能還沒有無情有性的主張的,在他看來,有心才有情,有情才有種,才有佛性,所以心是性的基礎或前提條件。“性是王”,意謂性是心的本質。沒有性的心就不是心,沒有性的心是根本不存在的。因為性與心有這種一體多相,一實多名的特殊而玄妙的關係,所以惠能有時又把佛性稱著本性(或真如本性)、真性或本心、真心、直心等等,以區別廣泛意義上的自心、人心、自性、人性等概念:

  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行由第一》)

  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般若第二》)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淨名》雲: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定慧第四》)

  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莫錯用意,名為真性。(《般若第二》)

  念念若行,是名真性。(《般若第二》

  總之,非有非無的佛教中觀思想是理解《壇經》心性論之管鑰。沒有它,就無法抓住此經的綱骨。牢牢掌握這把鑰匙,就可以收到萬變不離其宗、舉一隅而知其餘的效果。這是我反覆研讀《壇經》時獲得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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