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梅之見解此花不與群花比

李清照梅之見解此花不與群花比

  在李清照詞中詠物詞佔有不小的分量,而在詠物詞中,詠梅詞竟又佔去一半還多,若再加上那些涉梅詞佔的比重更大,幾乎達到清照詠物詞的百分之四十,梅在李清照詞中佔這麼大的比重,是詞人對梅格外寵愛嗎?也不盡然。詞人雖讚賞梅,而推為花中第一流的卻不是梅,而是桂,甚至在《鷓鴣天》、《攤破浣溪沙》中對梅還有微詞加以貶抑。至於論到詠梅詞,她對世人詠梅之作也不滿意,嫌他們下筆便俗。那麼,清照對梅的態度為什麼不能始終如一?她的詠梅詞同“世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一、疏影尚風流

  文學創作活動是一種最須依賴於個體心理特徵的活動,甚至可以說它實際上就是個性心理特徵的一種表現。文章的遣詞造句無不是心靈的記錄,所謂“言為心聲”、“文如其人”都是講的這個道理。所以在探索作品的內涵之前,深入瞭解作者的性格心理特徵是很必要的。

  誠然,李清照外表上是一個文文弱弱的貴族女子,也常常寫一些淚啊愁啊的柔性之作,但不容置疑的是,她性格中同樣有很多剛健之氣,有梅的品格在,而且剛健勝過了柔弱。清人沈曾植說:“易安倜儻有丈夫氣”(《菌閣瑣談》),這個評價是很中肯的。試看她“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烏江》),“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漁家傲·記夢》),“平生不服,遂成劍閣之勳;別墅未輸,已破淮淝之賊”(《打馬賦》),還有哪怕是在百般無奈之中也要“說梅止渴,稍蘇奔競之心;畫餅充飢,少謝騰驤之志”(《打馬賦》)等等諸如此類的語句,其抱負的不凡、理想的遠大,可想而知。

  李清照不僅有遠大志向,還有過人的膽識與魄力。從她嘲諷“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的毫不客氣;從她標榜“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金碌後序》)、“餘性喜博……”(《打馬閣經序》)的逞強好勝;從她“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念奴嬌》)的揚才露己;從她“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孤雁兒序》)的見難而進、務求勝人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鄙視庸俗、狂放不羈、自視頗高的李清照,一個具有與封建社會中妄自菲薄、自卑自賤的一般女子所完全不同的偉女子形象。

  個體神經系統的生理機能及其在各種情境中的心理狀態,總要尋求相應的、易接受的客觀事物加以改造,使其成為主觀上的近似反映。梅與松竹並稱歲寒三友,它們歷來被人們視為高潔、傲岸、堅強的象徵。陸游稱“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落梅》),那麼有著與梅相似性格的李清照,怎能不那麼愛梅贊梅?在這種複雜個性的外現與物化中,又怎能不展紙揮毫為後人留下一篇篇各具韻致的詠梅佳作呢?她說“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風流”二字,不正是李清照形象的寫照嗎?

  二、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把詠梅和自己的生活緊密地聯絡在一起,從梅花的意象中我們可以察覺作者生活的軌跡,看到這位女詞人的倩影、她的身世遭遇和心理特徵,這是清照詠詞的獨特之處,也是她的成功所在。

  “香臉半開嬌旖旎”。少女時期的清照,天資聰慧,博聞強記,涉獵極廣,不僅工詩善畫,精通音律,更令人驚歎的是,此時她已成為一個早熟的作家,一位詩、詞、散文創作的名媛聖手,很像一枝報春的寒梅。《點絳唇》(“蹴罷鞦韆”)就是反映的她這個時期生活的一個側面。“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且不說其對“見有人來”時少女那種特有的又好奇又羞澀的微妙心理的刻劃有多麼生動;也不說恰巧以嗅梅子清香做掩飾與客觀事實有多麼吻合,但這信手拈來的是青梅,而絕非什麼粉桃豔李,就可以想見那時的清照對梅就有多麼青睞;也不難想象這“不知醞籍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梅的意象又“蘊籍”著清照多少高雅的情操,包藏了多少深刻寓意!

