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雅舍小品》第六倫、匿名信

梁實秋《雅舍小品》第六倫、匿名信

  引導語:《雅舍小品》是梁實秋蟄居北醅的歲月寫的,當時他因為與左派的論爭,以及“抗戰無關論”等被冠上了乏走狗的罪名。這這樣的情況下他寫了這些小品文,意圖是要遠離現實的紛擾,尋覓生活中的美好吧。下文是有關他的《雅舍小品》中的2篇文章,《第六倫》與《匿名信》,與大家分享學習。

  第六倫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如果要添上一個六倫,便應該是主僕。主僕的關係是每個人都不得逃脫的。高貴如一國的元首,他還是人民的公僕,低賤如販夫走卒,他回到家裡,頤指氣使,至少他的妻子媳婦是不免要做奴下奴的。不過我現在所要談的“僕”,是以伺候私人起居為專職的那種僕。所謂“主”,是指用錢僱買人的勞力供其驅使的人而言。主僕這一倫,比前五倫更難敦睦。

  在主人的眼裡,僕人往往是一個“必需的罪惡”,沒有他不成,有了他看著討厭。第一,僕人不分男女,衣履難得整齊,或則蓬首垢面,或則蒜臭襲人,有些還跣足赤背,瘦骨嶙嶙,活像甘地先生,也公然升堂入室,誰看著也是不順眼。一位唯美主義者(是王爾德還是優思曼)曾經設計過,把屋裡四面牆都糊上牆紙,然後令僕人穿上與牆紙同樣顏色同樣花紋的衣裳,於是僕人便有了“保護色”,出入之際,不至引人注意。這是一種辦法,不過尚少有人採用。有些作威作福的旅華外人,以及“二毛子”之類,往往給家裡的僕人穿上制服,像番菜館的侍者似的,東交民巷裡的洋官僚,則一年四季地給看門的趕車的戴上一頂紅纓帽。這種種,無非是想要減少僕人的一些討厭相,以適合他們自己的其實更為可厭的品味而已。

  僕人,像主人一樣,要吃飯,而且必然吃得更多。這在主人看來,是僕人很大的一個缺點。僕人舉起一碗碰鼻尖的滿碗飯往嘴裡扒的時候,很少主人(尤其是主婦)看著不皺眉的,心痛。很多主人認為是怪事,同樣的是人,何以一旦淪為僕役,便要努力加餐到這種程度。

  主人的要求不容易完全滿足,所以僕人總是懶懶的,總是不能稱意,王褒的《僮約》雖是一篇遊戲文字,卻表示出一般人唯恐僕人少做了事,事前一樁樁地列舉出來,把人嚇倒。如果那個僕人件件應允,件件做到,主人還是不會滿意的,因為主人有許多事是主人自己事前也想不到的。法國中古有一篇短劇,描寫一個人僱用一個僕人,也是仿王褒筆意,開列了一篇詳盡的工作大綱,兩相情願,立此為憑。有一天,主人落井,大聲呼援,僕人慢騰騰地取出那篇工作大綱,說:“且慢,等我看看,有沒有救你出井那一專案。”下文怎樣,我不知道,不過可見中西一體,人同此心。主人所要求於僕人的,還有一點,就是絕對服從,不可自作主張,要像軍隊臨陣一般地聽從命令,不幸的是,僕人無論受過怎樣折磨,總還有一點個性存留,他也是父母養育的,所以也受過一點發展個性的教育,因此總還有一點人性的遺留,難免頂撞主人。現在人心不古,僕人的風度之合於古法的已經不多,像北平的男僕,三河縣的女僕,那樣地應對得體,進退有節,大概是要像美洲紅人似的需要特別闢地保護,勿令沾染外習。否則這一型別是要絕跡於人寰的了。

  駕馭僕人之道,是有秘訣的,那就是,把他當做人,這樣一來,凡是人所不容易做到的,我們也就不苛責於他,凡是人所容易犯的毛病,我們也加以曲宥。陶淵明介紹一個僕人給他的兒子,寫信囑咐他說:“彼亦人子也,可善視之。”這真是一大發明!J.M.Barrie爵士在《可敬愛的克來頓》那一齣戲裡所描寫的,也可使人恍然於主僕一倫的精義。主僕二人漂海遇險,在一荒島上過活。起初主人不能忘記他是主人,但是主人的架子不能搭得太久,因為僕人是唯一能砍柴打獵的人,他是生產者,他漸漸變成了主人,他發號施令,而主人漸漸成為一助手,一個奴僕了。這變遷很自然,環境逼他們如此。後來遇救返回到“文明世界”,那僕人又侷促不安起來,又自甘情願地回到僕人的位置,那主人有所憑藉,又回到主人的位置了。這出戏告訴我們,主僕的關係,不是天生成的,離開了“文明世界”,主僕的位置可能交換。我們固不必主張反抗文明,但是我們如果讓一些主人明白,他不是天生成的主人,講到真實本領他還許比他的僕人矮一大截,這對於改善主僕一倫,也未始沒有助益哩!

