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

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

  賈平凹是個注重語言的作家,他的語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無言”。賈平凹早期創作即十分重視語言的運用,為大家分享了賈平凹優美散文,歡迎借鑑!

  賈平凹優美散文1 做個自在人

  ——《中國當代才子書·賈平凹卷》序

  去年,出版社決意要編輯出版這本書時,我是遲遲地不合作:不提供照片,不提供書與畫的作品,甚至不回信。這樣的態度使許多人憤慨了,以為我要傲慢。不是的,我從來不敢傲慢,之所以學著逃避是覺得作家就是作家,沒必要弄出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面目來招搖過市。今年出版社又來了人,我是同意了,因為這套書要出四本的,別人的三本都編好了,單等著這一本,若再不合作,就……原本是很真誠的,但真誠卻要成了矯情,人活著真是難以違背世態啊!

  去年四十四歲,今年四十五歲,到了斤斤計較歲數的年齡,足以證明開始衰老了。從二十歲起立志要作個好的文人,如今編這本書只讓人喪氣:就那些速成的文字嗎,就那些塗鴉般的書與畫嗎?往日裡,也曾在朋友面前誇口:我是預測第一,書法第二,繪畫第三,作曲第四,寫作第五,那全是什麼不行偏說什麼好,要學齊白石的,如喝酒誇酒量的醉話。那年去美國,見到一個詩人,旁邊一個作家告訴我:這是在美國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詩人,但人人都不知道他寫了些什麼詩。我當時笑了,心裡想,我將來千萬不要做這樣的作家。

  我也見過一些官人寫文章和寫文章的官人,在文壇上他是官人,在官場上他是文人,似乎兩頭特別,其實兩頭讓人不恭的,如果還算有才,也全然浪費了。一個人的能力會有多少呢,主要地從事一項了,別的專案都是為了這一項而進行的基本修養訓練罷了。嘴的功能是吃飯說話的,當然,嘴也可以咬瓶子蓋。我的那點書呀畫呀,甚至琴呀棋呀,算什麼呢,如果稱之為才子,還真不如稱這為歌妓,歌妓還必須是貌美的女子。

  真正的才子恐怕是蘇東坡,但蘇東坡已經死在宋朝,再沒有了。

  我之所以最後同意編輯出版這本書,也有一點,戳戳我的西洋景,明白自己的雕蟲小技而更自覺地去蹈大方。如果往後還要業餘去弄弄那些書法呀,繪畫呀,音樂呀,倒要提醒自己:真要學蘇東坡,不僅僅是蘇東坡的多才多藝,更是多才多藝後的一顆率真而曠達的心,從而做一個認真的人,一個有趣味的人,一個自在的人。今早起來,許多人事要聯絡,去撥電話時卻發現往日攜在身上的電話號碼本丟失了,一時滿頭悶水,嗷嗷直叫。要聯絡的人事無法聯絡,才突然明白,在現代社會里活人,人是活在一堆數字裡的。那麼,屬於我的數字是哪些呢?

  1997年5月7日

  賈平凹優美散文2 朋友

  朋友是磁石吸來的鐵片兒、釘子。鑼絲帽和小別針,只要願意,從俗世上的任何塵土裡都能吸來。現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義氣,喜歡把朋友的關係叫“鐵哥們”,第一次聽到這麼說,以為是鐵焊了那種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關於鐵的東西呀。這些東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麼也甩不掉,可你沒了磁性它們就全沒有嘍!昨天夜裡,端了盆熱水在涼臺上洗腳,天上一個月亮,盆水裡也有一個月亮,突然想到這就是朋友麼。

  我在鄉下的時候,有過許多朋友,至今二十年過去,來往的還有一二,**皆已記不起姓名,卻時常懷念一位已經死去的朋友。我個子低,打藍球時他肯傳球給我,我們就成了朋友,數年間身影不離。後來分手,是為著從樹上摘下一堆桑椹,說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時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時人窮,吃是第一重要的。現在是過城裡人的日子,人與人見面再不問“吃過了嗎”的話。在名與利的奮鬥中,我又有了相當多的朋友,但也在奮鬥名與利的過程,我的朋友交換如四季。……走的走,來的來,你面前總有幾張板凳,板凳總沒空過。我作過大概的統計,有危難時護傷過我的朋友,有貧困時賙濟過我的朋友,有幫我處理過雞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過我又反過來端我一腳的朋友,有誣陷過我的朋友,有加鹽加醋傳播過我不該傳播的**而給我製造了巨大的麻煩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壞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有的人認為我沒有用了不再前來,有些人我看著噁心了主動與他斷交,但難處理的是那些幫我忙越幫越亂的人,是那些對我有過思卻又沒完沒了地向我討人情的人。

