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邊塞詩的漢代情結

盛唐邊塞詩的漢代情結

  漢代情結反映出詩人渴望從歷史文化中尋求精神力量,使他們的行為更符合已被歷史認可的一種價值評判。

  唐代邊塞詩有一種典型的文化現象:以漢代唐。出征的軍隊稱為漢兵,將領稱為漢將,邊塞稱為漢塞。而且詩中在提及周邊少數民族時,也往往沿襲漢代的稱謂,把交戰對方稱為匈奴或者是樓蘭,把其首領稱為單于、左賢等等。邊塞詩人對漢代英雄更是一往情深,尤為敬佩,他們在詩中屢屢提到李廣、衛青、霍去病、張騫、傅介子、李蔡、馬援、班超、竇憲等,讚美這些英雄投筆從戎、征戰沙場、戍邊抗敵乃至馬革裹屍等英勇壯舉。這種漢代情結既是對歷史的繼承,又是對歷史的超越,也是解讀唐代邊塞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一、超越時空的聯想,借古諷今

  以漢代唐可以是一種修辭手法,借用前朝某些有代表性的事物,來隱喻、指代當朝的人事,這在古典詩詞中是屢見不鮮的。詩人基於表達自己思想感情的需要,巧妙地將非眼前之時空、非現實之事況熔鑄於詩作之中。借用漢朝的人、事、物來指代唐朝的人、事、物,還是一種諷喻當今政策之失的好方法。《長恨歌》裡“漢皇重色思傾國”[1],《兵車行》裡“武皇開邊意未已”[2],直白來說都是借漢皇帝的尊臀來打唐天子的臉。

  李頎的《古從軍行》一詩從頭至尾貫穿著這種明說漢實指唐的借代手法,用超越時空的聯想來創造一種全新的境界。“從軍行”是樂府古題,而詩人為了不觸犯忌諱,觸怒當朝,故而再加一個“古”字,強調所言乃前朝舊事。而詩中諷刺帝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視人民生命如草芥等等,無不可在當世找到對照。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3]

  詩作開篇描寫了緊張繁忙的從軍生活。白天要登上山頭瞭望烽火警報,黃昏時分要匆匆趕到交河駐紮。白天戒備謹然行程匆忙,夜晚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淒厲的風聲傳來的是軍中巡夜更聲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幽咽琵琶語。琵琶本是軍中常見的胡樂,這裡用的卻是漢典。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公主為漢武帝遣嫁烏孫,是西漢遣外番和親的第一位劉姓皇室宗室女,和親途中她思念故國家鄉忍不住潸然淚下,故而彈琵琶以遣悲懷。琵琶之聲本已淒涼慷慨,再加以細君公主之典,瀚海闌干,北風捲地,幽怨淒厲,思鄉的愁緒,前途未卜的惶恐盡皆托出。

  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4]

  接著,詩人又著意渲染邊陲的環境。軍營所在,四顧荒野,無城郭可依,“萬里”極言其遼闊;雨雪紛紛,以至與大漠相連,其淒冷酷寒的情狀亦可想見。“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從西北各族人民的切身感受來側面地反映、揭露戰爭的非正義性。“胡兒”因為戰爭流離失所,只能“淚兒雙雙落”,連天空的大雁也不堪戰爭之苦,日夜哀鳴。這樣就從戰爭雙方都遭受戰爭之苦的角度寫出了動輒興兵、妄發戰爭與民心有悖的客觀事實。

  既然絕域蒼茫,環境艱難,征戰痛苦,非正義又非必要,那麼班師回鄉自然是人心所向。詩歌的'最後四句點出了主旨所在: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處,空見蒲桃入漢家。[5]

  “玉門被遮”如當頭一棒徹底打破了苦戍將士的思歸之念。這裡依然是用漢典,據《史記·大宛傳》記載,漢武帝太初元年,將軍李廣力帥漢軍攻大宛,攻戰不利,請求罷兵。“天子聞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輒斬之!”[6]既然戰爭不利而皇帝又不準收兵,戰士們就只有冒著生命危險繼續跟著將帥作戰了。“應將”是詩人的激憤之詞,天子的舉動是不合軍心民意的,是屬於不“應”的範疇,但他卻嚴令逼迫將士拓邊,讓士兵冒死“逐輕車”,這就越發顯示出他這個戰爭罪魁的專橫跋扈。這裡影射的正是喜功好戰的唐玄宗,他發動毫無意義的西北征戰,致使將士血灑疆場和西北人民流離失所。最後運用鮮明的對比,說明拓邊戰爭所付代價之高而收效之微,富有強烈的諷刺意味。短兵相接、拼命死戰的結果如何呢?只能是“戰骨埋荒外”,“年年”兩字,指出了這種情況的經常性和戍邊將士悲劇命運的普遍性。如此費時長久,損失巨大,戍邊將士付出高昂代價的拓邊戰爭究竟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什麼呢?“空見蒲桃入漢家”,收穫的僅是供帝王們享用的蒲桃而已。好大喜功的帝王,犧牲了無數人的性命,換來的僅此而已。

