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經典詩詞賞析全

納蘭性德經典詩詞賞析全

  納蘭性德是清朝著名詞人。父親是康熙朝武英殿大學士、一代權臣納蘭明珠。[1] 母親愛新覺羅氏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其家族——納蘭氏,隸屬正黃旗,為清初滿族最顯的八大姓之一,即後世所稱的“葉赫那拉氏”。

  (擬古絕絕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註釋】

  ①人生句:意思是說與意中人相處應當總像剛剛相識的時候,那樣地(的)甜蜜,那樣地溫馨,那樣地深情和快樂。

  ②何事句:此用漢班婕妤被棄典故。班婕妤為漢成帝妃,被趙飛燕讒害,退居冷宮,後有詩《怨歌行 》,以秋扇為喻抒發被棄之怨情。南北朝梁劉孝綽《班婕妤怨》詩又點明“妾身似秋扇”,後遂以秋扇見捐喻女子被棄。這裡是說本應當相親相愛,但卻成了今日的相離相棄。

  ③等閒二句:意思是說如今輕易地變了心,卻反而說情人間就是容易變心的。故人,指情人。

  ④驪山二句:《太真外傳》載,唐明皇與楊玉環曾於七月七日夜,在驪山華清宮長生殿裡盟誓,願世世為夫妻。白居易《長恨歌》:“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對此作了生動的描寫。後安史亂起,明皇入蜀,於馬嵬坡賜死楊玉環。楊死前雲:“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又,明皇此後於途中聞雨聲、鈴聲而悲傷,遂作《雨霖鈴》曲以寄哀思。這裡借用此典說即使是最後作決絕之別,也不生怨。參見《浣溪沙》(鳳髻拋殘秋草生)“講解”。

  ⑤何如二句:化用唐李商隱《馬嵬》:“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之句意。薄倖,薄情。錦衣郎,指唐明皇。又,意謂 怎比得上當年的唐明皇呢,他總還是與楊玉環有過比翼鳥、連理枝的誓願!意思是縱死而分離,也還是刻骨地念念不忘舊情。亦可通。

  【講解】

  此調原為唐教坊曲,後用為詞牌。始見《花間集》韋莊詞。有不同體格,俱為雙調。但《太和正音譜》謂:《花間集》載《木蘭花》、《玉樓春》兩調,其七字八句者為《玉樓春》體。故本首是為此體,共五十六字。上、下片除第三句外,餘則皆押仄聲韻。

  詞題說這是一首擬古之作,其所擬之《決絕詞》本是古詩中的一種,是以女子的口吻控訴男子的薄情,從而表態與之決絕。如古辭《白頭吟》:“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唐元稹有《古決絕詞》三首等。這裡的擬作是借用漢唐典故而抒發“閨怨”之情。詞情哀怨悽惋(婉),屈曲纏綿。汪刻本於詞題 “擬古決絕詞”後有“柬友”二字,由此而論,則這“閨怨”便是一種假託了,這怨情的背後,似乎更有著深層的痛楚,無非借閨怨作隱約的表達罷了。故有人以為此篇是別有隱情,無非是借失戀女子的口吻,譴責那負心的錦衣郎的。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地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擔任侍衛期間,曾多次跟隨康熙出巡,寵遇非常。康熙二十一年早春,納蘭性德隨御駕東巡、去往山海關外盛京(瀋陽)。途中,寫下了這詞,成就一首描寫邊塞軍旅途中思鄉寄情的佳作。

  上闋寫山水行程。一路爬山涉水,鞍馬勞頓,目的地只在榆關那邊。清寒的時節,蒼涼的去處,那萬丈穹廬下安扎的營帳,望去好似繁星落地,璀璨異常。如此壯麗之景,只從詞人“夜深千帳燈”幾字中,我們便可體會無二。

  下闋承接“夜深千帳燈”,繼續寫“夜”,過渡自然。夜深了,詩人還是睡不著,風雪交加嘛,一更接一更,真是吵死個人。寫景畢竟為抒情。詞人身為侍衛之職, 一生多鞍馬勞役。急風飛雪的出塞路上,帳外長久的風雪聲,勾起的是對“故園”無盡的思念,對家中的溫暖的無盡的思念。