  地球上人類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卻不外乎方圓幾里或十幾裡,朋友的圈子其實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為名為利的奮鬥歷程就是朋友的好與惡的歷史。有人說,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當多的時間卻是被鐵朋友佔有,常常感覺裡我是一條端上飯桌的魚,你來搗一筷子,他來挖一勺子,我被他們吃剩下一副骨架。當我一個人坐在廁所的馬桶上獨自享受清靜的時候,我想象坐監獄是美好的,當然是坐單人號子。但有一次我獨自化名去住了醫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護士見面,病床的號碼就是我的一切,我卻再也熬不下一個月,第二十七天裡翻院牆回家給所有的朋友打電話。也就有人說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會交友。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當一些人令我吃盡了苦頭,但更多的朋友是讓我欣慰和自豪的。

  過去的一個故事講,有人得了病去看醫生,正好兩個醫生一條街住著,他看見一家醫生門前鬼特別多,認為這醫生必是醫術不高,把那麼多人醫死了,就去門前只有兩個鬼的另一位醫生家看病,結果病沒有治好。旁邊人推薦他去鬼多的那家醫生看病,他說那家門口鬼多這家門口鬼少,旁邊人說,那家醫生看過萬人病,死鬼五十個,這家醫生在你之前就只看過兩個病人呀!我想,我恐怕是門前鬼多的那個醫生。根據我的性情。職業、地位和環境,我的朋友可以歸兩大類:一類是生活關照型。

  人家給我辦過事,比如買了煤,把煤一塊一塊搬上樓,家人病了找車去醫院,介紹孩子人託。我當然也給人家辦過事,寫一幅字讓他去巴結他的領導,畫一張畫讓他去銀行打通貸款的關節,出席他岳父的壽宴。或許人家幫我的多,或許我幫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誠實,誰吃虧誰佔便宜就無所謂,我們就是長朋友,久朋友。

  一類是精神交流型。具體事都幹不來,只有一張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塊談文道藝,吃茶聊天。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為此冷落了我的親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兒女,可我漸漸發現,一個人活著其實僅僅是一個人的事,生活關照型的朋友可能瞭解我身上的每一個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瞭解我的心,卻又常常拂我的意。快樂來了,最快樂的是自己,苦難來了,最苦難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還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獨的靈魂在空蕩的天空中游戈,但人之所以是人,有靈魂同時有身軀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沒有朋友,因為出了門,門外的路泥濘,樹叢和牆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個畢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許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來扶助他的,但他經常換女人也換朋友。這樣的人我們效法不來,而他說過一句話: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對於曾經是我朋友後斷交或疏遠的那些人,時常想起來寒心,也時常想到他們的好處。如今倒坦然多了,因為當時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畢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沒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總是人,他既然吃我,耗我,毀我,那又算得了什麼呢,皇帝能養一國之眾,我能給幾個人好處呢?這麼想想,就想到他們的好處了。

  今天上午,我又結識了一個新朋友,他向我訴苦說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縣,家人十多年不能團聚,讓我寫幾幅字,他去貢獻給人事部門的掌權人。我立即寫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條特級煙。待他一走,我就撥電話邀三四位舊的朋友來有福同享。這時候,我的朋友正騎了車子向我這兒趕來,我等待著他們,卻小小私心勃動,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體會了真朋友是無言的犧牲,如這茶這煙,於是站在門口迎接喧譁到來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1997年2月5日晚

  賈平凹優美散文3 天馬

  四月二十一日,譚宗林從安康帶來魏晉畫像磚拓片數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尋馬海舟。

  馬海舟是陝西畫壇的怪傑,獨立特行,平素不與人往來。他作畫極認真,畫成後卻並不自珍,憑一時高興,任人拿去。我曾為他的畫作說過幾句話,或許他認為搔到了癢處,或許都是矮人,反正我們是熟了。“你幾時來家呀,我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他這麼邀請著我,但他交待得太複雜,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機,深如大海的都市裡,我尋不著去他家的路。譚宗林領我過大街穿小巷,撲來撲去了半天,把一家門敲開了。