  五世同堂,乃得力於百忍。主僕相處,雖不及五世,但也需雙方相當的忍。僕人買菜賺錢,洗衣服偷肥皂,這時節主人要想,國家借款不是也有回扣嗎?僕人倔強頂撞傲慢無禮,這時節主人要想,自己的兒子不也是時常反唇相譏,自己也只好忍氣吞聲麼?僕人調笑謔浪,男女混雜,這時節主人要想,所謂上層社會不也有的是桃色案件嗎?肯這樣想便覺心平氣和,便能發現每一個僕人都有他的好處。在僕人一方面,更需要忍。主人發脾氣,那是因為賭輸了錢,或是受了上司的氣而無處發洩,或是夜裡沒有睡好覺,或是腸胃消化不良。

  Swift在他的《婢僕須知》一文裡有這樣一段:“這應該定為例規,凡下房或廚房裡的桌椅板凳都不得有三條以上的腿。這是古老定例,在我所知道的.人家裡都是如此,據說有兩個理由,其一,用以表示僕役都是在臬兀不定的狀態;其二,算是表示謙卑,僕人用的桌椅比主人用的至少要缺少一條腿。我承認這裡對於廚娘有一個例外,她依照舊習慣可以有一把靠手椅備飯後的安息,然而我也少見有三條以上的腿的。僕人的椅子之發生這種傳染性跛疾,據哲學家說是由於兩個原因,即造成邦國的最大革命者:我是指戀愛與戰爭。一條凳,一把椅子,或一張桌子,在總攻擊或小戰的時候,每被拿來當做兵器;和平以後,椅子——倘若不是十分結實——在戀愛行為中又容易受損,因為廚娘大抵肥重,而司酒的又總是有點醉了。”

  這一段諷刺的意義是十分明白的,雖然對我們國情並不甚合。我們國裡僕人們坐的凳子,固然有隻有三條腿的,可是在三條以上的也甚多。一把普通的椅子最多也不過四條腿,主僕之分在這上面究竟找不出多大距離,我覺得慘的是,僕人大概永遠像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的那個卡力班,又蠢笨,又狡猾,又怯懦,又大膽,又服從,又反抗,又不知足,又安天命,陷入極端的矛盾。這過錯多半不在僕人方面。如果這世界上的人,半是主人半是僕,這一倫的關係之需要調整是不待言的了。

  匿名信

  郵局遞來一封匿名信,沒啟封就知道是匿名信,因為一來我自己心裡明白,現在快要到我接匿名信的時候了(如果竟無匿名信到來,那是我把人性估計太低了),二來那隻信封的神情就有幾分尷尬,信封上的兩行字,傾斜而不潦草,正是書法上所謂“生拙”,像是鄭板橋體,又像是小學生的塗鴉,不是撇太長,就是捺太短,總之是很矜持,唯恐露出本來面目。下款署“內詳”二字。現代的人很少有寫“內詳”的習慣,猶之乎很少有在信封背面寫“如瓶”的習慣,其所以寫“內詳”者,乃是平常寫慣了下款,如今又不能寫真姓名,於是於不自覺間寫上了“內詳”云云。

  我同情寫匿名信的人,因為他或她肯幹這種勾當,必定是極不得已,等於一個人若不為生活所逼便絕不至於會男盜女娼一樣。當其蓄謀動念之時,一定有一副血脈忿張的面孔,“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硬是按捺不住,幾度心裡猶豫,“何必?”又幾度心理堅決,“必!”於是關門閉戶獨自去寫那將來不便收入文集的尺牘。憤怒怨恨,如果用得其當,是很可寶貴的一種情感,所謂“文王一怒”那是無人不知的了,但是匿名信則除了發洩憤怒怨恨之外還表現了人性的另一面——怯懦。怯懦也不希奇。聽說外國的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如果蓄謀叛變開始向船長要挾的時候,那封哀的美敦書的署名是很成問題的,領銜的要冒較大的危險,所以他們發明了RoundRobin法以姓名連串地寫成一圓圈,無始無末,渾然無跡。這種辦法也是怯懦,較之匿名信還是大膽得多。凡是當著人不好說出口的話,或是說出口來要臉紅的事,或是根本不能從口裡說出來的話,在匿名的掩護之下可以一洩如注。