  李清照十八歲與諸城太學生趙明誠結婚。趙明誠自幼酷愛金石,清照與他正是志同道合的伴侶,所以婚姻生活十分美滿幸福。因而這種生活的投影是“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的春光明媚;是“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的春色嬌豔;是“江梅已過柳生棉”的淡蕩春光;是“晚風庭院落梅初”的淡幽春思,它們或熱烈,或恬淡,都洋溢著一種青春盎然的適意。此時的詠梅詞《漁家傲》與後期相比,也便有著明顯的不同,特點是節奏十分輕快、活潑,充滿歡愉喜悅的氣氛: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詞人一落筆便緊緊抓住了人們在久於寒冬之後渴盼春歸的迫切心理,從而以寫點綴於皚皚白雪之中的報春寒梅入手,盡情描摹了梅花的嬌、豔、傲、潔。下片則換了一個鏡頭,以飽蘸濃情的畫筆為我們描繪出了詞人那種“花不醉人人自醉”的欣喜陶醉以及為“不與群花比”的“此花”推杯換盞“莫辭醉”明朗歡快的心境。早年幸福生活的甜美之情,也一如那酒中的浮蟻,從字裡行間泛泛然欣欣然地漫溢了出來。

  就是稍前一點的《滿庭芳》,縱吟讚的是殘梅且有“須通道,掃跡情留”“疏影尚風流”的樂觀向上之情,也終有“難堪雨藉,不耐風柔,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的嘆惋寂寞之感,因而也是不能與之並論的。

  生活是創作靈感的源泉,痛苦則是產生對生活最深刻認識的體驗。對李清照來說,北宋的滅亡在創作上是一塊重要的里程碑。靖康之亂猶如洶湧的波濤,沖垮了她學術生活的根基,身不由己地“飄零遂與流人伍”;“漁陽鼙鼓”驚碎了他們夫婦閨閣酬唱的甜美夢境,建炎之年,趙明誠在移官湖州途中,猝然病故。客觀現實就是這樣殘酷刻薄,這突如其來、這一連串的打擊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讓人“憔悴更凋零”,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但偏偏易安居士的情感世界又如此的豐富細膩,深深的思念、濃濃的愁苦更是無邊無盡了。過分的悲痛嚴重損傷了清照的身心健康,此時的她已不再是南渡前那個處處帶著一種優裕、靜美的情趣去賞吟梅花“共賞金尊”雍容華貴的婦人,那個把自己高雅、悠閒的志趣傾注於梅花、“明月”、“新妝”的幸福女子了。

  然而,世界總是用公正的目光愛撫她的每一個臣民。在痛失的同時總伴隨著瀚海的收穫。對生命痛苦的體驗往往是文學藝術家自身不斷獲得藝術創新的偉大動力。痛苦作為生命的巨大激發劑,是生命在對痛苦的體驗中生髮出騰遠向上的超越力量,超越自身生命惰性,超越生命侷限,獲取整體生命的新境界。同樣藝術只有在本體意識上表現這種痛苦,才能見出藝術對人生觀照的深刻性。

  “藝術的聖殿是以痛苦砌就。”李清照之所以事事讓人刮目相看,她的作品之所以能夠流傳近千年至今仍讓人觀之動心、味之無極,這並不完全取決於她的才華、她的天賦,更多地決定於時代和生活的巨大變動所給她帶來的苦難經歷。就其最初高尊的社會地位和風雅的文化教養而言,至多李清照可成為一個平庸的弄玩古董、賞月吟風、溫文爾雅的才女、才婦,至多可比當時也頗有才名的朱淑真、魏夫人們技藝略高一籌而已,卻絕不會成為一名領導“風騷數百年”的詞壇婉約派宗主。正是由於時代的變革、生活的震盪,在飽嘗了戰事突發時的驚惶、亂離時的愁悵、流亡逃難時的哀怨感傷之後,所抒寫的已不再是個人悲歡離合的感喟,而是代表了特定歷史條件下一個階層——一部分流落貴族士大夫階層的幽情怨緒,從而超出了尋常淺愁薄恨的陳詞濫調,具有了特定的時代意義。