  馬海舟正在作畫哩。大畫家用小畫案,我第一次見到。那麼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層層疊疊堆放著古瓷和奇石異木,空出的一片氈布上,畫的是一匹馬,天馬。馬斜側而立,四蹄有蹬踏狀,但枯瘦如細狗,似有一縱即逝之架勢。天上之馬是不是這般模樣,我不知道,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馬鬃馬尾,及四條腿上,都畫成一團團絲麻,若雲之浮動。我鼓掌說:好!譚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說:你叫好,何不題款幾句?!我便提筆寫了:

  天上有龍馬,

  孤獨難合群。

  何不去世間?

  我豈馱官人!

  那日馬海舟臉色紅潤,粗而極短的十指搓著,說:你總知我。

  譚宗林頓生掠奪之意,從懷裡掏出一張拓片來要送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著“飛天”的魏晉畫像磚圖案,明顯看出馬海舟是激動了,驚奇敦煌壁畫裡有“飛天”,而魏晉時竟也有“飛天”,中國美術史是要改寫了。譚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換的話來。我立即反對:此畫不能送人的;拓片畢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對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還捨不得嗎?譚宗林百般罵我,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馬’,我看了你的‘飛天’,過過眼福就是,但你的‘飛天’世人難見,我看過了,送你一個更古老的東西作補償吧。”遂拿出一幅鷹圖給了譚宗林。一張大紙,赫然站有一鷹,身如峻崖,頭生雙角,口微微張開,似有嗷嗷之聲發出,題為“八萬年前有此君”。譚宗林大喜。我戲濾道:宗林帶他那個拓片在城裡呆三天,數十張畫就從畫家手裡賺過來了!宗林只是笑,馬海舟卻不理會,還在講鷹與恐龍是同代之物,我便扭頭去觀賞古董架上那些秦磚漢瓦唐湧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間工藝,但精妙絕倫,那奇奇怪怪的形狀,以及古董上繪製的各種色彩圖案,使我突然悟到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誕,他受古時的民間工藝影響太大了。

  “這四幅畫,你倆各挑兩幅吧!”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後,突然說。他從櫃子裡又取出四幅畫來,一一攤在床上。一幅梅,一幅蘭,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馬海舟風格,筆法高古,簡潔之極。如此厚意,令我和譚宗林大受感動,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譚宗林說:賈先生職稱高,賈先生先挑。我說:“茶是譚先生帶來的,譚先生先挑。”我看中菊與竹,而梅與家人姓名有關,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說。

  “抓紙丟兒吧,”馬海舟說,“天意讓拿什麼就拿什麼。”他裁紙,寫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團兒。我抓一個,譚抓一個,我再抓一個,譚再抓一個。綻開,我是梅與菊。梅與菊歸我了,我就大加顯排,說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風。正熱鬧著,門被敲響,我們立即將畫疊起藏在懷中。

  進來的是一位高個,拉馬海舟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什麼,馬海舟開始還解釋著,後來全然就生氣了,嚷道:“不去,絕對不去廣那人苦笑著,終於說:“那你就在家畫一幅吧。”馬海舟垂下頭去,直門了一會,說:“現在畫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這兒。我讓你給他帶一幅去吧。”從櫃子裡取出一幅畫來,小得只有一面報紙那麼大。“就這麼大?給你說了一年了,就這麼大一張,怎麼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著,似乎不接。“那我只有這麼大個畫桌呀!”馬海舟又要把畫裝進櫃子,那人忙把畫拿過去了。

  來人一走,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乾。譚宗林問怎麼回事,原來是那人來說他已給一位大的官人講好讓馬海舟去家裡作畫的,官人家已做好了準備。“他給當官的說好了,可他事先不給我說,我是隨叫隨到的嗎?”譚宗林說:“你夠做的廣馬海舟說:“我哪裡做了?我不是送了畫嗎?對待大人物,諂是可恥的,做也非分,還是遠距離些好。”他給我笑笑,我也給他笑笑。

  告辭該走了,譚宗林把魏晉畫像磚拓片要給馬海舟,馬海舟不收,卻說:“下次來,你把你的那塊銅鏡送我就是了,那鏡上鐫有四匹馬,你知道,我姓馬,也屬馬。”

  1997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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