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雅舍小品》 煎餛飩、核桃腰、豆汁兒

梁實秋《雅舍小品》 煎餛飩、核桃腰、豆汁兒

  引導語: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對生活的戲謔,也是一種心靈的淨化,更是一種雅緻的襟懷和認知。下面是其中的《煎餛飩》《核桃腰》與《豆汁兒》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煎餛飩

  餛飩這個名稱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餛飩,是虜中揮沌氏為之。”有此一說,未必可信。不過我們知道餛飩歷史相當悠久,無分南北到處有之。

  兒時,里巷中到了午後常聽見有擔販大聲吆喝:“餛飩——開鍋!”這種餛飩挑子上的餛飩,別有風味,物美價廉。那一鍋湯是骨頭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渾渾的、濃濃的。餛飩的皮子薄,餡極少,勉強可以吃出其中有一點點肉。但是佐料不少,蔥花、芫荽、蝦皮、冬菜、醬油、醋、麻油,最後灑上竹節筒裡裝著的黑胡椒粉。這樣的餛飩在別處是吃不到的,誰有工夫去熬那麼一大鍋骨頭湯?

  北平的山東館子差不多都賣餛飩。我家衚衕口有一個同和館,從前在當地還有一點小名,早晨就賣餛飩和羊肉餡和滷餡的小包子。餛飩做得不錯,湯清味厚,還加上幾小塊雞血幾根豆苗。凡是飯館沒有不備一鍋高湯的(英語所謂“原湯”stock),一碗餛飩舀上一勺高湯,就味道十足。後來“味之素”大行其道,誰還預備原湯?不過善品味的人,一嘗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館子裡賣的餛飩,以致美齋的為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門紀略》就有讚賞致美齋的餛飩的打油詩:

  包得餛飩味勝常,

  餡融春韭嚼來香,

  湯清潤吻休嫌淡,

  咽來方知滋味長。

  這是同治年間的事,雖然已過了五十年左右,飯館的狀況變化很多,但是他的餛飩仍是不同凡響,主要的原因是湯好。

  可是我最激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每個餛飩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翹,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後再上小型蒸屜猛蒸片刻,立即帶屜上桌。餛飩皮軟而微韌,有異趣。

  核桃腰

  偶臨某小館,見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當時一驚,因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於好奇,點來嚐嚐。原來是一盤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軟炸腰花當然是很好吃的一樣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適。炸核桃仁當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與腰花雜放在一個盤子裡則似很勉強。一軟一脆,頗不調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與腰合一爐而冶之;這個名稱只是說明這個腰子的做法與眾不同,吃起來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覺。腰子切成長方形的小塊,要相當厚,表面上縱橫劃紋,下油鍋炸,火候必須適當,油要熱而不沸,炸到變黃,取出蘸花椒鹽吃,不軟不硬,咀嚼中有異感,此之謂核桃腰。

  一般而論,北地餐館不善治腰。所謂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滿意,往往是炒得過火而乾硬,味同嚼蠟。所以有些館子特別標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虛有其名。燴腰片也不如一般川菜館或湘菜館之做得軟嫩。炒蝦腰本是江浙館的名菜,能精製細做的'已不多覯,其他各地餐館仿製者則更不必論。以我個人經驗,福州館子的炒腰花最擅勝場。腰塊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劃縱橫刀紋,做出來其嫩無比,而不帶血水。勾汁也特別考究,微帶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並未過油,而是水氽,然後下鍋爆炒勾汁。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功夫。此間的閩菜館炒腰花,往往是粗製濫造,略具規模,而不禁品嚐,脫不了“匠氣”。有時候以海蜇皮墊底,或用回鍋的老油條墊底,當然未嘗不可,究竟不如清炒。抗戰期間,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岳丈鄭老先生家吃飯,鄭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輩,雅喜烹調,他的郇廚所制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飯至今而不能忘。