  南渡之後,在經歷了國亡、家破、夫死、惡人誹謗諸多苦難之後,李清照的詠梅詞從內容到形式已發生了深刻變化。該類詞的基調也如此時女詞人心煩意亂的情緒一樣,常常降到了最低沉的音符,甚而塗抹上了悲觀色彩,但正因如此,其藝術感人力量也大大增強了。比如:《玉樓春》在以凝練的筆觸摹寫出紅梅“肯放瓊苞碎”外露的姿態美,“蘊藉幾多香”、“包藏無限意”內蘊的本質美之後,筆鋒便急轉而下,“道人憔悴”“悶損欄干”,不僅詞人的愁容愁緒盡收眼底,就是詞人內在的矛盾和騷動也昭昭然了。結尾處“未必明朝風不起”一句對福禍相倚、天有不測無限感喟的曲婉道出,讓讀者在細細品味“風”的豐富內涵,在“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之餘,更“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了。《殢人嬌》與《臨江仙》也同此詞一樣,字字寫梅,句句詠懷,亦梅亦人,雙脈妙合。雖《殢人嬌》是南渡初期之作,格調較明快舒展,《臨江仙》是後期之作,格調較為鬱抑,但總的來說,二者的藝術表現風格卻如出一轍,都是在鋪展出一派天香國色的同時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蒼伯之憂來。“玉瘦香濃,檀深雪散”“雲閒水遠”“水流雲斷”(《殢人嬌》),在水天掩映中,愈見梅枝的秀麗典雅,這遠遠近近、層次分明的淡美江南風景畫卷使得抒情主人公“憑闌”神怡之後是“莫待西樓,數聲羌管”的顧憂、焦慮。從“玉瘦檀輕”“濃香”“暖風”(《臨江仙》)的麗日澄輝、梅芳動人中吹奏出的仍是一支“別到杏花肥”時“梅花落”的幽幽怨曲。後半生的痛苦經歷濃縮在這些梅詞中化為詞人一側孤零零的身影。

  “香消雪減”了,“道人憔悴”了,即便是在“紅酥肯放瓊苞碎”“柳梢梅萼漸分明”的梅蕊嬌膩、明麗春光中,也還戰戰兢兢地暗自思忖著“莫待西樓,數聲羌管”、“未必明朝風不起”、“別到杏花肥”;更那堪“年年玉鏡臺,梅蕊宮妝困”、“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之時,又怎能不“梅心驚破,多少春恨意”呢?表面上詞人在惜梅嘆梅,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在終日為自己的命運而憂心忡忡?那西樓的羌管吹落的何止是梅花,難道不是多愁善感的李清照被戰事急催的鼓聲已敲碎的心魂?!那欲起的的朝風蕩去的又何止是梅蕊,難道不是孤苦飄零的女詞人被政壇險惡的風勢已掃盡的青春風華麼?!

  《孤雁兒》是李清照晚期之作。這首下筆不俗的詠梅詞就真像一隻痛失愛侶的孤雁正發出悽悽切切的哀鳴,字字句句傾訴著女詞人對亡夫一片深摯的戀情和滿腔悽楚的哀思(後文還涉及,這裡從略)。與其說它是一首詠梅詞,莫若說它是一曲相思苦苦、哀婉動人的悲歌。無獨有偶,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清平樂》、《訴衷情》。此二詞也是力避詠梅詞專意摹寫物態物神之弊病,即不再俗套地描寫梅花香臉半開的花朵,瓊枝旖旎的枝條,也不再寫梅花紅酥的顏色,蘊藉的芳香,更不致力於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一類優美詞語的點染,而是從梅花所能引起的人的內心活動上構思立意,極盡抒情會意之能事,借詠梅表現國破家亡、天涯淪落的痛苦,寄託詞人憂患餘生的愁思。《訴衷情》展現給我們的是這樣一幅畫面:當在“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的紛繁思緒中終日病酒濃睡的詞人一晌貪歡的佳夢被梅香“燻破”、“夢遠不成歸”時,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亂緒重又覆滿了心頭,況且靜夜中“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多麼孤寂清冷的周遭!又怎樣才能熬得過這漫漫長夜啊!有意無意中詞人竟怨恨起梅花來。百無聊賴處,只有下意識地“捻”那“殘蕊”,“捻”那“餘香”,以渴望儘快“捻”去這段憂苦難耐的時光。此憂何重!此苦何極!無奈,是相思太執著了!三個“更”字中,詞人的“許多愁”便恣意奔突了。

