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散文的文化意蘊

賈平凹散文的文化意蘊

  導語:賈平凹散文以纖細的文筆、樸拙的語言、玩賞的情致,述說著人生的滄桑與無奈,散文的氣象與胸襟是研究當代小說家散文的一個重要文字。

  一、憂鬱的靈氣

  賈平凹散文浸染著憂鬱的靈氣,病態的憂鬱與做作、病態的曠達與淡泊,一種先天與後天催變的精神嘆息症。 “我寫散文,多是心緒不好的時候開筆,病中及病後,也就有了另一批散文。”哲理、風情、世相的散文呈現著病態的纏綿撒嬌狀。“賈平凹的寫意之作,不外乎故作稚拙狀,行文扭捏如水、道出一點點小哲理,文風纖弱做作;風情之文,賈氏得心應手,上下起伏,頗具大家氣象,只不過在他感覺良好恣肆汪洋的風情中,多的是文人筆墨,少的是堅實體驗。眼光縹緲、顧盼生姿,用意不用力,終覺淺薄。”近年來,賈平凹一直倡導大散文(美文),也在試圖把這種黴變的蛋黃孵化成雄雞,但也無奈其病斑塊塊,雄雞破殼終成夢幻。

  他擴充套件著散文寫作的範圍,總想窮極物理、格物致知般地把一切都攬而入文,寫作的野心演繹成了逞才使氣的張狂、一種文情才思的宣洩噴湧,只可惜其文人氣太濃,清朗的題材也總是濡染著道學的酸腐氣。賈平凹散文纖細綿軟,缺的是嶙峋的骨骼;瑣碎蕪雜,乏的是天地清正之氣的貫通。他在哲理的誘惑中來悟道得法,究天際,察人事,味道單一,模式相同,就連其本人也感到“老在尾巴處引出一個什麼哲理來,我已經膩透了”。

  在憂鬱中,他的散文走向了樸拙憨厚的內斂。在憨拙平淡無奇的散文題目下,他積聚著能量,開闊著散文寫作的胸襟與氣象。諸如《桌面》《燕子》《門》《未名湖》這些俗見不花哨的文章題材,硬是要騰挪跌宕寫出萬千氣象來,這是賈平凹的過人之處。他在散文創作中較勁兒的似乎不是什麼題材的新穎獨特,那是雕蟲小技,而是要以此鍛打自己“窮極物理,萬事皆可入文法”的意蘊,開掘深度與視角觀照的穿透力與敏感度,他追求的是渾樸敦厚、蒼茫沉鬱的原生態。樸拙既使他的散文創作突出重圍,又使他的散文少了節制的爽淨,多了患漫的偽拙,被林賢治稱之為“一個在陰影下寫作的作家”,陰氣森森,大拙實巧,靜態頹廢,消極無為,妖妖道道。憂鬱、悽美、孤獨的樸拙追求,使賈平凹的散文披上了仙風道骨的裟衣,也在這另類高標獨立的追求中,結成了怡然自樂陶醉的、硬硬的繭殼,散文就是他住夢的房。

  賈平凹散文題材主旨意蘊的龐雜,既是量的博大又是才情精深的自我展示。不管是夫子自道式的“平凹說家”,還是“做個自在人”的'書話序跋,都抖落掉了道氣的對襟小襖,換上了小說家式的筆墨長袍,天馬行空,騰挪跌宕。筆者認為,這些大散文是小說家和散文家的混血兒,是賈平凹的個性寫真,是最具有張力、最有華彩的亮點。自言自語,通透灑脫,狂放無羈,沒有慣常散文寫作的拘謹,增添了親和力與煙火氣。書話序跋是賈平凹才膽力識的結晶,它們最大限度地盛容了作家敏銳的審美觀察力和判斷力,它是心得體會的精鋼,它是一叢叢神火,鑄就了他可以目隨心移指點寫作得失、甘苦的神劍。

  憂鬱的靈氣、小說家的筆墨使他的散文寫作走向藝術的真實。賈平凹散文虛幻撲朔的思維情感使文章有了情趣,拓展了寫作碩大的空間,賈平凹虛虛實實地寫著小說化了的散文。讀其散文,大可只讀其情理哲思,斷不可對號入座地量算作者身影的短長,螺螄殼裡做道場。他以此作為人情世理的煉獄、理智運籌的丹爐,散文佈局以點帶面,四方輻射;語言文白樸拙,鮮活嬌俏,題材擴充套件枝蔓婆娑,心態抑鬱中走向豁達與爽朗。