  二、昂揚奮發的精神風貌、英雄意識

  盛唐邊塞詩的漢代情結自然也不止於一種借古諷今的修辭手法,它還是盛唐邊塞詩人英雄意識的一種體現。漢代和唐代是中國歷史上兩個強盛的朝代。漢唐有許多相似之處:國勢強盛,疆域遼闊,都是剛剛結束紛爭的局面而定都長安,同時又都面臨著北方少數民族南下的威脅。漢代的邊疆保衛戰和開疆拓土常常被後人傳為美談,一大批優秀的軍伍英雄被後人奉為楷模。唐代開國以後,北方少數民族南下,致使邊塞戰爭不斷,社會的尚武氛圍相當濃厚。比較而言,唐代詩人比以往朝代詩人要活躍得多。他們關心國事,注目邊塞,渴望在盛世做一番事業以建功立勳。在時代的呼喚下,他們摒棄了讀經應考入仕的老路,踏上了文人從戎的新路。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7]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8]

  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9]

  一聞邊烽動,萬里忽爭先。[10]

  火熱的激情,異域的風光,戰爭的場面,渴望與夢想,使他們熱血沸騰,豪氣沖天。在軍伍精神的感召和功名心的驅使下,他們的尚武精神超出了以往任何朝代的詩人。

  所以在邊塞詩中常常提及漢代名將。譬如王昌齡的《出塞》中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11],即以李廣來代指能保邊衛國的英勇將領;高適《燕歌行》中,則用“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12]的詩句,借讚歎漢代名將李廣以諷刺當時不體恤兵士的唐代將領。王維的《出塞作》中“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13],以霍去病代謂崔希逸,點出賞功慰軍的題旨。戴叔倫的《塞上曲二首》(其二):“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14]甚至反用漢代班超的典故,顯示了將士們為了崇高的保家衛國事業不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盡顯捨身報國的壯志和決不貪生怕死的忘我精神。唐人表現了比漢人更為豪邁的激情,展現了強大民族的超群氣魄。至於泛泛地用“漢兵”“漢將”“漢軍”等來指稱唐代的將士,在唐詩中就更為普遍了。高適《燕歌行》中的“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15],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的“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16]等等。   盛唐詩人走向邊塞詩是對時代潮流的順應,是唐代詩人放寬歷史視野、開闊胸襟的反映。漢唐相似的時代形勢和邊塞狀況,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幾百年前發生在不同時間而相同地域的戰事以及那些叱吒風雲的漢代英雄。漢代文人出塞者少,而武將又鮮有能吟詩留作之人,但是盛唐詩人既出塞又能寫詩,目光和腳步移向了塞外與大漠,濃重的漢代情結在他們的心中縈繞。如果說躍馬揚鞭赴邊塞反映了詩人的愛國情懷和渴望建功的雄心,是與時代相應和的,那麼,漢代情結則反映出詩人渴望從歷史文化中尋求精神力量,使他們的行為更符合已被歷史認可的一種價值評判。

  唐代邊塞詩人凝聚的漢代情結,激發了他們的豪情,使他們在漢唐對比之中找到了人生的希望之路,重新確定了人生價值的座標,使他們在艱苦的戰爭環境中受到感染鼓舞,呈現出昂揚奮發的精神風貌。

  註釋:

  [1]白居易:《長恨歌》,《唐詩三百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

  [2]杜甫:《兵車行》,蘅唐退士:《唐詩三百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

  [3][4][5]李頎:《古從軍行》,蘅唐退士:《唐詩三百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

  [6]司馬遷:《史記·大宛傳》,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175頁。

  [7]王維:《少年行》,陳尚君:《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

  [8]李賀:《南園》,陳尚君:《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

  [9]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岑嘉州詩版本源流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10]孟浩然:《送陳七赴西軍》,陳尚君:《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

  [11]王昌齡:《出塞二首(其一)》,蘅唐退士:《唐詩三百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

  [12][15]高適:《燕歌行》,蘅唐退士:《唐詩三百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

  [13]王維:《出塞作》,陳尚君:《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

  [14]戴叔倫:《塞上曲二首(其二)》,陳尚君:《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

  [16]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岑嘉州詩版本源流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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