  《清平樂》從回憶南渡前與丈夫趙明誠一起賞梅“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的幸福情景入手,緊接著筆鋒一轉以鮮明的對比手法抒寫出她中年獨自賞梅因而“挪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的悲愴情感。一個“挪”字便深深挖掘出了人物內心深深處的苦楚。下片抒發詞人暮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卻又“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的鬱悒情懷。這裡有早年——中年——暮年的時間流動,有養尊處優——流亡飄零的境遇變遷,更有幸福歡悅——孤苦寂寥的情感發展,可以說此詞是李清照坎坷一生的縮影,是詞人對自己一生遭際的一個絕好總結。

  宋人洪邁評《琵琶行》說:“樂天之意,至於擄些天涯淪落之恨爾”(《容齋隨筆》),這一點倒與李清照是絕相類似的。花開花落都燭照著命運的苦泉,詞人與梅花雖形殊而質同,梅熨貼著人,人觀照著梅,各以其精誠和絢麗,在宇宙間共同豐富著飽含甘苦的生命價值。

  三、此花不與群花比

  文學藝術作品的創造活動,是一種最忌重複性的精神生產。文翰寓品格,詩章見性靈。翻遍一部部文學史,就會發現真實成功的作品,無不顯示出創作主體的個性風神。現代心理學證明,富有創造性的文學家有著“重視自己的獨立和自主”(《心理學的理論和體系》)的心理需求,這種需求用中國古典美學語言表述為“落落欲往,矯矯不群”(司空圖《詩品》)。這種“欲往”和“不群”在創作上的最直接表現為文學藝術家以飽滿的激情鍛造出一篇篇具有不同於他人特點的優秀作品。

  《烈女傳》雲:“女德不必才”。而孤高自封的李清照卻偏偏事事爭強好勝,處處展頭露角,直逼人不得不推崇她“文采第一”,業已“壓倒鬚眉”。僅就梅詞論,在李清照之前,張先、宴幾道、王安石、蘇軾、周邦彥等均有佳作。在主體意識上,他們或愛梅姿質“偶作小紅桃杏色,閒雅,尚餘孤瘦雪霜姿”(蘇軾《西江月》),或借梅寄情“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周邦彥《花犯》);在藝術創造上,他們或匠心獨運,構思巧妙,或迴環跳躍,拗折多姿,或繪形擬神,兼具妙趣,可以說在詠梅詞藝術史上已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然而,對此,不甘落後的易安居士在《孤雁兒序》中竟下筆便說:“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餘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不僅批評“世人”詠梅詞平庸無味、流入俗套,而且表明了她不主故常、意欲創新的追求。口氣之大,令人咋舌。不過,李清照八首詠梅詞中藝術手法也的確多姿多彩,各有獨到之處,且極富有女詞人特有的`藝術個性。《玉樓春》在著力探究紅梅“酥”“瓊”的形態美和“香”“意”的本質美時,書寫充滿詩情畫意;《滿庭芳》在展示梅花“掃跡情留”“疏影尚風流”的瀟灑中抒發堅貞與棄俗的豪情時,運筆則委婉曲折,風韻備至。