  這首詞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整齊的對稱之美。其一、上一闋,山水相迭,一程接一程,主要是寫空間上的延續;下一闋,風雪交加,一更接一更,主要是寫時間 上的延續。其二、上一闋,強調“身”,行程之中身好累。“‘身’向榆關那畔行”,“身”在哪裡呢?作者經過了崇山峻嶺,大河小川,山海關外,經過了許許多 多的地方,總之,身在旅途,軍營帳篷中。這裡面有多少的不得已呀!真的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留下綿綿無盡的想象與回味的空間;下一闋,強調“心”,難眠 之時心好苦。在這樣惡劣的氣候條件下,連做一個思鄉夢都做不囫圇,做不安逸。心好苦,是身好累的合理延續。其三、上一闋,無論是山水還是燈火,都重在寫所 見,寫視覺;下一闋,無論是風還是雪,都重在寫所聞,寫聽覺。“故園無此聲”,那有的是什麼呢?當然是溫馨,令人留戀的甜蜜和溫馨。其四、上一闋,從大處 著眼,鋪寫一路行程中的這一處,從白天到黑夜,這一處中的千萬帳燈火。重在寫外,表現外在的時空印象;下一闋,從小處落筆,內斂到“我”這一帳。重在寫 內,展示這一帳內“我”的耳聞以及“我”的內心感受。時空盡在“我”的“耳”中、“心”中。

  總的來說,上闋寫面、寫外,鋪陳壯觀;下闋寫點、寫內,曲描心情。選取的都是平凡的事物,如山水風雪、燈火聲音。又採用短小精悍而通俗易懂的語句,輕巧排 列,對應整齊。信手拈來,不顯雕琢。近代大學者王國維評價說“容若詞自然真切”。全篇融細膩情感於雄壯景色之中,盡顯非凡。纏綿而不頹廢,柔情之中露出男 兒鎮守邊塞的慷慨報國之志。

  《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減字木蘭花》,一個溫柔婉轉的詞牌,每句一短一長,迴環往復,流連不歇。詞家多以這個詞牌來寫一些生活中的細碎柔情、溫柔好夢。容若卻特別,以長於抒情的詞牌來作寫人的白描,筆端輕柔勾勒,竟是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圖,嬌羞宛然,冰雪輕盈。

  但這不是隨便的一副圖畫,不是憑空而來的囈想,也不是詩人們常作的那樣以美人香草寄託君子之情。這是一副實實在在的寫真,畫中的女子當時就真實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風容盡現,咫尺天涯。

  那是一張美麗的臉,也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得足足度過了兩個年輕人的半生,熟悉得驚醒過容若多少輾轉反側的夢寐。但是,僅僅是咫尺間隔,卻只有“相逢不語”,而這一相逢,更無情地成為他們的最後一見。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容若若是預知這個結局,會不會不顧一切地衝開的人群,衝開禁忌,衝開漫無邊際的風險與藩籬,衝上前去,僅僅和她說上一句話呢?

  可是,以容若的'顯赫家世,世間又能有幾多禁忌、幾處天涯?

  沒有,算來算去也只有一處,那就是當時的世界上幾乎惟一高過他們的東西——皇權。

  皇權,就是他們的天涯。

  為了這次見面,容若已經冒上了天大的風險,他偷偷地換過了裝束,裹挾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這最後關頭,卻終於只是“相逢不語”,讓刻骨的愛戀在皇權下無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葉從樹梢落下、在墜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懸空時候的小小的悽婉的掙扎。

  相逢不語,雙方都看見了對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飄搖中的一株芙蓉,豔麗、哀慼、淚泫,那臉龐泛起的無法遮掩的紅暈正是對痴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傾訴——傾訴了一顆心、多少事、怎般情。那雲髮間的鳳釵也只顧著回應著陰晴不定的光線,明明暗暗,迷離如當年的往事。

  當年,明珠府的花園,文靜的小容若永遠都有一個最好最好的玩伴,兩個孩子一起,花花草草鞦韆架,蜻蜓蝴蝶小風箏,對於容若和他的表妹來說,這都是一段無比快樂的童年。

  快樂,只因為在一起。

  容若從小就是一個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齡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適合他那文靜孤單的性格和吟詩填詞的癖好。他們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詩友。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既有兩小無猜的天真,也有朦朧難言的情愫。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喜歡栓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們不在一起,日子總會變得漫長難捱。

  容若這首小令,寫得似明似暗、欲說還休,總有些隱衷心曲難與人言。反覆讀來,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間私語,又像是模擬表妹的口吻來摹寫她對自己的相思。字裡行間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實便轉眼無跡。只有那段刻骨銘心的苦楚定是真實地發生在當時,直到三百五十年後的今天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消褪。