  匿名信作家在伸紙吮筆之際也有一番為難,筆跡是一重難關,中國的書法比任何其他國的文字更容易表現性格。有人寫字勻整如打字機打出來的,其人必循規蹈矩;有人寫字不分大小一律出格,其人必張牙舞爪。甚至字型還和人的形體有關,如果字如墨豬,其人往往似“五百斤油”;如果筆畫乾瘦如柴,其人往往亦似一堆排骨。匿名信總是熟人寫的,熟人的字跡誰還看不出來?所以寫的人要費一番思索。匿名信不能託別人寫,因為託別人寫,便至少有一個人知道了你的姓名,而且也難得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所以只好自己動筆。外國人(如綁票匪)寫匿名信,往往從報紙上剪下應用的字母,然後拼成字粘上去,此法甚妙,可惜中國字拉丁化運動尚未成功,從報上剪字便非先編一索引不可。唯一可行的方法是竭力變更字型。然而談何容易!善變莫如狐,七變八變,總還變不脫那條尾巴。

  文言文比白話文難於令人辨出筆調,等於唱西皮二簧,比說話難於令人辨出嗓音。之乎者也的一來,人味減少了許多,再加上成語典故以及古文觀止上所備有的古文筆法,我們便很難推測作者是何許人(當然,如果韓文公或柳子厚等唐宋八大家寫匿名信,一定不用文言,或者要用語錄體罷?),本來文理粗通的人,或者要故意地寫上幾個別字,以便引人的猜測走上歧途。文言根本不必故意往壞裡寫,因為竭力往好裡寫,結果也是免不了拗澀彆扭。

  匿名信的效力之大小,是視收信人性格之不同而大有差異的。譬如一隻蒼蠅在一碗菜上,在一個用火酒擦筷子的人必定要大驚小怪起來,一定屏去不食;一個用開水洗筷子的人就要主張燒開了再食,但是在司空見慣了的人,不要說蒼蠅落在菜上,就是拌在菜裡,驅開摔去便是,除了一剎那間的厭惡以外,別無其他反應。引人噁心這一點點功效,匿名信是有的,不過又不是匿名信所獨有。記得十幾年前(就是所謂普羅文學鼎盛的那一年)的一個冬夜,我睡在三樓亭子間,樓下電話響得很急,我穿起衣服下樓去接:“找誰?”“我請×××先生說話。”“我就是。”“啊,你就是×××先生嗎?”“是的,我就是。”這時節那方面的聲音變了,變得很粗厲,厲聲罵一句“你是□□□!”正驚愕間,呱啦一聲,寂然無聲了。我再上三層樓,脫衣服,睡覺。在冬天三更半夜上下三層樓挨一句罵,這是令人作嘔的事,我記得我足足為之失眠者約一小時!這和匿名信是異趣同工的,不過一個是用語言,一個是用文字。

  天下事有不可預防不便追究者,如匿名信便是。要預防,很難,除非自己是文盲,並且專結交文盲。要追究,很苦,除非自甘暴棄與寫匿名信者一般見識。其實匿名信的來源不是不可破獲的。核對筆跡是最方便的法子,猶之核對指紋。有一位細心而嗅覺發達的人曾經在啟開匿名信之後嗅到一股脂粉香,按照警犬追蹤的辦法,他可以一直跟蹤到人家的閨閣。不過問題是,萬一破壞了來源,其將何以善其後?尤其是,萬一證明了那寫信的人是天天見面的一個好朋友,這個世界將如何住得下去!MarcusAurelius說:“每天早晨我離家時便對自己說:‘我今天將要遇見一個傲慢的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個說話太多的人。這些人之所以要這樣,乃是自然的而且必然的,所以不可驚異。”’我覺得這態度很好。世界上是有一種人要寫匿名信,他或她覺得憤慨委屈,而又沒有一根夠硬的脊椎支援著,如果不寫匿名信,情感受了壓抑,會生出變態,所以寫匿名信是自然的而且必然的,不可驚異。這也就是俗話所說,見怪不怪。

  寫匿名信給我的人以後見了我,不難過嗎?我想他一定不敢兩眼正視我,他一定要臊不搭地走開,或是搭訕著扯幾句淡話,同時他還要努力鎮定,要使我不感覺他與往常有什麼不同。他寫過匿名信後,必定天天期望著他所希冀的效果,究竟有效呢?無效呢?這將使他惶惑不寧。寫了匿名信的人一定不會一覺睡到大天光的。