  二、孤憤的抗拒

  鬼氣、才氣瀰漫在賈平凹的散文中,他在創作中完成人格心態的修補與完善,潛意識裡有著孤憤的反抗。苦難辛酸的鄉下生活經歷使他把日後的創作當成了火山噴發口,當成了他尋找鄉下人與城裡人心態對接的榫口,心閥開啟,蜷縮的心性在創作(尤其是散文)中得到盡情的舒展,尋找到了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度和雄心。我們在驚歎賈平凹那十年如一日的熾旺創作激情時,是應該讀出他文字裡心靈的抽搐和悸動的。

  一本《走蟲》、一本《西路上》,散文隨筆,寫得通脫質實,有自己靈性的視角,在上海楊浦大橋上,“倒產生一股英雄氣,從橋上跳下去,遂又想,就是從這裡跳下去,死也是美麗的!”在天一閣,“朝代更替,世事滄桑,天一閣是寶藏著書魂的,多少文豪來到這裡,尋找的就是這個魂,要的就是這種氣。”賈平凹江南行的文字,卻依然有感傷的冷雨,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陰柔之氣,浸入骨髓的陰冷孱弱,使他看江南世貌人情,觀照的基點還是三秦大地,還是自己堅守的寫作秉性。江南行,他看的是景,想的是文,讀的是魂,嘆的是情。《西路上》裡的文字,瑣瑣碎碎,才思陷入“虛無”中,增添的不是旅途見聞,而處處比附吸納的確是玄思鬼氣的神秘虛妄,是文人痴呆的夢囈之語,是在思想迷離中的癲狂之態,是走不出幻境的情感囈語。賈平凹散文寫到了絕處也寫到了一種沼澤處,單篇感覺不到,通篇讀下去,就會很清晰地讓人感到他是在營造著散文的氣韻。他的這種氣韻是湍流,把自己裹挾在氣團眼兒裡,一招一式都是在氣團裡盤旋打轉的漣漪。

  賈平凹最為人稱道的、最為他本人得意的散文之作,就是商州風情錄的文字了。他洋洋灑灑寫來,有氣勢、有韻味地敘說著雄秦秀楚的商州大地,他找到了散文創作的密集泉眼兒,汩汩滔滔,一瀉千里。他也尋覓到自己創作的根據地,碩大根系的商州風情是施展滿腹錦繡才、一身絕妙藝的平臺。民俗人情,熟稔於心,得心應手,蕩氣迴腸。在商州故里,他確認了自己農民性的文化心理、文化立場以及精神特質,所有才情勁射在這裡的一草一木上。只有在寫這些文字時,賈平凹沒有“隔”的感覺,他滌除掉了久居城裡的嬌飾氣、萎縮態,散文在這種開闔自如的雄渾奔放中,無遮無攔、無所畏懼地鋪灑。一幅幅山景村畫,是蒙太奇,畫面鋪陳,疊壓逼人眼,大氣淋漓。語言也用盡了賈平凹所有的積累,古今語詞雜糅,句式對稱或長短參差相疊,讀之勁道耐嚼,觀察描摹詳細;又發揮了他寫小說的專長,點點滴滴,角角落落,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地理之形,物華風茂,葳蕤生姿,搖曳生姿。文人真性情,坦誠流出,細讀慢品,味道濃郁,沒有閱讀功力、心浮氣躁的人是容易看走眼了的。讓人去掉躁火氣,柔柔細細地讓人看他的每一篇文字,心態平和地去跟著他走入幻景。道氣鬼符之態,散文便有了生長的血脈,文氣清爽,筆墨有韻,恬淡如菊,草莽蒿草,運籌帷幄,雲水襟懷。