  在創新求異方面,最典範的還是她的《孤雁兒》,儘管前人並不以為然,因而少加問津,然本詞情景融合的巧妙,著筆角度的新奇,構思立意的大膽,的確令人嘖贊。詞人曾為桂花叫屈,認為“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鷓鴣天》),我以為,用在此處為《孤雁兒》在詠梅詞史上得不到公允的對待鳴冤倒更為合適。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沈祥龍《論詞隨筆》說:“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內,斯寄託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易安前詞人甚至易安自己的其它梅詞也多落筆點題,拘於一格。此詞在創新方面作了嶄新的嘗試。科學重理,文學主情。從情字入手,曲曲折折而非開門見山式的一語道破詠物形制神制,即採用所謂“設懸”之法,是本詞的一大特色。“藤床”二句起首把讀者帶入的並非是風情萬種的梅林,而是“自伯之東,首似蓬蒿”“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寡居思婦慵懶、鬆散的日常生活場景。苦自何來?愁由何因?這裡沒說。下句仍是在進一步描繪的景物“沈香煙斷玉爐寒”中構造出一個淒涼哀絕的氛圍,繼續領讀者走進人物內心世界的更深處,直到上片結尾處,才揭示出這愁苦原來是源於“笛聲三弄,梅心驚破”,才告訴大家這愁苦原來是景感於懷的“多少春恨意”。因“春”成“恨”再發展一步就是因“恨”成“痴”了。否則,那動聽的“小風疏雨”、那活潑潑的春機又怎能讓詞人在不知不覺中而熱淚“千行”呢?依然是室外春光、室內“斷腸”,是“吹簫人去”無人“同倚”使然麼?深情的梅樹此時又斜逸出“一枝”,波又多折了。“一枝折得”,歇拍處,再一次將所詠之物悠悠點出。在情感自然真切的發展中,在層層多變的藝術手法調動下,作者把一個日常生活畫面處理得波譎雲詭、懸念叢生,卻又逐層加深地讓人能真實觸控到抒情主人公那個微妙又複雜、敏感細膩又鮮活動人的心靈,毫無突兀及故弄玄虛之感。或許就內容的豐富性和審美的體驗性而言,李氏的創作心理在自我感覺上正徘徊於模糊與清晰之間,但這裡絕對沒有怕見同題同材相似雷同的閃爍其詞;在這裡無論就歷史還是時空縱深的美感而言,在既要“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不粘不脫的心理整合上是很得審美機抒的;在這裡梅——我——人已虛虛實實被串聯得渾化無跡了。全詞似只在抒一己之情懷,似已忘記所詠之物,然而,雖梅花在每一片的歇拍處只是略略的一點,但梅花的形象梅花的神韻卻已真真切切地活躍在讀者的思路中了。由於“詠物詩最難工,而梅尤不易”(詩如此,詞亦然),且宋人詠梅動輒千首,所以強烈的求異心理及競爭意識使李清照有意打破一般詠物詞的寫法,絕去形容,超以象外,不求淺層的寄託。實則於不形容處見梅之勝韻,於不寄託中尤見人之心緒。心緒繁雜,層出不窮,卻又於字裡行間滲透出一股看似淡淡又分明濃濃的通體橫貫之氣,象外圓機,不可盡言矣。託物懷人,借梅寫意,使詞之意境沉鬱而深遠,不僅寄寓了身世之感,尋根究底,也隱約寄託了亡國之恨,在這點上,遠遠超出北宋詞人,而為南宋詞之詠開創先路了。

  創造性思維所產生的心理場的張力總是超過其它的心理力,從而在寫作心理的矛盾運動中,戰勝思維定勢,在材料的汪洋大海中掬取最符合作者創造意識的那麼一泓,在多樣的構思和形式的阡陌中總是獨闢蹊徑,李清照在她的詠梅詞作中幾乎都深淺不一地做到了這一點,這是她慧眼獨顧之處。