  梁實秋《雅舍小品》賞析

  梁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是享譽海峽兩岸的名篇,《雅舍》是這本小品集的代序言。後來《雅舍》一文被收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高中《語文讀本》第一冊。

  梁實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在以前的文學史上,梁實秋是一個“反動文人”,建國以來中學語文教材一直沒有梁實秋作品的一席之地。魯迅先生曾痛批梁實秋的雜文連篇累牘,不一而足。改革開放以後,由於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恢復,梁實秋也得到了重新評價。他在文學事業和學術研究上的巨大成就,獲得了充分肯定。梁實秋在其漫長的人生歷程中,雖然有某些嚴重偏見,但終究是一位愛國的文人學者、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散文家和翻譯家。《雅舍小品》便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它風行全世界,先後印出300多版,創中國現代散文著作發行的最高紀錄(參見《才子梁實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他學貫中西,著作等身,一生給中國文壇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譯,為民族文化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雅舍》是作者在1940年寫的散文,作於重慶。抗戰期間,國民政府遷往重慶。1939年5月,梁實秋隨教育部中小學教科書編委會遷至重慶北碚,秋天,他與吳景超夫婦在北碚主灣購置平房一棟,遂命名為“雅舍”。此屋結構系磚柱木架,瓦頂篾壁,有房6間,高低兩蹬,梁實秋住一室一廳。他入住以後,來做客的文人很多。梁實秋在雅舍蟄居7年(1939年到1946年),其間翻譯、創作了大量作品,《雅舍小品》就是在這裡寫就的。

  雅舍雖以“雅”為名,實乃是一棟典型的“陋室”,缺點多多。大致有:1、結構簡陋,2、風雨難避,3、地點荒涼,4、行走不便,5、門窗不嚴(隔牆傳聲),6、鼠子瞰燈(老鼠肆虐),7、蚊子猖獗(聚蚊成雷)。關於其結構簡陋,作者剛剛說它“瘦骨嶙峋”、“單薄得可憐”,便一轉:“但是……沒有人能說不像是房子。”“像”一座房子,就是說它實際上並不是一座“房子”(連起碼的磚牆也沒有)。這話說得俏皮,表現了梁實秋從容的文風,也包含了作者對人生各種窮愁況味的感慨。接著寫它的“不避風雨”,用了駢偶句式。聞一多的《死水》以美寫醜,用的是“反諷”手法,表達的是憂憤的情緒;梁實秋用整飭、雅緻的駢句寫房屋的破舊、殘損,是承認它的“醜”,但肯定它的“個性”,表現了梁先生超脫、豁達的性格。明明是“地點荒涼”,卻冠以“若說”,“荒涼”只是別人所說,他未必這麼認為;明明屋內地板是個斜坡,連來客也“無不驚歎”,卻說“亦不覺有大不便”。寫門窗不嚴,雜音擾人;鼠子瞰燈,破壞嚴重,都不厭其煩地用排比來鋪敘,極言環境之不寧,而最後的結論卻是“沒有法子”,表現了一種自嘲和無奈。寫蚊子騷侵,用了兩處誇張,強調蚊子的厲害,結果卻是“我仍安之”。作者“以不變而應萬變”,對環境的惡劣始終安之若素,不是別有旨趣的人是無法想象的。[3]

  “雅舍”雖然有那麼多缺點,但也並非一無好處。從文中看,至少有兩大優點:一是地勢較高,得月較先,便於欣賞自然美景;二是陳設簡樸,易於安排,最能彰顯主人個性。物質形態未能盡如人意,作者就從自然界去找快樂,覓情趣。正如李白詩裡所說:“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蘇軾賦裡也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這種面對困境的釋然、達觀的態度,比起一碰到逆境就沮喪、頹廢,總是要積極得多。餘秋雨寫過一篇《為自己減刑》(收入《霜冷長河》)的短文,說有一個友人因事入獄,刑滿釋放,帶出了一部60萬字的譯稿。作者由此發出感慨:正是這位朋友正確的生活態度,實際上為自己大大地減了刑。相反,現實生活中,任何一點小小的拂意,都會成為一個人“心造的監獄”。論梁實秋當時所處的物質環境,與一座“牢獄”沒有多大差別,且一住七年,而梁實秋豁達的心胸,實際上也就是為自己“減了刑”。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梁實秋除完成中小學戰時教材編寫任務外,還創作了《雅舍》等十幾篇小品文,翻譯了莎士比亞《亨利四世》等多部外國作品。梁實秋的這種對待逆境的從容、平和的心態,在後來物慾橫流、浮躁之風盛行的形勢下,有可借鑑之處。“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髮,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此處排比,看似多餘的廢話,實則表達了作者對社會各色人等自我炫耀之陋習的譏諷,亦有對自我個性的張揚,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他的人生趣味,對他人概不豔羨,亦不模仿。