  三、渾厚的蒼茫

  賈平凹散文主旨思想折射出的靈光是顯豁中的混沌、混沌中的顯豁。說顯豁是他調侃人生的理趣,說混沌是理趣中傳統道學的頹廢氣、沒落氣、暮氣。談玄說佛、生老病死,《說死》《人病》《談病》《說生病》等一組都能看出他對社會人生的拷問,“把生與死看得過分嚴重是人的秉性,這秉性表現出來就是所謂的感情。其實,這正是上天造人的陰謀處。識破這個陰謀的是那些哲學家、高人真人,所以他們對死從容不迫。另外,對死沒有恐懼是那些糊里糊塗的人。”賈平凹談論這些沉重的哲學命題,卻幽默詼諧,冷峻峭拔,輕盈如風。他的許多優秀散文篇章並非超拔在主旨的深刻上,而是卓越於他化解深刻的功力上,在他看來多大的宏旨在人生的天平上都會變得無足輕重,筆調兒舉重若輕,“人吃五穀生活,誰就不敢說他的頭是鐵箍了,不會生病。病是人自我的一種制約,也是自然界對人類的一種調節。”參透人生謎底,說破箇中玄機,他卻將清醒的創作主旨意識之糖融化在文字裡,正如費秉勳所論,“賈平凹散文命意的模糊性特徵,恰好感應著這樣的時代風尚,恰好與呈現多元化和輻射狀的世界審美潮流合拍。”

  賈平凹散文最動人處就在於細緻入微的描繪,令人看到了細密針眼兒縫綴的文字有了汁水和水色。散文是碎嘴的婆娘,寫實寫意互動進行,點和麵不分表裡,如月暈光影,影影綽綽,蕩胸生層雲,說盡說透,網面撒開,細節的意象溢滿理趣情趣。“細節”是對當今散文過分提純他把散文寫成了囫圇圇的一脈山,他厭煩當前散文寫作的“淨菜上市”,少了泥土,沒了枯葉腐皮,潔淨倒潔淨,可也少了田園的生野之氣。他在提倡大寫細節的同時,也注意到了素材的擇取。人物散文,三教九流,卻也能在尺幅中突現人的音容笑貌和個性,信筆勾勒,入木三分,骨血全現。如他寫楊清秀,“他冒雨敲門,先探進來一個碩大的腦袋,後又招呼入座,身子又塞滿了我那隻大沙發”;夏堅德,“文章寫得少,人又大大咧咧,無意於在文壇上爭名奪利,似乎就沒那份斯文,也沒染上那種神經兮兮的病,是個很獨立的人。”賈平凹看穿人物,寫得喧氣騰騰,筆力老辣,閱人多多為文坦蕩,襟懷博大。

  品讀賈氏散文,我們有時會感到他作品的選材也很有意味,要麼是常見的俗題,他以此磨鍊筆鋒,天下事理皆可入文成錦繡佳章;要麼就是放逐山水的妙思偶感,他把山水遊記寫得“另類”,拓展挖掘得更寬更深、更有氣魄。他以此練習自己寫作的視角和胸懷,安撫精神追求的心靈,散文是他詮釋靈魂的載體。

  平民的立場,低緩的語調,蒼涼悽楚的氛圍,浸透的是思想之光,他往往萎縮在與蒼生共知冷暖的氛圍裡,隱去自己,讓文字迸濺出思想情感的火花。賈平凹把文人審美情趣與平民意識的現實關懷常常扭結在一起,在他的思想情感和審美追求中,又有著超越世俗、超越平民生活、甚至超越現實時代的東西,而在這樣一個層面上,卻未必有多少人能夠讀懂和理解他。因此我們可以看出小說、散文彰顯賈平凹創作追求的兩個層面,一個是平民化,一個是文人化,為賈平凹贏得聲名的是小說,而散文的讀者群落卻是更偏愛雅緻的文化人。他散文的靈秀或者腐氣,統統是他文人屬性的濡染浸透與放大,也是他更直接更率真更具有個性化的文化宣言。沒有了意象的面紗,直挺挺地立在讀者面前,直逼自己的靈魂,其靈魂孤獨掙扎相在散文裡顯露無遺。散文是小說的“卒章顯志”,是小說思想的濃縮,賈平凹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價值追尋中的種種矛盾困惑,歸根結底是文化價值指向上的入世與出世之間的矛盾困惑。賈平凹散文一直是他小說的急先鋒,思索在散文中托出,又在小說中顯現擴充套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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