  然而,清照詠梅也並不是盡善盡美的。那清澈的一泓、那獨闢的蹊徑卻未必都能泯滅平庸之見。前面已經講過,李清照雖讚賞梅花,但推為“花中第一流”的卻是桂。當她尖刻地認為:“梅定妒,菊應羞”“梅蕊重重何俗甚”時,李氏此舉是空絕古人的,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可反映詞人性格的矛盾複雜及心理的創新意識,但似乎有些求異過當。即便是詞人痴迷於桂的“暗淡輕黃”“情疏跡遠”,也該認清尚不爭春且只會“一任群芳妒”的梅之品格的坦蕩、高潔;即便是詞人神怡於桂的“太鮮明”之“風度精神”,也該曉得淡雅疏朗的“梅蕊”既非“重重”更非“俗甚”,又怎會去“妒”什麼“燻透愁人千里夢”的“無情”之桂呢?!我想,此時的易安居士該不會因“實在飄逸的太久了”,也欲一絕人間煙火再莫去品嚐塵俗酸辣滋味吧。正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一樣,易安詞語有時為片面追求一種“創新”,從而陷己於狹隘,在這裡“領異”未必就全是“標新”了。

  誠然,白璧微瑕固不完美,卻也並不能使美玉炫目的光彩就此暗淡。縱觀李清照詠梅詞,和她的抒情情詞一樣,以更抒情之自然為其特色。她的直抒不是率爾成章,淺俗無味,而是如《金粟詞話》所說:“詞以自然可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如片雲絢爛之極,乃造平淡耳。”李清照作為女詞人總是以女性特有的美好心靈去體味大自然真正魅力之所在,用絢麗的詞語加以描摹,當其詞絕去詞本為“豔科”(婉約派)的柔媚之氣在詞海中獨標一幟時,她和她的詞在人們心中注入的依舊是一種異樣溫馨清爽的氣息。

  李清照對梅的形態的吟詠,也並不是一味追求直尋,廢棄雕琢,而是在雕琢中追求自然。並且也是用了不少所謂的“豔科”詞語,描寫梅的“瓊苞”珠蕊、濃香雪肌,和一般人不同的是,她能使本來嬌嫩的花草也表現出陽剛之美,而且恰在於柔弱嬌媚處發現崇高,使之具有一種秀骨,是一種剛柔相濟又偏於陰柔的女性之美: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末?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

  ——《玉樓春》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

  ——《漁家傲》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

  ——《殢人嬌》

  莫恨香消玉減,須通道、掃跡難留。

  ——《滿庭芳》

  這些詠梅詞作中,都體現了詞人對理想人格的追求和柔中有剛、秀中有骨的審美特點。

  更重要的是,李清照對梅的描寫,不是停留在“追琢”上,而是經過一番醞釀的過程,一番鍛鍊藻飾的功夫,使其復歸於自然而不見雕琢的痕跡,使其詠梅詞具有充溢著與“男子作閨音”迥然相異的清新淡雅、直率雋永,並滲透著女性之愛的濃淡筆墨: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雁兒》

  更接殘蕊,更捻餘香,更得些時。——《訴衷情》

  挪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清平樂》

  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臨江仙》

  無論是在詠梅,還是在抒情,都沒有半點雕琢、刻意摩飾的痕跡,字字句句是口語,字字句句又都是從心底湧出的串串摯情音符,對一切美好事物的珍惜,對人間缺憾的深切感受及女子的無限痴情,都於這字字句句間汩汩流出,直流入讀者那千古同歌同泣的心靈深處。

  李賀“吟而成癖”,屈平“感而為騷”。創作的衝動源於不可遏止、一觸即發的強烈情緒,猶如“酒酣胸膽”、氣吞山河,故興會淋漓,肝膽皆露。李清照前期梅詞是一種喜悅情不自禁的漫溢,而後期梅詞則讓我們看到經年鬱積壓抑的生活之苦之憤已不再允許飽經滄桑後的詞人去冥思苦想,去精雕細刻梅的狀貌,而是僅憑著情緒的執行,僅憑著對生活深刻的體驗強烈的感受,把個人不能安寧的心靈之愛之恨,把社會時代的狂波巨瀾隨心所欲地揮灑了出來,無遮無攔地宣洩了出來,句句是情,行行是淚。這些產生於顛沛流離中的文字已遠非無病呻吟之作,更不是無關乎痛癢的消遣之筆,而這種率真的吐露極易感染讀者,使讀者在情感共鳴中獲得一種自身生命價值的尊嚴感,從而使作品藝術價值昇華到一個嶄新的高度,進而儲存其藝術魅力直到永恆。

最近訪問