  文章結束語引用劉克莊《玉樓春》中的名句“客裡似家家似寄”,是有很深感慨的。“客裡”一作“客舍”,“寄”即臨時借住。此句是說住在外邊的時候多,住在家裡的時候反而少。這是國家動盪年代的特徵。劉克莊是南宋愛國詞人,作者引劉詞表達了抗戰時期流落重慶時的某種感慨。作者對眼前的現實不會視而不見,只是他的感慨不像其他文人那樣直露、激昂,而是表現得委婉、細膩。他在描寫“雅舍”“得月較先”這番賞心悅目的情景時,插敘一段遇有暴雨輒滿室狼籍的鏡頭;在談感受時又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作者深深的感嘆,蘊含於字裡行間。

  有人說梁實秋將茅舍命名為“雅舍”,是自命清高。這不符合事實。“是大才子自風流。”梁實秋在雅舍居住時表現的高雅的志趣、所從事的學術和文學上的清雅的事業,以及出入於“雅舍”的一批風流儒雅的文人、學者,便使“雅舍”在物質形態上的簡陋、破舊、荒涼、坎坷等等,退居次要地位,以至於不在話下了。這種處變不驚、溫文爾雅的名士風度,在大力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現代,不無借鑑價值。

  該文語言上的特色十分鮮明,非常值得賞析、發揮。概括起來,有四大特點:

  (一)駢散相間。作者喜用排偶,對偶、排比句式,幾乎每段都有,或鋪敘,或描寫,異彩紛呈。這些排偶句顯示了很強的文學功力,語言老到,文采斐然。作者又善於將整句與散句配合使用,奇偶互見,駢散相宜,行文活潑,舒捲自如,恰如行雲流水,姿態橫生。

  (二)雅俗共存。梁文的主流詞彙是典雅的書面詞藻,梁先生深厚的古文修養,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而從全篇來看,精緻、雅馴的書面語又與淺近、活潑的口語相輔相成。如第三段寫各種聲音破壁而來,用了兩組詞語,一組典雅,一組淺俗,卻顛倒不得。文人吟詠詩章是風雅的事,作者連用幾個措辭考究的四字格;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不登大雅之堂”的聲音,則用口語羅列,使人如聞其聲,如睹其狀。文中許多句子書卷氣甚濃,近乎文言;有的句子則又是十足大白話。

  (三)引用自如。中外資料,信手拈來,內容貼近,形式多樣。如引“聚蚊成雷”,就是一種成語的活用,有人稱之為成語的“返祖”。“聚蚊成雷”通用義相當於“人言可畏”,而文中用的是字面義。“相鼠有牙”亦可作如是觀。此句出自《詩經·鄘風》,原句為“相鼠有牙(一作齒),人而無止(通恥)”,表達的是對喪盡廉恥之人的詛咒,這裡也用字面義。引李漁的《閒情偶寄》,只引其題,不徵其句,有意雪藏,留有餘地;引李白的文、劉克莊的詞,則引其句,不述其題,非止惜墨如金,也是對讀者的充分信任。兩處引述外國人的言論,只引大意,未見原文。總之,引用靈活,材料豐贍,不但幫助了文章的表情達意,而且增添了作品的文化含量,顯示了學者型作家的飽學多識。

  (四)幽默叢生。幽默詼諧不是一種單純的語言手段或修辭方式,而是滲透於全篇的語言特色。比如寫雅舍單薄簡陋,不避風雨,本來是生活中並不“雅觀”的困境,卻用上一組雅正的駢句來描繪,出人意表。雅舍的名字上“典雅”,文中又“水池、糞坑”一應俱全,“酣聲、噴嚏”羅列無遺。這類充滿人間煙火味的的近乎粗俗的事物,又用上一個十分雅緻的文句來收束——“盪漾而來,破我沉寂”。又如引用外國人對國人“懶惰”的譏評後,作者正兒八經地起而爭辯,最後還加上一句:“洋鬼子住到‘雅舍’來,不也是‘沒有法子’?”近乎反唇相稽,更像日常生活中的爭辯:不然你來試試?“蚊風之盛”有諧音的效果,“最忌排偶”莊詞諧用,都有新穎幽默的雅趣。

  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雅舍》一文在內容與形式上取得了和諧的統一,集中體現了一個“雅”字,即在思想感情上的高雅的志趣和恢弘的雅量,在語言風格上的典雅的文氣和蘊藉的辭采,是“文質彬彬”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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