  豆汁兒

  豆汁下面一定要加一個兒字,就好像說雞蛋的時候雞子下面一定要加一個兒字,若沒有這個輕讀的語尾,聽者就會不明白你的語意而生誤解。

  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也是以北平城裡的人為限,城外鄉間沒有人喝豆汁兒,製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餵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裡人個個歡喜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賣力氣的苦哈哈,一臉漬泥兒,坐小板凳兒,圍著豆汁兒挑子,啃豆腐絲兒卷大餅,喝豆汁兒,就鹹菜兒,固然是自得其樂。府門頭兒的姑娘、哥兒們,不便在街頭巷尾公開露面,和窮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兒,也會派底下人或者老媽子拿沙鍋去買回家裡重新加熱大喝特喝。而且不會忘記帶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備的辣鹹菜,家裡儘管有上好的醬菜,不管用,非那個廉價的大醃蘿蔔絲拌的鹹菜不夠味。口有同嗜,不分貧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為什麼北平人養成這種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兒的,就是河北各縣也沒有人能容忍這個異味而不齜牙咧嘴。豆汁兒之妙,一在酸,酸中帶餿腐的怪味。二在燙,只能吸溜吸溜地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鹹菜的辣,辣得舌尖發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後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樑,然後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從離開北平,想念豆汁兒不能自已。有一年我路過濟南,在車站附近一個小飯鋪牆上貼著條子說有“豆汁”發售。叫了一碗來吃,原來是豆漿。是我自己疏忽,寫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兒”。來到臺灣,有朋友說有一家飯館兒賣豆汁兒,乃偕往一嘗。烏糟糟的兩碗端上來,倒是有一股酸餿之味觸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麥片粥,到嘴裡很難下嚥。可見在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勉強不得。

  內容精要/梁實秋《雅舍小品》

  《雅舍小品》中的文章,寫的不外衣食住行、營養娛樂、人倫道德、世態炎涼、生老病死等,是身邊瑣事,是每個人都會碰到的日常生活。如《洗澡》 《孩子》 《敬老》 《吃相》《下棋》《理髮》之類,從中幾乎看不出時代的鳳雲,但卻頗有藝術魅力。他把種種人人熟悉的際遇和自迷的狀態略略曝光,人情的微妙,事態的紛壇,或者有意無意的小把戲,於他從容的幽默戲濾中顯露無遺,作者的品格和睿智也就在其中了。

  《雅舍小品》中寫人際交住,人倫關係的篇章約佔三分之一,諸如《孩子》《女人》《男人》等。這些篇章中有深刻入微的觀察,有對人性燭到的認識和表現,有些至今仍有啟示意義。如《下棋》中說:“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鬥牛、鬥雞、鬥蟋蟀一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處,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瘁得出奇,恩一吐為快。看見一個人要人陷講而不做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厭恨你,暗暗的罵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宙!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裡,受病。所以有人於捱了一個耳光之後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又如《孩子》中那“鼓譟起來能像一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酉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癰,玩得高興時能把傢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的小太上皇們的種種情狀,現代人讀了不也要忍俊不禁,會心而笑嗎?但笑過之後卻又讓人似有所悟。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作者體會既深,描繪剖析也尤為精彩。如《握手》中寫“第一是作大官或自以為作大官者,那隻手不好握。他常常挺著胸膛,伸出一隻巨靈之掌,兩眼望著青天,等你趁上去握的時候,他的手仍是直僵地伸著,他並不握,他等著你來握”。你假如去握了,“結果是孤掌難鳴,冷渾渾的討—場役趣”。

  《雅舍小品》中還有一些回憶性散文,談東安市場,談北京的年景,談水木清華,遷徐平淡中蘊含剪不斷的悠悠鄉愁與寂寞情懷,讀後常令人不勝遙想。時常正娓娓地話著家常,不經意間那揮之不去的鄉恩就猛不丁地冒出來。“臺灣的燒餅油條,我以前在北平還役見過。我所知道的燒餅,有螺螂轉兒、芝麻醬燒餅、馬蹄兒、驢蹄兒幾種,油鬼有麻花兒、酣油鬼、炸餅幾種。螺螂轉麻花兒是一絕,扳開螺螂轉兒,夾進麻花兒,用手一按,咋吱一聲麻花兒碎了,這一聲響就很有意恩,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佛餅油條》)這最末的一句透露了他的心事。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