  納蘭容若《訴衷情》

  冷落繡衾誰與伴?倚香篝。

  春睡起,斜日照梳頭。

  欲寫兩眉愁,休休。

  遠山殘翠收。莫登樓。

  又是一個孤獨女子。

  許多時候,人都是在獨處。獨處時間最是詭異。有人哀憐,有人竊喜,有人落魄,有人孤寂。也有人,只是心無旁騖地,凝望窗外,思念著遠處不屬於自己的某個人。僅此而已。一如這闋《訴衷情》當中,他寫的女子。

  最是這樣的時分,人也最是慵懶。對一切事物都缺失了興趣和熱情。好比她。一句“冷落繡衾誰與伴?倚香篝”便述盡了孤清自處的境況。那人不在,這華美衣裳繡衾也就了無生趣。“誰與伴”亦是自語。誰與伴,與誰伴。倚香篝。

  香篝,即是香爐,亦稱熏籠、香薰,是用來盛點燻料驅趕蚊蟲的器物。使用香篝的歷史由來已久,約始於漢代,繁榮於明清期間。本身亦是精良的工藝品。置於室內,便是一角風景。

  美人倚香篝。如此畫面,想來也是有一種媚的。卻可惜,美人心裡寥落。因心中所念的人不在,於是漫長白晝也百無聊賴。昏昏一覺春眠醒來,竟已是“斜日”來照的日暮時分。

  就這樣將一天漫漫光景消度,反覺安穩。人心之弱,不堪驚痛。醒一時,對那人就唸一時;睡一時,對那人的思念也就少一時。是曾在那人身上投放了多大的夢想,才被擊潰至連一時一日也覺得難以熬度?誰也不知。

  初讀而後的“欲寫兩眉愁,休休”兩句之時,倏忽便憶起溫庭筠的那句“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兩處的語詞意境,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在時,妝扮便失了意義。青黛娥眉,欲寫還休。青絲花環,梳洗偏遲。皆是紙間談情的婉約詞人,亦是隔世為知音的兩個人。

  納蘭容若《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

  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

  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本是相親相愛之人,經年之後,再相會,竟是隔花兩端,不能言語。容若這首詞,最美妙處便是未言情衷,卻讀後深覺愛意懇切。

  學者盛冬玲曾評述這首詞道:“在落花滿階的清晨,作者與他所思戀的女子驀地相逢,彼此眉目傳情,卻無緣交談。從此,他的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靜了。此作言短意長,結尾頗為含蓄,風格與五代人小令相似。”

  詞的開篇以“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兩句話勾勒出了一幀素麗的畫面。金井寥落,落花紅冷時,他與她見。景是好景,卻多少有幾分蕭索之氣。也因此,這開篇之句便給這首詞定下了一個淡淡的憂傷基調,有一種低落的情緒在。

  何為“轆轤”。轆轤,是一種利用輪軸原理製成的汲水起重灌置。《辭海》當中這樣說明“轆轤”一物:“井上豎立支架,上裝可用於手柄搖轉的軸,軸上繞繩索,兩端各系水桶(亦有僅一端系桶的),搖轉手柄,使水桶一起一落,汲取井水。”

  而今,容若面前這口井,已經枯了。唯有落花滿砌,一片紅冷。

  他便是在這樣蕭索的景色裡,與她相望。竟也因此,她被這暗淡冷清的景襯映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幽靜。似是天上人,落在凡塵裡。這闋詞,大約是容若寫與表妹的。

  相傳,容若和表妹青梅竹馬,二人感情也溫柔發生,平順延展,卻在這一雙人正當好年華的光景,遭遇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分離。忽一日,他竟得知,姿容妙麗的表妹,受父母之命,入了宮。

  正是一別幾度秋。而今,不經意間,再相見,只道是“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容若這一處的落筆,極是婉轉,卻又意蘊清晰,是在表達他對她的戀慕與鍾情。這一份情,始終未曾有分毫更改。只是如今,情在,緣不在。縱是相見,也是無言。

  容若這闋詞最美妙的地方,當是末三句。“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詞講究的便是意蘊。全篇吟誦下來,情緒鋪墊、積蓄至此,豁然釋放,語詞雖淡,似隨意又清簡,卻有餘音繞樑之感。“從此”二字最是意興闌珊,似是起誓一般決然。

  所謂“簟紋”,即是竹蓆紋路。簟紋燈影,意即表達那種孤自獨處,與青燈為伴的寂寞。大文豪蘇軾在組詩《南堂五首》當中也有“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之妙句。

  只可惜,從此之後,卻是簟紋燈影,孤清無伴。一腔情恨情憾,經由“簟紋燈影”四個字,被表達得精準又婉轉。他不曾料想,而今這一見,美好之餘,卻又至為哀傷。

  他不知,她是否還曾記得。

  那年那月,他與她,月下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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